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風暴前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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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拚命地在記憶的廢墟裏挖掘。破碎的畫麵在腦海中一閃而逝:似乎有朱紅的大門,很高很高,仰頭都望不到頂…門前好像有兩尊石獸,摸起來冰涼又粗糙…還有一個模糊的、帶著溫暖馨香的懷抱……是娘親嗎?他努力想看清那張臉,卻隻看到一片柔和的光暈,和光暈裏一隻輕柔拍撫著他的、白皙溫暖的手…那手上似乎也戴著玉鐲,觸感溫潤,就像此刻掌心的這片碎玉…
緊接著,所有的溫暖和光亮驟然被撕碎!取而代之的是衝天而起的刺目火光!是刺破耳膜的淒厲慘叫!是濃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還有…一張在火光與濃煙中扭曲、獰笑、如同地獄惡鬼般的臉:王道權!
“呃!”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悶哼,從熊淍喉嚨深處擠出!他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鐵,牙齒死死咬在一起,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那冰冷的玉佩碎片邊緣深深硌進了他的掌心皮肉,帶來尖銳的痛感,卻絲毫壓不住從靈魂深處翻湧上來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滔天恨意!
王道權!王道權!這個名字如同燒紅的烙鐵,一遍遍燙在他的心上!滅門之仇!骨肉分離之痛!身陷地獄之苦!還有師父…師父的血!嵐的苦難!所有的源頭,都是那個披著人皮的魔王!
這恨,像毒藤一樣纏繞著他,日夜啃噬,是他在這黑暗中活下去的燃料,也是將他拖入瘋狂深淵的詛咒!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嗆入肺腑,帶來一陣劇烈的咳嗽。他死死捂住嘴,身體因壓抑咳嗽而劇烈顫抖。汗水浸濕了他額前的亂發。
就在這時,身邊傳來一絲極其細微的動靜。是嵐在睡夢中不安地動了動,發出一聲模糊的、如同幼貓般的微弱**。
熊淍所有的顫抖和緊繃,在這一聲細弱的**中,奇跡般地、瞬間平息了。
滔天的恨意如同退潮般緩緩隱去,隻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帶著血腥味的疲憊。他緩緩鬆開緊握玉佩,甚至被邊緣割破滲出血絲的手,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溫柔,將手掌覆蓋在嵐冰涼的手背上。
那一點微弱的、屬於生命的溫度,透過冰冷的皮膚,微弱地傳遞過來。
熊淍閉上眼,用力地、深深地呼吸著。黑暗中,他仿佛看到了一片廣袤無垠的塞外星空。墨藍的天穹低垂,上麵綴滿了數不清的、璀璨冰冷的銀釘,一直延伸到大地盡頭。凜冽的風呼嘯著吹過空曠的原野,帶著青草和自由的氣息。一個小小的、穿著粗布衣裳卻幹幹淨淨的身影,站在那星空之下,仰著頭。夜風吹起她柔軟的發絲,露出光潔的額頭。她轉過頭來,清秀的臉上不再是哀傷和麻木,而是帶著一種熊淍從未見過的、怯生生的、卻無比真實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映著漫天星河。
“嵐…嵐…”熊淍在心中無聲地、一遍遍地呼喚著這個名字。這個名字,這個模糊卻溫暖的畫麵,像黑暗中唯一不滅的星辰,像即將溺斃時抓住的浮木,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意誌,一點點驅散那蝕骨的仇恨帶來的瘋狂寒意。
活下去!帶她走!帶她去看真正的星星!這個念頭,如同最堅韌的繩索,將他從仇恨的懸崖邊緣死死拉了回來。
活下去!才有希望!
這信念支撐著他,在每一個被恨意啃噬的夜晚,重新積蓄起力量。他開始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收集那些在旁人眼中毫無價值的“垃圾”。
機會在第三天傍晚降臨。
他被臨時指派去清理刑房外堆積的、沾滿暗紅汙漬的廢棄刑具堆。空氣裏彌漫著濃重的鐵鏽和血腥味,令人作嘔。看守的護衛遠遠地站在上風口的門洞邊,捏著鼻子,不耐煩地催促著。
熊淍佝僂著背,麻木地拖動著沉重的鐵鏈和木枷。他的眼睛卻如同最精密的篩子,在那些扭曲變形的刑具中快速掃過。突然,他的動作極其細微地頓了一下。在幾根斷裂的皮鞭和一副破舊鐵銬下麵,壓著一塊邊緣被磨得異常鋒利的三角形石片!那石片不大,顏色灰黑,混在垃圾堆裏毫不起眼,但斷裂的茬口閃爍著一種危險的、尖銳的冷光!
他的心跳猛地加速,臉上卻依舊是那副累到虛脫的麻木。他不動聲色地繼續搬動旁邊的鐵鏈,身體巧妙地挪動位置,用自己的身體擋住護衛可能投來的視線。在拖動一副沉重木枷的瞬間,他的腳“無意”地踢了一下那堆雜物。就是這看似隨意的一踢,那塊鋒利的石片被巧妙地踢到了他破爛草鞋的陰影下。
他緩緩直起腰,發出一聲沉重的、疲憊不堪的歎息,仿佛不堪重負。彎腰撿拾腳邊散落的小木塊時,手指如同最靈巧的狸奴,閃電般探入草鞋陰影,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的石片邊緣,猛地一勾!粗糙的石片瞬間滑入他寬大破爛的袖袋深處,緊貼著皮膚,帶來一種冰冷而堅硬的觸感。整個過程快得如同錯覺,連一絲多餘的風都沒有帶起。
石片入袖的瞬間,一股冰冷的銳氣仿佛順著他的手臂直刺心髒!成了!
又過了兩天,在傾倒清洗碗盤的最後幾桶油膩餿水時,他“不小心”絆了一下,身體猛地向前踉蹌,大半桶散發著惡臭的餿水嘩啦一聲潑在了餿水車邊緣纏繞固定木桶的、半腐爛的舊皮繩上。
“廢物!找死啊!”
監工的鞭梢帶著風聲呼嘯而來,狠狠抽在熊淍背上!火辣辣的劇痛炸開!
熊淍悶哼一聲,順勢跌倒在地,沾了滿手黏膩的汙物,臉上瞬間布滿了痛苦和驚恐。
“對……對不起……監工大人……我……我這就弄幹淨……”
他聲音發顫,帶著哭腔,手忙腳亂地爬起來,不顧肮髒地去擦拭車上和地上的汙穢。
在這混亂的擦拭中,借著身體的遮擋,他沾滿油膩的手指死死抓住了那截被餿水浸透、半腐爛的皮繩!這皮繩原本就快朽斷了,被他借著跌倒的力道猛地一扯!”滋啦“一聲細微的撕裂聲被淹沒在他的痛呼和監工的咒罵聲中。
他迅速將扯斷的一截,足有半尺多長、堅韌異常的皮繩,連同擦地的破布一起緊緊攥在手裏,塞進了懷中。餿水的惡臭掩蓋了一切。監工罵罵咧咧地又踹了他一腳,催促著其他人趕緊把車推走。熊淍低著頭,掩蓋住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寒芒。
最難的是藥草粉末。
王府深處,靠近一處獨立小院的地方,有個專門處理廢渣的“丹房垃圾角”。那裏終年彌漫著一股苦澀、怪異、令人頭暈的氣味。據說裏麵偶爾會混雜著一些煉丹失敗的殘渣廢料。
熊淍觀察了很久,發現每天午後,會有一個睡眼惺忪的小藥童,拎著一個散發著濃烈藥味的小木桶,將裏麵的黑色渣滓隨意傾倒在那堆散發著怪味的垃圾上,然後立刻捏著鼻子跑開。
機會隻有一次!
這天午後,熊淍被派去附近清理落葉。他遠遠地看到那小藥童打著哈欠,晃晃悠悠地走了過來。熊淍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裝作清理落葉的樣子,一點點、極其緩慢地靠近那個垃圾角。
就在小藥童漫不經心地提起木桶,將裏麵黑乎乎、黏糊糊的廢渣嘩啦一聲傾倒而出的瞬間!
“哎喲!”
熊淍突然發出一聲誇張的痛呼,抱著腳踝猛地朝小藥童的方向摔倒在地,身體“恰好”擋住了小藥童看向垃圾堆的視線!
“你怎麽回事!”小藥童嚇了一跳,不滿地嗬斥。
“對…對不起…仙童大人…”熊淍滿臉痛苦和惶恐,掙紮著想爬起來,手卻在地上亂抓,“踩…踩到石子了…”
小藥童嫌惡地看了一眼他沾滿泥土落葉的手和肮髒的身體,生怕被碰到,像避瘟神一樣立刻後退幾步,罵了一句“晦氣”,看也不看那堆剛倒下的垃圾,捏著鼻子轉身快步離開了。
熊淍的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撞擊!直到那小藥童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他才猛地從地上彈起,不顧一切地撲向那堆還冒著絲絲怪異熱氣的新鮮廢渣!濃烈刺鼻的味道嗆得他幾乎窒息!他瞪大眼睛,雙手如同鐵耙,飛快地在那些黑乎乎、黏糊糊的渣滓中翻找!汗水瞬間浸透了他的後背!
找到了!幾小片指甲蓋大小、呈現出一種詭異幽藍色的幹枯草葉碎片!混雜在黑色的藥渣裏,極其隱蔽!這正是他之前偶然聽一個老奴隸提起過的“鬼哭草”!據說誤食會讓人腹痛如絞,短暫失力!雖然隻是碎片,但足夠了!
他像捧著稀世珍寶,用最快的速度將這幾片幽藍的草葉碎片小心地包進一片早已準備好的、相對幹淨的幹樹葉裏,再死死塞進懷裏最貼身的地方。做完這一切,他才感覺到自己全身都在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後背的鞭傷和被廢渣灼傷的手指傳來火辣辣的痛,喉嚨裏全是那股令人作嘔的怪味。但他臉上,卻第一次在黑暗中,露出了一絲近乎扭曲的、屬於勝利者的冰冷弧度。
石片!皮繩!鬼哭草碎片!一樣樣微不足道的東西,如同散落的星辰,被他以命相搏,一點點收集起來。它們冰冷、肮髒,甚至帶著血腥和腐臭,卻在他緊貼胸口的懷中,匯聚成一股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暖流——那是名為“希望”的溫度。
他像一頭在暴風雪前夜,終於儲備好最後一點草籽的孤狼,蜷縮在自己的洞穴裏,舔舐著傷口,積蓄著力量。風暴前的壓抑死寂,已經濃稠到了極點,連空氣都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沉沉地壓在每一個奴隸佝僂的背上。
熊淍靠在冰冷的土牆上,懷中揣著他所有的“武器”,閉著眼。他一遍遍地在腦海中推演著那張“地圖”,每一個轉角,每一處可能的障礙,守衛換崗的間隙,通往那口廢棄古井的隱秘路徑…推演了千百遍。
隻等一個信號。一個混亂的契機。一個能讓這凝固的鉛塊炸裂開一道縫隙的驚雷!
不知過了多久,外麵甬道裏傳來守衛換崗時特有的、皮靴拖遝的腳步聲和幾句模糊的交談。這聲音每日重複,早已刻入骨髓。然而這一次,幾句隨風飄來的低語,卻像兩道裹著冰碴的閃電,毫無征兆地劈開了土牆的縫隙,狠狠刺入熊淍的耳膜!
“真他媽晦氣!大半夜的也不讓人安生!”一個守衛的聲音帶著濃濃的不耐煩。
“少抱怨兩句吧!王管事親自吩咐的差事,你敢怠慢?”另一個聲音顯得謹慎些。
“嘖!不就是送走那個半死不活的藥人丫頭嗎?折騰好幾天了,還非得今晚?還讓咱哥倆去西角門那邊‘看著點’?那邊鳥不拉屎的,看個屁!”
“噓!小聲點!王管事說了,那丫頭……叫什麽嵐的?是王爺那邊‘寒月’計劃的關鍵廢料!不能出一點岔子!必須‘幹幹淨淨’地處理掉!今晚子時,後山斷魂崖……喂野狗!讓咱們提前去清場,別讓不相幹的人靠近……”
轟隆!
熊淍的腦子裏仿佛炸開了一個驚雷!瞬間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在萬分之一秒內凍結成冰!又在下一瞬被地獄之火點燃,瘋狂地逆衝上頭頂!
嵐?
處理掉?
子時?
斷魂崖?
喂野狗?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鋼刀,狠狠捅進他的心髒,再狠狠攪動!
不!不!
巨大的恐懼和足以摧毀一切的暴怒如同失控的洪流,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壩!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隻有一股毀滅一切的狂暴力量在他四肢百骸裏瘋狂奔湧!緊攥的拳頭裏,那幾片被體溫焐得有些發軟的鬼哭草碎片,在他無意識的、恐怖的力量下,瞬間被捏得粉碎!
幽藍的汁液混著草屑,如同絕望的血,悄無聲息地從他指縫間滲出,冰冷地黏在皮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