8.毒計與離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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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王屠!
九道山莊的莊主!他身材並不特別高大,穿著剪裁合體的錦緞袍子,袍子下擺沾了些礦道裏的濕泥,卻絲毫不顯狼狽。他的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輪廓分明,皮膚是養尊處優的白皙,嘴角甚至還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但那笑意,卻比王癩子臉上任何凶神惡煞的表情都更讓人心底發寒!那雙狹長的眼睛,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冰冷地掃視著礦道內劍拔弩張的場麵,目光所及之處,空氣都仿佛凝固成了冰渣!
王癩子臉上的凶狠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像川劇變臉一樣換上了極致的諂媚和恐懼,他幾乎是連滾爬帶地撲到王屠腳邊,聲音都變了調:“莊……莊主!您……您怎麽親自來了?這……這髒汙地方……”
王屠看都沒看他一眼,仿佛腳下隻是一塊礙眼的石頭。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緩緩掃過暴怒未消、一臉猙獰的黑牛,掃過癱軟在地、麵無人色的竹竿,最後,精準地落在了單膝跪地、嘴角淌血、卻依舊倔強地抬著頭與他對視的熊淍身上。
那目光在熊淍臉上停留了一瞬,冰冷得沒有絲毫人類情感,仿佛在審視一件物品,或者……一頭待宰的牲畜。
“嗬,”王屠的喉嚨裏發出一聲極輕的、意味不明的氣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他慢條斯理地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鑽進每個人的耳朵,帶著一種貓戲老鼠般的殘忍,“好熱鬧啊。王癩子,本莊主讓你查失竊的赤鐵錠,你就是這麽查的?煽動奴隸內鬥?嗯?”
王癩子渾身一顫,像被抽掉了骨頭,癱軟在地,磕頭如搗蒜:“莊主饒命!莊主饒命!小的該死!小的該死!是……是小的辦事不力!是……是這黑牛!還有竹竿!他們……他們包庇熊淍!抗拒搜查!小的……小的一時情急……”
王屠抬起一隻手,輕輕擺了擺,動作優雅得像在拂去衣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王癩子立刻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雞,聲音戛然而止,隻剩下篩糠般的顫抖。
“行了。”王屠的聲音依舊平淡,聽不出喜怒,“事情,總要查個水落石出。不過……”
他話鋒一轉,那冰冷的、帶著無形壓力的目光再次掃過噤若寒蟬的奴隸們,最後停留在熊淍身上。
“既然有人看見了熊淍昨夜行蹤鬼祟,去了廢礦洞方向,”王屠的嘴角,那抹若有若無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絲,更顯陰冷,“那地方,藏點東西,倒也方便。”他頓了頓,像是在欣賞熊淍眼中驟然升騰起的怒火和屈辱,慢悠悠地補充道:“王癩子,你帶幾個人,現在就去廢礦洞那邊……仔細搜搜。特別是……熊淍常去的角落。”
他最後幾個字,說得意味深長。
“是!是!小的明白!小的這就去!仔細搜!掘地三尺也給您搜出來!”王癩子如同得了特赦令,連滾爬起,臉上瞬間又充滿了狗腿子的興奮和殘忍。他惡狠狠地瞪了熊淍和竹竿一眼,對著兩個監工和幾個平時溜須拍馬的奴隸一揮手:“你們幾個!跟我來!”
一群人氣勢洶洶,像一群聞到血腥味的鬣狗,朝著礦道更深、更黑暗的廢礦洞區域湧去。
礦道裏再次陷入死寂。隻剩下奴隸們壓抑的呼吸聲,還有火苗在油燈裏掙紮的劈啪輕響。
熊淍的心,徹底沉入了冰冷的深淵。王屠親自來了!這栽贓,已經擺在了明麵上!廢礦洞?他常去的角落?那裏隻有……隻有嵐有時會偷偷藏身的一處勉強避風的石縫!王癩子他們去那裏搜,能搜出什麽?結果還用想嗎?!
王屠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依舊牢牢地黏在他身上。那目光裏,沒有憤怒,沒有急躁,隻有一種令人骨髓發寒的、絕對的掌控,和一種……期待獵物徹底崩潰的殘忍快意。
時間,在絕望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重得如同巨石壓在每一個奴隸的心頭。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麽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急促而興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王癩子回來了!
他跑在最前麵,臉上帶著一種扭曲的、狂喜的獰笑,手裏高高舉著一個東西!昏黃的燈光下,那東西反射出一點溫潤的、黯淡的光澤。
熊淍的瞳孔,在看到那東西的瞬間,驟然收縮到針尖大小!一股冰冷的寒氣瞬間凍結了他的血液!渾身的汗毛都倒豎了起來!
那是一個小小的、雕刻著古樸雲紋的玉佩!
質地溫潤,樣式簡單,邊緣甚至因為長期的佩戴和摩挲而顯得格外光滑——那是嵐的玉佩!是她從不離身、視若性命的東西!是她父母留給她的唯一念想!
它怎麽會出現在那裏?!被王癩子“搜”到?!
“莊主!莊主!”王癩子像獻寶一樣衝到王屠麵前,噗通跪倒,雙手將那玉佩高高捧起,聲音因為激動而尖銳得刺耳,“找到了!找到了!在廢礦洞最裏麵那個石頭縫裏!小的們扒開碎石找到的!還有……還有這個!”他另一隻手攤開,掌心赫然躺著兩塊小指頭大小、閃爍著暗紅色金屬光澤的碎塊!“赤鐵錠的碎屑!就裹在這玉佩旁邊的破布裏!鐵證如山!鐵證如山啊莊主!”
轟!
礦道裏徹底炸了!雖然沒人敢出聲,但所有奴隸看向熊淍的目光,瞬間從之前的懷疑、疏離,變成了赤裸裸的恐懼、憤怒和唾棄!
“是他!果然是他!”
“嵐姑娘的東西……他偷了赤鐵錠,還把嵐姑娘的玉佩藏起來……”
“怪不得嵐姑娘被鄭管事帶走了……肯定也是他害的!”
“災星!他就是個災星!”
“莊主!打死他!打死這個禍害!”
低低的、充滿恨意的議論聲,如同毒蛇的嘶嘶聲,在黑暗中蔓延開來,冰冷地纏繞住熊淍。
王屠緩緩伸出手,從王癩子顫抖的手中拈起了那塊溫潤的玉佩。他的指尖,蒼白而冰冷。他垂著眼,仔細地端詳著玉佩上簡單的雲紋,像是在欣賞一件藝術品。嘴角那抹笑意,終於清晰地浮現出來,冰冷而殘酷。
“嗯……”他輕輕哼了一聲,尾音拖得很長,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滿足。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兩把淬了冰的刀子,終於毫無阻礙地、帶著徹底的審判意味,落在了熊淍那張瞬間失去所有血色的臉上。
熊淍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足以焚毀理智的、滔天的憤怒和屈辱!他們……他們不僅栽贓他偷竊!他們還褻瀆了嵐唯一珍視的遺物!用嵐的東西,來給他定罪!這比殺了他一萬次還要惡毒!還要殘忍!
“嗬……嗬……”他想怒吼,想衝上去撕碎王屠那張偽善的臉!但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隻能發出破碎的嘶鳴。憤怒和劇痛衝擊著他的神經,眼前陣陣發黑。
王屠欣賞著熊淍瀕臨崩潰的表情,慢悠悠地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蓋過了所有奴隸的低語,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在熊淍心上,也鑿在所有奴隸的恐懼之上:
“熊淍。人證,”他瞥了一眼還跪在地上、此刻眼神有些茫然但更多是後怕的黑牛,還有那些“搜”到證據的監工,“物證,”他掂了掂手中的玉佩和那兩塊赤鐵碎屑,“俱在。你,還有何話說?”
“呸!”熊淍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朝著王屠的方向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雖然因為虛弱無力,那口血沫隻落在了身前不遠的地上,但那動作裏蘊含的極致恨意和蔑視,卻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
王屠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螻蟻冒犯的、森然的冰冷。他狹長的眼睛危險地眯了起來。
“冥頑不靈。”他輕輕吐出四個字,像在宣判。
隨即,他轉向所有奴隸,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和煽動性的冰冷:
“九道山莊的規矩,偷盜重器,嫁禍他人,乃十惡不赦之首!按律,當處以鞭刑三百,曝屍三日,以儆效尤!”
“鞭刑三百!曝屍三日!”
這八個字如同喪鍾,在死寂的礦道裏轟然敲響!所有奴隸都嚇得魂飛魄散!鞭刑三百?鐵打的漢子也熬不過一百鞭!這是要活活把熊淍打成肉泥!曝屍三日?更是要讓所有奴隸都看著,這就是反抗、這就是“偷竊”的下場!
“但是,”王屠的聲音忽然一轉,帶上了一絲“仁慈”的意味,目光掃過那些嚇得麵無人色的奴隸,“念在你們之中,或有被其蒙蔽脅迫者,本莊主今日網開一麵!”
他停頓了一下,滿意地看著奴隸們眼中燃起一絲卑微的、求生的希望。
“鞭刑,暫記!”王屠的聲音陡然轉厲,如同寒冰碎裂,“即日起,熊淍罰入‘血眼’礦坑!單獨勞作!日采赤鐵礦三百斤!不足此數,不得食!不得休!直至……采足萬斤為止!”
“血眼礦坑!日采三百斤!不足不得食!不得休!”
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比剛才的鞭刑更讓人心膽俱裂!
“血眼”礦坑!那是九道山莊最深處、最凶險的礦坑!傳說直通地底熔岩,塌方、毒氣、滾石是家常便飯!進去的人,十有八九都化作了白骨!日采三百斤赤鐵礦?那幾乎是正常壯勞力在普通礦坑拚死拚活兩天的量!在血眼那種鬼地方,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不足不得食不得休?這就是要活活把人累死、餓死、折磨死在那個地獄裏!萬斤?那更是一個遙不可及的死亡數字!
這哪裏是網開一麵?這分明是換了一種更殘忍、更緩慢的方式,把熊淍往死路上推!還要讓所有奴隸都看著,看著他如何一點點被榨幹,被折磨至死!這是最徹底的孤立!最徹底的酷刑!
王屠冰冷的目光最後落在熊淍身上,如同在看一具即將腐爛的屍體:“至於你,熊淍。本莊主給你一個機會。若你能在血眼礦坑采足萬斤赤鐵,或可……留你一命殘軀。當然,”他嘴角勾起一絲殘忍的弧度,聲音壓得更低,隻有近處的熊淍能勉強聽清,“你也可以選擇像條野狗一樣,現在就死在這裏。省得……受那零碎折磨。”
選擇?這根本就是沒有選擇!
熊淍死死地咬著牙,牙齦幾乎要咬出血來!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屈辱而劇烈顫抖。他看著王屠,看著王屠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如同觀賞困獸般的殘忍快意。看著周圍奴隸們那驚恐、麻木、甚至帶著一絲慶幸(慶幸被罰入地獄的不是自己)的眼神。
孤立。絕望。地獄般的折磨。
嵐冰冷的警告聲再次在識海深處幽幽響起,如同來自地獄的喪鍾:“血神……已醒……祭品……將臨……”
“下一個……是你……熊……淍……”
一股冰冷到極致、又灼熱到極致的火焰,在他胸膛深處瘋狂燃燒!燒盡了恐懼,燒盡了軟弱,隻剩下最原始的、最暴戾的求生本能和滔天恨意!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嵐還在他們手上!血仇未報!爹娘!師父!岩鬆大叔……還有嵐!不能死!就算爬,也要從那個血眼地獄裏爬出來!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裏,所有情緒都被強行壓下,隻剩下一種近乎野獸般的、冰冷的死寂。他死死盯著王屠,從喉嚨深處,擠出兩個沙啞到極點的字:
“……我……去。”
聲音不大,卻像兩塊頑石在死水中碰撞,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決絕。
王屠臉上的笑容加深了,如同毒蛇張開了嘴。他滿意地點點頭,仿佛完成了一件傑作。
“很好。”他揮了揮手,像驅趕一隻蒼蠅,“王癩子,帶他去‘血眼’。好好‘照顧’。”
王癩子獰笑著應聲,帶著兩個監工如狼似虎地撲上來,粗暴地架起幾乎站立不穩的熊淍,拖死狗一樣朝著礦道更深處、那傳說中通往地獄的“血眼”礦坑方向拖去。
熊淍沒有掙紮,任由他們拖拽。他低垂著頭,散亂的頭發遮住了他的眼睛。隻是在身體被拖過冰冷地麵時,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指甲深深摳進了掌心早已血肉模糊的傷口裏。
劇痛傳來,卻讓他混亂的思緒獲得了一絲短暫的清明。
嵐的玉佩……王屠親自來導演這場戲……血眼礦坑……緩慢而公開的處決……
這一切,都隻是為了弄死他一個奴隸?不!絕不可能這麽簡單!
王屠這種人,心思比毒蛇的毒牙更彎!他大費周章,不惜用嵐的玉佩來徹底釘死自己,把自己送入必死的“血眼”,絕對有更深的圖謀!一個……比僅僅折磨死一個奴隸更重要的圖謀!
是什麽?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瞬間劈開了熊淍心中絕望的陰霾!帶來一絲冰冷的、驚悚的寒意!
他猛地想起了嵐被帶走前,鄭謀那冷漠而狂熱的眼神。想起了王道權!想起了那個所謂的“血神祭”!
難道……難道自己這個“祭品”,對於那個邪惡的儀式……還有什麽特殊的……用處?!王屠把自己送入“血眼”,不是為了讓他死在那裏,而是……而是為了在那個特定的時刻,以特定的方式……成為祭品?
這個猜測太過驚悚!太過匪夷所思!卻如同藤蔓般瘋狂滋生,瞬間纏緊了熊淍的心髒!
血眼礦坑……那通向地獄的入口,黑暗中仿佛也睜開了一隻無形的、充滿惡意的眼睛,正無聲地凝視著他,等待著他一步步走向早已為他準備好的……祭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