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黑暗囚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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烙印的劇痛像活物一樣撕咬著熊淍的背脊。
他墜入黑暗,以為自己會永遠沉淪。
直到那個聲音刺穿地獄:“熊……淍……”
嵐還活著!就在這吃人的魔窟深處!
瀕死的奴隸猛然睜眼,背上烙印灼燒如血日。
複仇的火焰第一次壓過了絕望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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烙印離開皮肉的瞬間,熊淍以為自己死了。
那種痛,根本不是人能承受的!仿佛王屠抽走的不是一塊燒紅的鐵,而是將他整條脊骨連著魂魄都撕扯了出去!滾燙的血湧出來,立刻被烙痕邊緣焦黑的皮肉燙得“滋啦”作響,騰起一小股帶著焦糊肉味的白煙!
這聲音,這氣味,鑽進他僅存的意識裏,比烙鐵本身更惡毒地淩遲著他!
“呃啊……”
喉嚨裏擠出的已不是人聲,是瀕死野獸從血沫裏冒出的最後氣泡!他像一條被抽了筋的癩皮狗,徹底癱在冰冷潮濕的石地上,身體不受控製地抽搐!每一次細微的抖動,都讓背上那個恥辱的“奴”字烙印與粗糙的地麵摩擦,帶來新一輪地獄般的灼痛和撕裂感!
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帶著粘稠冰冷的質感,兜頭蓋臉地淹沒下來。沉重得如同九道山莊後山最深處的寒潭水,要把他拖進永世不得翻身的淤泥裏。意識在沉淪,像一塊不斷墜向深淵的石頭。
就這樣吧……死了……也好……
這念頭剛冒出來,一股更尖銳的恥辱感猛地刺穿了麻木的痛楚!比烙鐵燙下時更甚!死?像條野狗一樣死在這肮髒的囚籠裏?死在王屠這種蛆蟲的腳下?讓王道權那個披著人皮的惡鬼繼續吸食著人血逍遙自在?讓嵐……讓嵐白白……
嵐!
這個名字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閃電,帶著足以摧毀靈魂的力量,狠狠劈中了他即將沉淪的意識!
“熊……淍……”
那聲音!
極其微弱,極其飄渺,仿佛來自九道山莊後山那深不見底的懸崖底下,又像是直接在他已經碎成齏粉的靈魂深處響起的呼喚!
是嵐!絕對是嵐的聲音!
熊淍那癱軟如泥、毫無知覺的手指,在汙穢的泥水裏猛地抽搐了一下!像被無形的電流狠狠擊中!
“呃!” 他喉嚨裏發出一聲短促的、被血塊堵住的悶哼。沉重的眼皮如同掛著千斤巨石,他用盡全身殘存的一絲力氣,對抗著那要將意識徹底拉入黑暗的巨力,艱難地、一點點地掀開了一條縫隙。
微弱的光線刺入,模糊一片。
他還沒死。他還在這地獄裏。
背上那“奴”字的烙印,正隨著他微弱的心跳,一下、一下,灼熱地搏動著,每一次搏動都向全身輻射開難以忍受的劇痛,提醒著他剛剛承受的極致恥辱。
王屠那張猙獰扭曲、如同惡鬼的臉,還有他那些淬了毒汁的詛咒,再次清晰地浮現出來:“記住這滋味!小雜種!這是你永世為奴的印記!是你背叛九道山莊、害死嵐那個賤婢的代價!帶著它!在地獄裏好好懺悔吧!”
害死嵐……
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冰錐,狠狠紮進熊淍千瘡百孔的心!
“嵐……” 一個無聲的名字,帶著血沫,從他幹裂的唇間艱難地溢出。
黑暗並未完全退去,反而因為這聲無聲的呼喚,變得更加洶湧。它不再是單純的虛無,而是翻滾著、咆哮著,瞬間將他殘破的意識徹底吞沒!這一次,不再是墜向沉寂的死亡深淵,而是猛地將他拋回了一個個浸滿血淚與微光的碎片裏!那是他和嵐,在九道山莊這座人間地獄裏,用命熬出來的點滴光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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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的碎片帶著尖銳的棱角,狠狠切割著他。
蘭州城破那天的衝天火光,仿佛還在眼前灼燒。濃煙滾滾,遮蔽了月亮,空氣裏全是木頭燒焦和人肉烤糊的恐怖氣味。到處都是哭喊、慘叫、狂笑、兵刃砍進骨頭的悶響……混亂得如同末日。
小小的熊淍,被爹娘死死塞進後院枯井深處那狹窄的藏身洞裏。娘親的手冰冷得嚇人,最後一次用力摸著他的臉,指甲幾乎掐進他的肉裏,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淍兒……別出聲……活下去!一定活下去!” 爹那雙總是溫和帶笑的眼睛裏,此刻隻有一片血紅和決絕的死意,他死死盯著井口透下的一小塊混亂光影,將一塊帶著溫熱的、雕刻著熊首的玉佩塞進他懷裏,隻來得及吼出一個字:“藏!”
然後,沉重的石板轟然落下,隔絕了最後的光,也隔絕了爹娘最後的身影。緊接著,是外麵驟然爆發的、更加淒厲的慘叫和狂獸般的吼叫:“老東西!還挺能藏!說!你兒子呢!那小崽子藏哪了!” 是王二蹋!那個後來成了“王道權”的畜生的聲音!哪怕隔著厚厚的石板,那聲音裏的殘忍和貪婪也像毒蛇一樣鑽進熊淍的耳朵,刻進他的骨髓!
再後來,是死寂。令人窒息的、充滿血腥味的死寂。小小的熊淍蜷縮在黑暗的洞裏,懷裏死死攥著那塊玉佩,牙齒咬破了嘴唇,鹹腥的血流進嘴裏,他卻不敢哭,連呼吸都死死憋住。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天,也許是兩天?直到他被粗魯地從洞裏拖出來,刺眼的陽光讓他瞬間失明。映入眼簾的,隻有滿地凝固發黑的血汙,還有爹娘……爹娘那殘缺不全、被野狗啃噬過的身體……就那麽胡亂地丟在院子的角落,像兩堆破爛的垃圾。
一個穿著王府侍衛衣服的壯漢,拎小雞一樣把他拎起來,滿臉嫌棄地打量著他,對旁邊的人啐了一口:“媽的,就剩這麽個小崽子了?晦氣!帶回去,看看山莊那邊要不要添個添柴燒火的!”
九道山莊。這個名字從此成了他新的噩夢。高高的圍牆,比蘭州的城牆還要壓抑。空氣裏永遠彌漫著牲口糞便、廉價草藥和一種說不出的、絕望的餿味混合在一起的怪味。
他被扔進了最下等的奴隸窩棚。陰暗,潮濕,擠滿了和他一樣眼神麻木、渾身散發著臭氣的人。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脆響,監工粗野的咒罵,是這裏永恒的背景音。每天隻有一點發餿的、連豬食都不如的糊糊果腹,幹的卻是最重最髒的活計:搬運比他人還高的沉重石料,清理堆積如山的馬糞,在寒冬臘月裏跳進冰冷刺骨的河水中疏通堵塞的水渠……
活下去。爹娘最後的話像烙印一樣燙在心上。他咬著牙,拚命地幹,像一頭沉默的小騾子。他學會了在監工鞭子落下前就機靈地躲開,學會了在分飯時像野獸一樣用眼神威懾住其他同樣饑餓的奴隸搶到稍微多一點的糊糊,學會了在寒冷的冬夜裏,偷偷鑽進牲口棚,蜷縮在尚有體溫的馬肚子旁邊取暖。他以為自己的心已經和窩棚裏的石頭一樣又冷又硬了。
直到那一天。
他因為饑餓和勞累,在搬運石料時眼前一黑,沉重的石塊脫手砸下,雖然沒砸到監工,卻濺了那家夥一身泥點。
“小雜種!找死!” 監工勃然大怒,手腕一抖,浸了鹽水的牛皮鞭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狠狠抽向他的臉!這一鞭下去,眼珠子都要被抽爆!
熊淍認命地閉上眼。死就死吧,這***世道!
預期的劇痛沒有降臨。
一聲壓抑的悶哼在他身前響起。
他猛地睜開眼。一個瘦小的身影不知何時撲到了他麵前!替他結結實實挨了那一鞭!鞭梢在那人瘦削的背上炸開一道刺目的血痕,單薄的破麻布衣服瞬間被血浸透。
那身影晃了一下,卻倔強地沒有倒下,反而轉過身,用那雙異常明亮、像盛著碎星的眼睛看向他,聲音小小的,帶著點顫抖,卻異常清晰:“你……你沒事吧?”
是嵐。一個比他早來沒多久,同樣沉默得像影子一樣的女孩。她臉上髒兮兮的,頭發枯黃得像亂草,唯獨那雙眼睛,亮得驚人。
“你……你傻啊!” 熊淍又急又怒,更多的是無法言說的酸楚,一把抓住她細得像麻杆的胳膊。那胳膊冰涼,硌手。
監工的鞭子再次舉起,獰笑著:“嘿!還有找死的!今天老子就成全你們這對狗男女!”
眼看鞭影又要落下。絕望再次扼住熊淍的喉嚨。
突然,一個懶洋洋卻透著不容置疑的聲音響起:“行了,老狗。”
鞭子硬生生停在半空。
監工臉上的獰笑瞬間變成諂媚:“哎呦!王管事!您老怎麽親自過來了?這點小事哪敢勞煩您……”
來人是王屠手下最得力的管事,姓刁,外號“刁閻王”。他慢悠悠踱過來,三角眼先掃了一眼監工,又像看牲口一樣掃過熊淍和嵐,尤其在嵐那雙過於明亮的眼睛上停了一瞬,嘴角扯出一個意味不明的弧度:“這丫頭片子……眼神倒挺亮。正好,莊主院裏缺個手腳麻利的‘小玩意’伺候那些花花草草,就她吧。” 他隨意地指了指嵐,又瞥向熊淍,帶著施舍般的殘忍,“至於這小崽子……哼,算你命大,以後滾去後山劈柴燒炭!再敢出錯,老子活剝了你的皮!”
刁閻王的一句話,改變了他們的處境,卻也將嵐帶入了另一個未知的深淵——莊主王屠的院子。
那晚,在散發著腐臭味的奴隸窩棚最角落的草堆裏,熊淍找到了蜷縮著的嵐。她背上的鞭傷猙獰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身體因為疼痛和寒冷不停地發抖。
“給……” 熊淍的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他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摸出小半塊硬得像石頭的黑窩頭,這是他白天偷偷藏下的全部口糧。又小心翼翼地從旁邊一個破瓦罐裏,摳出一點點渾濁的、帶著泥土腥味的草藥渣——這是他白天在清理藥渣堆時冒險留下的,據說能止血。
嵐沒說話,隻是抬起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看著他,裏麵有疼痛,有恐懼,還有一種熊淍看不懂的、深不見底的悲傷。她接過那半塊窩頭,沒吃,隻是緊緊攥在手心裏。熊淍笨拙地把那點可憐的草藥渣敷在她背上的傷口,動作僵硬,生怕弄疼她。
“疼嗎?” 他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
嵐的身體猛地一顫,隨即用力搖了搖頭,牙關卻咬得死緊。過了很久很久,久到熊淍以為她不會再說話時,她帶著濃重鼻音、幾乎破碎的聲音才低低響起:“……以前……我娘……也這樣……給我上藥……”
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生鏽的鈍刀子,狠狠捅進了熊淍心裏最軟的地方。他第一次知道了,這個沉默得像影子一樣的女孩,也曾有過娘親。
那一晚,冰冷的窩棚角落,兩個遍體鱗傷的小獸,背靠著背,從彼此瘦骨嶙峋的身體上汲取著一點點對抗這無邊寒夜的、微不足道的暖意。熊淍感覺背上嵐那凸起的肩胛骨,硬得像石頭,卻奇異地讓他那顆在仇恨和絕望中浸泡得冰冷堅硬的心,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一種陌生的、酸澀又滾燙的東西,悄悄湧了上來。
從此,後山那片巨大的、仿佛永遠也劈不完的柴垛,成了熊淍的“領地”。而嵐,則成了王屠院子裏一個隨時可能被碾死的“小玩意”。王屠的院子,對奴隸而言,比外麵的苦役場更可怕十倍。那裏有更嚴苛的規矩,更陰晴不定的主子,以及那些管事們毒蛇般的目光。
他們見麵的機會變得極少,且危險。每一次,都是在刀尖上跳舞。
熊淍記得最深的是那個雷雨交加的夏夜。
瓢潑大雨砸得屋頂劈啪作響,狂風在九道山莊上空淒厲地號叫,像無數冤魂在哭訴。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黑暗,瞬間照亮了柴房破窗外那個瑟瑟發抖的瘦小身影!
是嵐!
她渾身濕透,單薄的衣服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骨架,臉上毫無血色,嘴唇凍得烏青。她懷裏死死抱著一個用破布包著的東西,像抱著救命稻草。
“嵐!” 熊淍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一把將她拽進柴房。柴房裏彌漫著潮濕木頭和塵土的味道。
嵐一進來就癱軟在地,劇烈地咳嗽,小小的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她顧不上自己,慌忙地把懷裏那個破布包打開。裏麵是半塊沾了泥水的、已經冷透的饅頭,還有一小包被雨水泡得發脹的、看不出原色的點心渣。
“……莊……莊主……宴客……撤下來的……” 她牙齒打著顫,斷斷續續地說,把東西拚命往熊淍手裏塞,“快……快吃……我……我偷跑出來的……刁閻王……會查房……”
閃電再次亮起,熊淍看清了嵐濕漉漉頭發下,額角有一塊新鮮的、滲著血絲的淤青!顯然是為了偷這點東西出來,又或者僅僅是“偷跑”這個舉動,就挨了打!
看著手裏那被雨水泡得發脹的點心渣和沾泥的冷饅頭,再看看嵐額角的傷和凍得發青的臉,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暴怒猛地衝上熊淍的頭頂!像岩漿一樣燒灼著他的五髒六腑!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恨不得立刻衝出去把刁閻王撕碎!把王屠撕碎!把王道權撕碎!
“誰打的!” 他的聲音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帶著血腥味。
嵐卻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她的手冰冷得像鐵,力氣卻出奇地大,那雙盛滿碎星的眼睛在黑暗裏死死盯著他,裏麵是前所未有的恐懼和哀求:“別!熊淍!別犯傻!活著!我們都要活著!活下去……才有希望……對不對?”
她的聲音抖得厲害,卻帶著一種能穿透絕望的力量。一句“活下去才有希望”,像一盆冰水,澆熄了熊淍瞬間升騰的殺意,卻也讓他感到一種更深的、令人窒息的無力。希望?在這活地獄裏?希望是什麽?是明天能少挨一鞭子?還是能多分到一口餿飯?
他頹然地鬆開拳頭,接過那冰冷的、沾著泥水的食物,和著雨水,和著嘴裏翻湧上來的血腥味,狼吞虎咽地塞進嘴裏。食物冰冷,噎得他喉嚨生疼。嵐看著他吃,臉上才露出一絲近乎虛脫的、慘淡的笑意。她背靠著冰冷的柴堆坐下,抱著膝蓋,把自己縮成更小的一團,聽著外麵狂暴的風雨聲,眼神有些空洞地飄向柴房破洞外無盡的黑暗,喃喃低語,像說給熊淍聽,又像說給自己聽:
“……我娘說……天……總會亮的……再黑的夜……也有過去的時候……”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微弱期盼,卻又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會被窗外的狂風暴雨徹底撕碎。
熊淍停下了吞咽的動作,嘴裏冰冷的食物像冰塊一樣梗在喉嚨裏。他順著嵐的目光看向窗外。外麵隻有吞噬一切的黑暗和肆虐的雷暴。天會亮嗎?他不知道。他隻知道,在這個瞬間,看著身邊這個同樣被命運碾進泥濘、卻還在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抓住那點虛無縹緲的“亮光”的女孩,他心底那片被仇恨冰封的凍土深處,有什麽東西,悄然萌動了一下。一種比活下去更沉重、也更滾燙的責任感,沉甸甸地壓在了他稚嫩的肩膀上。
他伸出手,不是握住她的手,而是輕輕碰了碰她冰冷的手肘。一個無聲的承諾,在狂風暴雨的柴房裏,在兩個卑微如塵的少年之間,悄然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