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風暴前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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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堂那扇腐朽的木門在狂暴的踹擊下發出刺耳的**,木屑炸裂飛濺!洶湧的天光如冰冷的潮水倒灌進來,狠狠刺在每一張驟然抬起的、驚惶失色的臉上,瞬間吞噬了所有喧囂。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驟然降臨!
門口,王府護衛皮甲森寒,腰刀出鞘半寸,雪亮的刀鋒反射著門外無情的天光,晃得人睜不開眼。為首的小隊長鷹隼般的目光裹挾著濃重的血腥氣,緩慢而冰冷地碾過一張張麻木驚懼的麵孔,嘴角殘忍地向上勾起。
“所有人!原地不動!搜!”
那命令如同淬了冰的鋼針,狠狠紮進凝固的空氣裏。
熊淍全身的肌肉在木門炸裂的瞬間就已繃緊如鐵!他死死抱住懷中氣息微弱的嵐,身體以一個不可思議的速度和角度,猛地向旁邊一張油膩肮髒的矮桌下縮去!動作快得隻在原地留下一個模糊的殘影!
後背重重撞在冰冷堅硬的桌腿,震得他五髒六腑都在翻騰。他顧不上疼,巨大的木桌陰影瞬間將他與嵐完全吞沒。黑暗中,隻有他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的聲音,咚咚咚!幾乎要撞碎他的肋骨!
他急促地喘息著,滾燙的呼吸噴在嵐冰冷的額發上。嵐的氣息微弱得像風中殘燭,剛才那驚心動魄的“血”字,幾乎耗盡了她所有殘存的生命力。熊淍的胳膊收得更緊,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溫度、所有的力量都渡給她。師父…逍遙子的血…那消息如同淬毒的鉤子,還在他五髒六腑裏瘋狂攪動!痛!還有滅頂的恐慌!
他必須知道真相!必須!
熊淍猛地側過頭,一隻眼睛透過桌腿與地麵之間狹窄的縫隙,如同潛伏的獵豹,死死鎖定飯堂另一頭那個混亂角落:刀疤臉!楚地漢子!他剛才還在唾沫橫飛地談論著回頭崖那場詭異的大火!
此刻,刀疤臉和他那幾個同伴也如同受驚的兔子,被護衛們凶神惡煞地推搡著,粗暴地按在油膩的牆壁上,接受著毫不留情的搜身。刀疤臉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眼神裏充滿了驚懼和茫然,之前的囂張氣焰蕩然無存。
“媽的!老實點!”
一個護衛狠狠一拳搗在刀疤臉旁邊的漢子肚子上,那人痛苦地蜷縮下去,發出沉悶的幹嘔聲。
“官爺…官爺饒命啊…小的們就是…就是混口飯吃……”
刀疤臉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
護衛小隊長冰冷的目光掃過他:“混飯吃?混到王府頭上來了?說!剛才在嚷嚷什麽‘火’?‘崖’?嗯?”
熊淍的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那隻透過縫隙的眼睛因為過度用力而布滿血絲,幾乎要裂開!問!快問師父的事!
刀疤臉嚇得魂飛魄散,語無倫次:“沒……沒有啊官爺!就是…就是小的們從那邊路過……看見…看見客棧燒沒了……燒得那個幹淨啊…連根木頭都沒剩下…太嚇人了……就……就隨口提了一句……真沒別的意思啊官爺!”
他涕淚橫流,拚命地辯解著,對逍遙子的名字隻字未提。
熊淍緊繃如弓弦的身體猛地一鬆,一股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他不知道!或者,他根本不敢說!那關於師父“血味”的線索,就這樣斷了!斷得如此輕易,如此絕望!一股冰冷的無力感順著脊椎急速蔓延,幾乎要將他凍僵在桌下的陰影裏。
“閉嘴!”小隊長顯然對這個答案極其不滿,又是一腳狠狠踹在刀疤臉腿彎處,“帶走!押去刑房!好好‘伺候’!看他還敢不敢‘隨口’!”
刀疤臉淒厲的慘叫聲和哀求聲被護衛粗暴地堵住,像拖死狗一樣拖了出去。飯堂裏隻剩下粗重的呼吸聲和護衛翻檢物品、踢打奴隸的沉悶聲響。
搜查持續了整整一個時辰,如同一場緩慢而殘酷的淩遲。護衛們像犁地一樣,將飯堂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奴隸都粗暴地翻檢了一遍。最終,除了幾個被懷疑藏匿了不明物品的倒黴奴隸被拖走,護衛們並未發現更多異常。小隊長陰沉著臉,帶著一身戾氣,終於揮手收隊。
沉重的腳步聲遠去,飯堂那扇破爛的門被最後離開的護衛隨手帶上,發出“哐當”一聲悶響。緊繃到極限的空氣如同被戳破的氣球,驟然鬆懈下來。隨之而來的不是輕鬆,而是無數壓抑到極致的、沉重的喘息和低低的、絕望的啜泣。空氣中彌漫著汗臭、血腥、恐懼和食物腐爛混合的令人作嘔的味道。
熊淍依舊一動不動地蜷縮在矮桌下,直到確認最後一個護衛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遠處通道的盡頭,他才長長地、無聲地呼出一口濁氣。冷汗早已浸透了他單薄破爛的衣衫,冰冷地貼在皮膚上。
他小心翼翼地抱著嵐,一點點從桌下挪出來。嵐依舊昏迷著,小小的身體軟得像沒有骨頭,臉頰蒼白得近乎透明。熊淍將她輕輕放在冰冷的地麵上,用自己同樣冰冷的手,極其輕柔地、一遍遍地擦拭著她額角滲出的細密冷汗,仿佛在擦拭世間最珍貴的琉璃。指尖傳來的微弱脈動,是此刻支撐他不至於徹底崩潰的唯一支點。
“嵐…”他無聲地呼喚著,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撐住…一定要撐住…”師父的消息斷了,前路一片黑暗,但懷裏的這點微溫,是他絕不能放棄的理由。為了嵐,他必須活下去!必須走出去!
接下來的日子,王府這座龐大而冰冷的機器,在經曆了一次短暫的“故障”警報後,似乎又恢複了它慣常的、冷酷而高效地運轉。
巡邏的護衛依舊穿梭在曲折的回廊和陰暗的院落之間,皮靴踏在青石板上的聲音規律得令人心頭發毛。隻是那緊繃的弓弦似乎鬆弛了些許,不再如臨大敵。守衛們靠在牆角或門洞旁時,偶爾會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低聲抱怨幾句輪值的辛苦,或者某個管事新納的小妾如何如何。他們臉上那種高度戒備、隨時準備拔刀殺人的戾氣,似乎被一種疲憊的、例行公事的麻木所取代。
但籠罩在奴隸們頭頂的陰雲,並未因此消散半分。勞役依舊繁重到足以壓垮最健壯的筋骨。監工們手中的鞭子揮舞得更加漫不經心,卻也更加刁鑽狠毒。一聲聲鞭響抽打在皮肉上的悶響,奴隸們壓抑的痛哼,粗糲麻袋拖過地麵的沙沙聲,沉重石料落地時的悶響…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九道山莊深處永不停歇的、令人絕望的背景音。
這表麵的“平靜”,卻比之前的劍拔弩張更令人窒息。它像一層厚厚的、不斷下沉的淤泥,無聲無息地包裹住每一個奴隸,緩慢地吞噬著他們眼中最後一絲微光。空氣沉重得如同灌了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腐朽和絕望的味道。每個人都在沉默中埋頭幹活,眼神空洞,動作機械,仿佛一具具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提線木偶。偶爾有目光短暫地交匯,裏麵除了死寂的麻木,就是深不見底的恐懼。
風暴來臨前的死寂,往往是最壓抑的。
熊淍將自己更深地沉入這片死寂的淤泥之中。他像一個最不起眼的影子,沉默地完成著被分配的最髒最累的活計——清洗堆積如山的、沾滿食物殘渣和油膩的碗盤。冰冷刺骨的井水混合著皂莢粗糙的泡沫,將他雙手浸泡得紅腫發白,布滿細小的裂口,每一次浸入水中都帶來針紮般的刺痛。
痛,卻能讓人保持清醒。
他的眼睛,他那雙曾經燃燒著仇恨與少年意氣、此刻卻沉澱下無邊暗夜的眼睛,從未真正休息過。清洗碗盤的位置,靠近一條連接內院與外雜役區的通道。護衛換崗時,監工交接時,運送垃圾或食材的奴隸車吱呀呀經過時…每一次人流和光影的細微變動,都被他看似低垂的眼簾精準地捕捉、分析、儲存。
他腦中那張無形的“地圖”,在這日複一日看似徒勞的觀察中,正以驚人的速度變得清晰、立體、豐滿!
水道!對,就是那看似汙穢不堪、流淌著油膩殘渣的排水溝!它的走向…它流經幾個關鍵的轉角…甚至它深處隱約傳來的、與主通道不同的、更加空洞的風聲…這絕對是一條被忽略的路徑!熊淍的心跳在發現這一點時漏跳了一拍,隨即又被他強行壓下,臉上依舊是那副凍僵般的麻木。
還有那些巨大的、散發著黴爛氣味的餿水桶!每天傍晚,會有兩個年紀最老、最不受待見的奴隸被指派推著沉重的木輪車,沿著一條偏僻得幾乎被遺忘的側道,將這些汙穢之物運往山莊最外圍的傾倒點。那條側道…守衛的身影稀疏得可憐,而且總是在那個時辰顯得格外不耐煩!
更重要的是水源!他清洗碗盤時,聽到兩個抱怨水太冷的雜役低聲交談,提到山莊西北角靠近舊馬廄的地方,有一口廢棄的、被大石半封住的古井。據說那井很深,下麵連著暗河的水脈!暗河…熊淍的指尖在水盆裏猛地蜷縮了一下!師父逍遙子曾無數次向他描述過“暗河”組織那如同蛛網般遍布地下的秘密通道…這口廢井,會不會是一個意外的出口?一個連王府爪牙都未必知曉的漏洞?
每一個細節,每一次觀察,都在他腦海中那幅不斷延伸、修正的“地圖”上,添上至關重要的一筆。秘獄的主要通道如同巨獸的血管,盤根錯節;可能的死路如同張開的陷阱;守衛的盲點,如同黑夜中短暫閃爍的螢火;通風管道細微的氣流變化,如同無聲的指引;而那隱藏的水源和可能的廢井出口,則如同在絕境中驟然撕開的一道微光!
這幅“地圖”不再是模糊的輪廓,它正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具體,帶著冰冷的觸感和生的希望,深深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這是他唯一的武器,唯一的賭注。
夜色,再次如同濃稠的墨汁,灌滿了狹窄、肮髒、擠滿了麻木軀體的奴隸通鋪。濃重的汗臭、腳臭和傷口潰爛的腥臭混雜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胸口。鼾聲、夢囈、痛苦的**在黑暗中此起彼伏。
熊淍蜷縮在冰冷的土炕最角落,緊挨著同樣冰冷潮濕的牆壁。嵐躺在他身邊,呼吸依舊微弱,但比之前平穩了些許。黑暗中,熊淍的身體緊繃著,像一塊沉默的岩石。他全部的感官都高度集中,敏銳地捕捉著周圍每一個細微的聲響:守衛皮靴在遠處通道裏規律而冷漠的踱步聲,隔壁鋪位某個奴隸在睡夢中因寒冷或傷痛發出的牙齒打顫聲,風穿過破窗縫隙時尖細的嗚咽…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緩慢爬行。
直到確定守衛這一輪的巡查已經過去,直到通鋪裏那些混亂的聲音徹底沉入深度的疲憊和昏迷,熊淍緊繃的身體才極其緩慢地鬆弛了一線。他沒有睜眼,隻是那隻緊貼著冰冷土牆的右手,開始以一種微小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動作,極其緩慢地探入自己破爛衣襟的最深處。
指尖觸碰到一片冰冷堅硬的輪廓。
他的呼吸驟然屏住了一瞬,仿佛怕驚擾了什麽。然後,那帶著薄繭、布滿細小裂口的指尖,才極其輕柔、極其珍惜地,將那片冰冷勾了出來。
是那半塊玉佩碎片。
沒有光。通鋪裏隻有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但這沒關係。熊淍甚至不需要去看。他閉上眼睛,全部的意念都凝聚在觸覺上。冰涼的玉質,帶著一種曆經歲月沉澱的溫潤感,透過指尖的皮膚傳來。他用指腹,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和渴求,一遍遍、一遍遍地摩挲著它斷裂的、參差不齊的邊緣,感受著那每一處細微的起伏和棱角。
每一次摩挲,都像在黑暗中試圖擦亮一點火星。
蘭州……熊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