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金蟬脫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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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廬州城外的荒野,卷起悅來客棧廢墟上最後的幾縷青煙,帶著皮肉燒焦和木材灰燼的混合氣味,鑽進每個人的鼻腔。那味道,是死亡的味道。
鄭謀站在廢墟邊緣,臉色鐵青得可怕。他手腕上那幾點被詭異藍粉灼出的焦黑傷痕還在隱隱作痛,麻木感順著經脈絲絲縷縷地向上蔓延,不斷提醒著他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誅心刃……竟然是‘暗河’的誅心刃!”他心頭狂震,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趙子羽!你他媽到底還藏著多少底牌!”
他死死盯著手下從灰燼中扒拉出來的那具焦屍。屍體蜷縮成扭曲的一團,黢黑碳化,別說麵容,連是男是女都快分不清了。唯有旁邊那撮已經失去光澤的詭異金屬粉末,無聲地訴說著方才的凶險。
“搜!再給我搜!把這片廢墟翻個底朝天,也要找出更多線索!”鄭謀的聲音因為驚怒而有些變形,他咆哮著,“活要見人,死……也必須給老子確認這具屍首就是他趙子羽!”
王府侍衛和火神派弟子們噤若寒蟬,再次埋頭苦幹,用刀鞘扒拉著尚且滾燙的瓦礫和殘骸。
與此同時,就在這片廢墟之下,一條狹窄、陡峭、充滿油汙和多年積存煙灰的灶膛暗道裏,逍遙子,或者說趙子羽,正在經曆著此生最為艱難的爬行。
“呃……”
一聲壓抑到極點的痛哼在逼仄的通道內回蕩。每向前挪動一寸,都伴隨著撕心裂肺的痛楚。右胸的傷口在粗糙的洞壁上反複摩擦,鮮血不斷滲出,浸濕了早已破爛不堪的衣衫。濃煙熏烤帶來的肺部灼傷,讓他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燒紅的炭火。周身多處被火焰舔舐過的皮膚,更是火辣辣地疼。
黑暗,徹底的黑暗。黏稠、濕滑、冰冷的油垢包裹著他,刺鼻的油煙味和焦糊味幾乎令人窒息。這哪裏是求生之路,分明是通往地獄的更深處!
他的意識在模糊與清醒之間劇烈搖擺。腦海中,無數畫麵瘋狂閃爍。
是熊淍那小子倔強的眼神,在九道山莊的鞭影下依然不肯屈服的神態。“師父!我一定會活下去!報仇!”
是嵐丫頭被拖走時,那絕望而淒美的回眸。“熊哥哥……”
是恩人岩鬆老漢擋在他身前,被亂刀砍倒時噴出的熱血。“趙……趙大俠……走啊!”
是王道權,不,是王二蹋那張偽善而猙獰的嘴臉,在熊熊火光中放聲狂笑!
“啊!”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不甘和憤怒,如同火山般轟然爆發!趙子羽猛地張開嘴,狠狠一口咬在自己的舌尖上!
劇痛混合著濃烈的血腥味瞬間充斥口腔,強烈的刺激讓他幾乎渙散的神誌為之一清!
不能死!我趙子羽還不能死!
血仇未報!徒兒未安!那些因為他而慘死的人,都在天上看著呢!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肉體的極限。他不再去想傷口,不再去管疼痛,隻是憑借著一股鐵錐般的意誌,用還能動彈的左臂和雙腿,一點點,一寸寸,在這汙濁不堪的甬道裏,向著那未知的、可能存在的光明,艱難匍匐!
黑暗仿佛沒有盡頭。時間也失去了意義。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炷香,也許是一個世紀。就在他感覺最後一絲力氣即將耗盡,肺裏的空氣快要被徹底榨幹的時候——
一股冰冷的、帶著泥土腥氣和腐爛味道的濕氣,隱隱從前方傳來!
有風!是流動的空氣!
希望的光芒再次點亮了他渾濁的雙眼!他精神大振,鼓起殘存的所有氣力,朝著氣流來的方向奮力爬去!
通道開始變得潮濕,身下的油汙混合了冰冷的泥水,更加濕滑難行。坡度也變得略微平緩。
終於!他的手指觸摸到了盡頭!那不是堅硬的牆壁,而是交織盤錯、濕漉漉的、帶著韌性的障礙——是樹根!是密密麻麻的植物根係!
出口!真的是出口!
趙子羽心中狂喜,他用手指瘋狂地摳挖著那些盤踞在出口處的根係和淤泥。泥土簌簌而下,一個僅容頭顱鑽出的縫隙顯露出來!外麵,是更加濃鬱的黑夜,以及嘩啦啦的雨聲!
冰冷的雨水混合著泥漿灌了進來,打在他的臉上,卻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深吸一口帶著雨水泥土氣息的空氣,不顧一切地向外擠去!肩膀卡住了,他就用盡全身力氣猛地一撞!
“撲通!”
一聲沉悶的響聲,他整個人終於從那個狹窄的排汙口裏滾了出來,重重摔進一條冰冷刺骨、汙穢不堪的排水溝裏!
濁臭的泥水瞬間淹沒了他的口鼻。他掙紮著,如同一條瀕死的魚,從水溝裏抬起頭,趴在溝沿上,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這雨後冰冷而自由的空氣!
“咳咳咳……嗬……嗬……”
劇烈的咳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鮮血不斷從嘴角溢出,混入身下的泥濘。他仰麵躺在冰冷的泥地上,雨水無情地衝刷著他汙濁的臉龐,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血水還是淚水。
重見天日!他竟然真的從那片絕境火海中逃出來了!
然而,劫後餘生的喜悅僅僅持續了一瞬。身體的狀況糟糕到了極點。內息如同沸水般在經脈中亂竄,寂滅指的反噬、鄭謀的火毒,還有之前硬抗的玄陰掌力,失去了丹藥的壓製,此刻徹底爆發!他感覺自己的五髒六腑仿佛都被放在火上烤,又被丟進冰窟裏凍,冷熱交替,痛不欲生。
眼前陣陣發黑,耳畔嗡嗡作響,全身的骨頭像是散架後又被人胡亂拚湊起來,沒有一處不痛。
他艱難地轉動脖頸,望向悅來客棧的方向。
衝天的火光已經減弱,但那一片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依然顯眼的暗紅色餘燼,如同惡魔殘留的獨眼,嘲弄地凝視著這片大地。隱約還能聽到那邊傳來鄭謀氣急敗壞的咆哮聲。
“王道權……鄭謀……”
趙子羽的嘴唇翕動著,發出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但他的眼神,卻在雨水的衝刷下,變得如同萬年寒冰般冷冽,其深處燃燒的複仇火焰,比那客棧的餘燼要熾烈千倍、萬倍!
“我……還沒死!”
他猛地一咬腮幫,借助劇烈的疼痛再次驅散眩暈。不能停在這裏!鄭謀的人很快就會發現灶膛的異常,隨時可能追來!
他必須離開!立刻!馬上!
求生的本能支撐著他殘破的身軀。他用手臂死死扒住水溝邊緣濕滑的泥土,一點點,將自己的身體從泥水中拖了出來。每動一下,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冷汗和雨水混合在一起,浸透了他。
他辨明方向——客棧後方那片連綿起伏、在夜雨中更顯幽深黑暗的山林!
那是他唯一的生路!
他拖著幾乎失去知覺的雙腿,踉踉蹌蹌,一步一個腳印,向著那片黑暗山林挪去。雨水很快衝刷掉他留下的血跡和痕跡,但也帶走了他體內最後的熱量。寒冷如同無數根細針,穿透濕透的衣物,刺入他的骨髓。
五十丈,三十丈,十丈……
這段平日裏瞬息即至的距離,此刻卻漫長得如同跨越生死。他的身體搖搖欲墜,視線越來越模糊,全憑一股不滅的意誌在強行支撐。
終於,在意識徹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他撲進了山林邊緣的灌木叢中。帶刺的枝條刮破了他的皮膚,但他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
他必須找到一個地方,一個可以暫時容身、躲避追兵的地方!
目光在雨幕中艱難地搜索。終於,在山坡上一塊突兀的巨岩下方,他看到了一個被藤蔓半遮掩的、僅能容納一人蜷縮進去的淺洞!
就是那裏!
他用盡最後的氣力,手腳並用地爬了過去,撥開濕漉漉的藤蔓,一頭栽了進去!
“砰。”
身體撞擊在冰冷潮濕的洞底岩石上,他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所有力氣,癱倒在地,隻剩下胸膛還在劇烈地起伏,證明著生命的頑強。
洞外,夜雨瀟瀟,寒風呼嘯。
洞內,一片死寂,隻有他微弱的、帶著血腥味的喘息聲。
他像一頭身受重傷、瀕臨死亡的孤狼,隻能在這無人知曉的角落,獨自舔舐著幾乎致命的傷口。
雨水順著岩石縫隙滴落,濺在他滾燙的額頭上,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涼意。身體的痛苦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襲來,瘋狂地吞噬著他的神誌。
冷,刺骨的冷。那是玄陰掌力和失血過多帶來的寒意。
熱,焚身的熱。那是火毒和內傷爆發帶來的灼燒。
冰火交煎,痛徹骨髓!
他的意識開始渙散,過往的記憶碎片不受控製地翻湧上來。
……年少時家族被滅門的慘狀,衝天的火光與眼前的火海詭異地重疊……王道權那張得意而殘忍的臉……
……“暗河”組織中嚴酷的訓練,手上沾染的、無辜或不無辜的鮮血……判官冰冷的注視,影瞳如影隨形的追殺……
……岩鬆老漢替他擋刀時,那渾濁卻堅定的眼神……“趙大俠……你要……活下去……”
……熊淍那小子,第一次叫他“師父”時,那別扭又隱含期待的神情……嵐丫頭偷偷把剩下的窩頭塞給他時,那怯生生的笑容……
……莫離前輩將“九轉還魂丹”塞入他手中時的鄭重囑托:“十二個時辰!落霞澗,品字古鬆!趙子羽,撐住!”
落霞澗!品字古鬆!
這八個字如同驚雷,再次在他混沌的腦海中炸響!
對!他不能倒下!他還要去落霞澗!那裏可能有生機!莫離前輩或許有辦法救他!他還要看著熊淍成長起來,親手刃仇!
活下去!必須活下去!
一股莫名的力氣,不知從身體哪個角落裏湧出。他艱難地挪動了一下身體,讓自己蜷縮得更緊一些,以減少熱量的流失。他嚐試著運轉那幾乎停滯的內息,哪怕隻能調動一絲,也要對抗體內肆虐的火毒和寒氣。
這個過程,痛苦無比。如同用鈍刀子切割自己的經脈。汗水瞬間濕透了他剛剛被雨水浸透的衣衫,他的身體因為極致的痛苦而微微痙攣。
但他沒有停下!牙關緊咬,甚至發出了“咯咯”的聲響,嘴角不斷溢出的鮮血染紅了下巴和胸前的衣襟。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睜著,透過藤蔓的縫隙,死死盯著客棧方向那最後一點即將熄滅的暗紅餘燼。
那火光,映照在他深不見底的瞳孔裏,卻點燃了比星辰更璀璨、比岩漿更熾熱的火焰!
那是不屈!是仇恨!是哪怕燃盡最後一滴血,也要拖著仇敵一起下地獄的決絕!
“王道權……鄭謀,等著我……”
“我趙子羽……從地獄……爬回來了!”
一個更加瘋狂、更加大膽的計劃雛形,開始在他堅韌如鐵的意誌中,悄然醞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