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心死與烙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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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淍從亂石地獄裏爬出來時,十指盡爛。
    嵐冰冷的屍體躺在月光下,枯葉如墳塋的紙錢覆蓋她染血的手指。
    他抱著她,喉嚨裏發出野獸瀕死的嗚咽,滾燙的淚砸在她蒼白臉頰上,卻再暖不了她一寸肌膚。
    王屠去而複返的獰笑撕裂死寂,鐵鏈如毒蛇纏上熊淍脖頸:“想死?便宜你了!”
    他淪為王府最低賤的烙印奴隸,王屠的烙鐵灼穿皮肉時,劇痛中竟聽見嵐微弱的呼喚……
    那聲音從地獄傳來,清晰如昨。
    ………………………………………………………………
    死寂。
    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隻有風在穀底嗚咽,卷著枯葉,打著旋兒,發出沙沙的碎響,像無數細小的鬼魂在低語。冰冷的霧氣貼著地麵流淌,纏繞著那堆新壘起的、堵住洞口猙獰如巨獸獠牙的亂石堆。慘淡的月光吝嗇地灑下一點慘白的光暈,勉強勾勒出那堆亂石如同巨大墳塋的輪廓。
    墳塋下,是深不見底的黑暗。
    黑暗深處,那微弱得如同遊絲、斷斷續續的喘息聲,還在頑強地堅持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碎石粉末和濃重的血腥味,每一次呼氣,都像破風箱在拉扯,帶著撕裂胸腔的劇痛。
    熊淍!
    他半邊身子被沉重的石塊死死壓住,尖銳的棱角深深嵌進皮肉,骨頭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冰冷和劇痛如同兩條毒蛇,瘋狂噬咬著他僅存的意識。臉上糊滿了黏膩濕滑的東西,不知是血還是泥漿,每一次艱難的喘息,都嗆得他肺葉生疼。黑暗像沉重的墨汁灌滿了他的口鼻,擠壓著他,要將他徹底溺斃在這地底的深淵裏。
    嵐……
    這個名字像一道微弱的電流,刺穿了他瀕臨潰散的意識。那最後一眼!那最後一眼看到的景象——王屠那猙獰扭曲的麵孔,那高高舉起、帶著萬鈞毀滅之力的狼牙棒!還有嵐!嵐那雙望向他的眼睛……那雙眼睛裏,沒有恐懼,沒有痛苦,隻有一種近乎燃燒的、要將他的身影永遠烙印在靈魂最深處的決絕!
    “不……不!” 一個破碎的音節從熊淍滿是血沫的喉嚨裏硬擠出來,帶著瀕死野獸般的嗚咽。這聲音在死寂的地穴裏微弱得可憐,卻像投入油鍋的火星,瞬間引爆了他身體裏殘存的、最原始的那股力量!
    一股比岩石更冷、比深淵更暗的恨意,轟然炸開!
    “啊!”
    一聲嘶啞到完全變調的咆哮,猛地從熊淍的胸腔裏炸裂出來!這聲音蘊含著他所有的痛苦、絕望,以及那足以焚毀一切的仇恨!它像一頭被囚禁萬年的凶獸終於掙斷了鎖鏈,瘋狂地衝擊著壓在他身上的巨石!
    骨頭在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被壓住的半邊身體傳來令人牙酸的碎裂感。但他不管!他什麽也顧不上了!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在燃燒,在咆哮,幾乎要將他的頭顱炸開:嵐!嵐還在外麵!嵐不能躺在那裏!不能!
    他僅存的、還能動彈的右手,瘋狂地在身下的碎石和濕冷的泥土裏抓撓!指甲瞬間翻卷、剝落,指尖磨得血肉模糊,露出了森白的骨茬!劇痛?那算什麽!和心口那被活生生剜去一塊、隻剩下血淋淋空洞的劇痛相比,這皮肉的痛楚簡直微不足道!
    泥土!碎石!帶著他滾燙的鮮血,被他一點一點、極其艱難地摳開!每摳開一點,那沉重的壓覆似乎就鬆動一絲!他像一條被打斷了脊骨卻依舊固執向前的蛆蟲,用盡生命裏最後一絲力氣,向著上方那被亂石堵死的、象征著“生”同時也是“地獄”的出口,蠕動著,掙紮著!
    時間失去了意義。也許是短短一瞬,也許已經過去了漫長的一個世紀。隻有那“沙沙”的抓撓聲,伴隨著他自己粗重破敗的喘息,是這片死寂黑暗中唯一活著的證明。
    終於!
    一絲極其微弱、帶著潮濕泥土氣息的涼風,拂過他鮮血淋漓、被碎石磨得麻木的臉頰!
    出口!
    那被亂石堵死的縫隙,被他用血肉模糊的十指,硬生生挖開了一個僅容一人勉強鑽出的狹窄通道!
    熊淍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將自己傷痕累累、幾乎散架的身體,從那地獄般的囚籠裏一點點拖了出來。冰冷的空氣湧入肺葉,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氣息。他重重地摔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身體像被拆散了架,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掙紮著,用幾乎折斷的手臂支撐起上半身,急切地、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恐懼,朝著記憶中嵐倒下的方向望去——
    月光,慘白如霜。
    它無情地照亮了那片空地。
    嵐就靜靜地躺在那裏。
    姿勢和他最後看到的一樣,蜷縮著,像一片被狂風驟雨撕碎後飄零在地的花瓣。她身上那件原本就破舊的衣服,幾乎被暗紅的血浸透了,在慘淡的月光下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凝固的黑紫色。那根沾著血肉碎末的恐怖狼牙棒,被隨意丟棄在她身邊不遠的地方,像一頭剛剛飽餐鮮血後饜足休憩的猙獰怪獸。
    一片枯葉,被嗚咽的冷風卷著,打著旋兒,無聲無息地飄落下來,輕輕覆蓋在她那隻無力垂落在地麵的、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上。
    時間,在這一刻徹底凍結。
    熊淍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片枯葉覆蓋下的蒼白手指。整個世界的聲音——風聲、蟲鳴、他自己的心跳、血液奔流的聲音——都在瞬間消失了。隻剩下一種令人窒息的、尖銳的耳鳴,充斥著他的整個顱腔。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他腦子裏隻剩下這空洞的回響。身體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骨頭,軟得沒有一絲力氣,卻又被一股無形的、冰冷的力量死死按在原地,動彈不得。喉嚨裏像是堵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又燙又硬,讓他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氣流在撕裂的聲帶間發出“嗬嗬”的、如同破洞風箱般的怪響。
    嵐……
    那個名字在他心底無聲地呐喊,卻激不起一絲回應。
    他手腳並用地朝她爬去。動作僵硬、笨拙,像個斷了線的木偶。碎石和泥土摩擦著他身上的傷口,每一次移動都帶來鑽心的疼,但他毫無所覺。他的眼睛裏,隻有那具躺在月光下的、了無生氣的身體。
    越來越近。
    嵐的麵容清晰地映入眼簾。那張曾對他綻放過世間最溫暖笑容的臉,此刻蒼白如紙,沾著點點凝固的血汙和泥濘。長長的睫毛安靜地垂著,在眼瞼下投下兩彎小小的、令人心碎的陰影。嘴角,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凝固的、極其微弱的弧度,像是在訣別前,努力想給他留下最後一個安撫。
    熊淍顫抖著,伸出那雙被碎石磨得皮開肉綻、指骨裸露的手,小心翼翼地,用盡畢生最輕柔的力道,碰觸到嵐冰冷的臉頰。
    指尖傳來的,是石頭般的僵硬,是深井寒水般的刺骨冰冷。
    這冰冷的觸感,像一把燒紅的匕首,猛地捅穿了他最後一絲僥幸!狠狠刺入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髒!然後瘋狂地攪動!
    “呃……”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孤狼般的嗚咽,終於衝破了那堵在喉嚨裏的烙鐵,從他齒縫裏擠了出來。那聲音破碎、嘶啞,充滿了無法言說的劇痛和絕望。
    他猛地俯下身,伸出雙臂,用盡全身力氣,將嵐那冰冷僵硬的身體緊緊抱在懷裏!
    好冷!冷得像一塊永遠不會融化的寒冰!這刺骨的寒意穿透他破爛的衣衫,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凍結了他的血液,凍僵了他的骨髓!
    “嵐……嵐……”他死死地抱著她,滾燙的淚水像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完全不受控製。大顆大顆滾燙的淚珠,沉重地砸落在嵐冰冷蒼白的臉頰上,沿著她凝固的淚痕滑落,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是我……是我沒用……是我來晚了……”他把臉深深埋進嵐冰冷的頸窩,貪婪地、絕望地汲取著那早已消散的、屬於她的最後一絲微弱氣息。那氣息裏混雜著濃重的血腥味,像一把把鈍刀在切割著他的神經。
    “你說話啊……嵐……你睜開眼看看我……”他語無倫次地低喃著,聲音破碎不堪,每一個字都浸滿了血淚,“我們逃出來了……我們逃出來了啊!你不是說要一起去看塞外的雪嗎?你不是說……要去看江南的花嗎……”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終化為一陣陣無法抑製的、撕心裂肺的哽咽。
    心髒的位置,傳來一陣陣尖銳的、如同被無數鋼針反複穿刺的劇痛!那痛楚如此真實,如此猛烈,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撕裂!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那血淋淋的傷口,痛得他眼前發黑,渾身痙攣。
    巨大的悲慟如同滔天巨浪,徹底將他淹沒、吞噬!他抱著嵐冰冷僵硬的身體,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喉嚨裏發出壓抑不住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絕望而痛苦的嗚咽。這嗚咽在寂靜空曠的穀底回蕩,比嗚咽的冷風更加淒厲,更加絕望。
    他輸了。輸得徹徹底底,一敗塗地。他以為握住了劍,就能斬斷鎖鏈,就能保護想保護的人。可結果呢?他像個最可悲的笑話!他連自己唯一的光,都護不住!那柄被他視作希望的劍,此刻沉重得如同萬仞高山,壓得他喘不過氣,更像是在嘲笑他的無能!
    恨!
    滔天的恨意如同地底噴發的岩漿,瞬間衝垮了所有的悲傷和絕望,將他整個靈魂都點燃!那恨意熾熱、粘稠、帶著毀滅一切的氣息!
    王道權!王屠!鄭謀!九道山莊!暗河!還有這個吃人的世道!
    一張張猙獰、得意、虛偽的麵孔在他眼前瘋狂閃過!是這些人!是他們奪走了他的家!他的親人!現在,又奪走了他唯一的嵐!奪走了他生命裏僅存的光!
    “啊!”熊淍猛地抬起頭,朝著那輪懸掛在墨黑天幕上、冷漠俯視著人間慘劇的慘白月亮,發出了最淒厲、最絕望、也最瘋狂的咆哮!這咆哮聲用盡了他殘存的所有力氣,帶著血沫從喉嚨裏噴濺而出,像一道飽含血淚的控訴利劍,狠狠刺向無情的蒼穹!
    月光慘白,照著他布滿血汙淚痕、因極致痛苦和恨意而扭曲的臉龐,如同惡鬼。
    就在這時!
    “啪嗒…啪嗒…”
    沉重而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金屬甲片摩擦的刺耳聲響,突兀地打破了穀底絕望的死寂!
    熊淍抱著嵐的殘軀,猛地一僵!那深入骨髓的恨意瞬間化為最原始的警惕和冰冷!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動著僵硬的脖頸,循著聲音望去……
    穀口方向,影影綽綽!
    十幾支新點燃的火把,如同黑暗中睜開的惡毒眼睛,跳躍著猩紅的光芒,正快速朝這邊移動!火光映照下,為首那個高大、粗壯、滿臉橫肉的身影,如同從地獄爬出的魔神,清晰無比!
    王屠!
    他臉上掛著一種混合了殘忍、得意和貓捉老鼠般戲謔的獰笑!他身後跟著十幾個九道山莊的打手,個個手持利刃,眼神凶悍,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鬣狗!
    “嘖嘖嘖……”王屠粗嘎刺耳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毒快意,在空曠的穀底炸開,“好一幅情深義重的生離死別圖啊!老子差點就被感動得掉眼淚了!”他誇張地抹了抹眼角並不存在的淚水,隨即爆發出震耳欲聾的狂笑,“哈哈哈哈!熊家的小崽子!命還真他娘的硬!那麽大的石頭都砸不死你?老天爺不開眼啊!”
    他一步步走近,沉重的皮靴踩在碎石上,發出令人心悸的碎裂聲。那獰笑在跳躍的火光下顯得愈發扭曲恐怖:“老子就知道!就知道你這賤骨頭沒那麽容易死透!特意回來看看,果然沒讓老子失望!親眼看著心頭肉被砸成肉泥的滋味怎麽樣?啊?爽不爽?哈哈哈!”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鋼針,狠狠紮進熊淍的耳膜,刺入他早已被痛苦和仇恨碾得粉碎的心髒!
    熊淍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那滔天的、幾乎要衝破他軀殼的恨火!他想衝上去!他想撕碎王屠那張令人作嘔的臉!他想用牙齒咬斷他的喉嚨!他想用最殘忍的手段將他千刀萬剮!
    但他動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