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焦土餘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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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
天卻未亮。
楚國邊境,那片曾經的客棧,如今隻剩下一片觸目驚心的焦黑。殘垣斷壁如同巨獸坍塌的骨架,在黎明前深沉的黑暗中silent矗立,散發著嗆人的煙燎味和一種皮肉燒焦後的、令人作嘔的怪異腥臭。
鄭謀站在廢墟邊緣,火神派長老特有的赤紅袍服上沾滿了泥點和灰燼,但他毫不在意。他負手而立,下頜微抬,那張本就帶著幾分戾氣的臉上,此刻洋溢著一種幾乎要滿溢出來的誌得意滿。
成了!
逍遙子,那個像泥鰍一樣滑溜、像惡鬼一樣難纏的“暗河”叛徒,終於被他親手終結,焚成了這滿地狼藉中的一部分!
“長老,找到了!”一個火神派弟子氣喘籲籲地跑來,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件物事。那是一個幾乎被燒成焦炭的劍柄。奇特的是,其材質非金非鐵,在零星火光的映照下,竟隱隱泛著一種幽暗的、仿佛能吸攝人心的深紫色光澤,形狀也極為怪異,宛如一截扭曲的毒蛇的獠牙。
“誅心刃!果然是‘暗河’高層標配的誅心刃殘骸!”鄭謀眼中精光暴漲,一把將那劍柄抓了過來,指尖傳來冰冷而粗糙的觸感。他翻來覆去地查看,臉上的笑容愈發猙獰。“哈哈哈!趙子羽啊趙子羽,任你奸猾似鬼,最終不還是栽在了我鄭謀手裏!這天下,終究是王爺的天下!”
“還有這個……”另一名弟子遞上來一小塊用布包裹的東西。鄭謀掀開一角,裏麵是幾塊黑乎乎、扭曲的、疑似人體指骨的殘骸,其中一塊上,還套著一個同樣被燒得變形、但依稀能看出原本雕琢著奇異雲紋的金屬指環。
鄭謀認得那指環!那是逍遙子(趙子羽)叛出“暗河”前就一直戴在手上的東西,據說與他過往的某個重要身份有關!
“鐵證如山!”鄭謀深吸一口充滿焦糊味的空氣,隻覺得心曠神怡。他仿佛已經看到了王府豐厚的賞賜,看到了自己在王爺心目中地位的水漲船高。
“立刻!飛鴿傳書,稟報王爺!”他的聲音因激動而有些沙啞,“就說……暗河叛徒趙子羽,負隅頑抗,已被我親手擊斃於楚境荒山!為絕後患,特焚屍滅跡!現有其貼身信物‘誅心刃’殘柄及指環為證!叛徒已除,王爺大可高枕無憂!”
他幾乎是吼著說出這句話的,周圍的火神派弟子們紛紛低頭,不敢直視他眼中那熾熱到近乎瘋狂的光芒。
很快,一隻信鴿撲棱著翅膀,帶著這份“捷報”,消失在依舊沉鬱的天際。
鄭謀摩挲著那冰冷的“誅心刃”殘柄,心頭火熱。他幾乎能想象到王爺看到信時的嘉許表情。
……
然而,他臉上的笑容還沒能持續半天,麻煩就如同聞到腥味的鬣狗,接踵而至。
最先找上門的是本地官府的胥吏,隨後甚至驚動了一位身著青色官袍、麵色鐵青的縣尉。
“鄭長老!你好大的手筆!”縣尉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指著身後那片依舊冒著青煙的廢墟,“這客棧雖地處偏僻,卻也登記在冊,是有主之物!如今被你一把火燒成白地!更別提裏麵……裏麵據說還有來不及逃走的夥計和過往商旅!十數條人命啊!就這麽沒了!你教我如何向上峰、向本地士紳交代!”
鄭謀眉頭緊鎖,心中暗罵這些楚地官吏不識抬舉。他拱了拱手,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縣尉大人息怒。昨夜之事,實乃迫不得已。我等奉命追剿一名窮凶極惡的江洋大盜,此獠武功高強,凶殘成性,盤踞在此客棧中頑抗。為免其逃脫繼續為禍地方,不得已才動用火攻,將其一舉擊斃,焚屍於此。此乃為民除害之舉,些許損失,也是難免。”
“江洋大盜?”縣尉冷笑一聲,目光銳利地掃過鄭謀和他身後那些明顯是江湖門派打扮的弟子,“什麽樣的江洋大盜,需要勞動火神派的長老親自出手?又是什麽樣的剿匪,會波及如此之廣,連累這許多無辜?鄭長老,你這話,哄得了三歲孩童,可哄不了本官!”
鄭謀臉色沉了下來。他知道,這些地方官最是難纏,既要麵子,也要裏子。
“大人,”他上前一步,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此事關乎王府機密,不便細說。至於損失……”他使了個眼色,身後一名心腹弟子立刻捧上一個沉甸甸的包裹,悄悄塞到縣尉隨從手中。“這些銀錢,算是補償客棧主人和那些不幸罹難的家屬。還請大人行個方便,將此案定為‘江湖仇殺,凶徒伏誅’,你我雙方,都省卻許多麻煩,如何?”
那縣尉掂量了一下包裹的重量,臉色稍霽,但依舊板著臉:“哼!就算是江湖仇殺,鬧出這麽大動靜,也該提前跟官府打個招呼!下不為例!”說罷,袖袍一甩,帶著人悻悻而去。打發走了官府,江湖上的風言風語卻像長了翅膀一樣傳開了。
“聽說了嗎?火神派的鄭謀,在咱們楚地為了殺一個人,把整間客棧都燒了,死了好多無辜的人!”
“嘖嘖,這手段也太狠辣了!簡直是魔道行徑!”
“火神派好歹也是名門正派,如今竟甘為王府鷹犬,行事如此酷烈,就不怕惹起眾怒嗎?”
“噓!小聲點!你想被燒成焦炭嗎?”
這些議論傳到鄭謀耳中,讓他氣得幾乎要吐血。他火神派在江湖上雖然不算頂尖大派,但也一貫以名門自居,何曾受過這等非議?他知道,這背後定然有其他看不慣王府,或者與“暗河”有牽扯的勢力在推波助瀾。
無奈之下,他隻能一邊派人四處“澄清”,宣稱剿殺的是危害武林的巨擘魔頭,一邊又不得不拿出更多金銀,打點各路關係,試圖壓下這股不利的輿論。
短短兩三日,鄭謀可謂是焦頭爛額,身心俱疲。原本以為一件手到擒來的大功,卻惹來了一身騷。
……
就在鄭謀被這些瑣事攪得心煩意亂時,王府的回信到了。
信是王府總管親筆所書,用的是上好的撒金箋,字跡工整,措辭嚴謹。
信的開頭,果然是對鄭謀“奮勇除害,忠勇可嘉”的大力褒獎,字裏行間透著王爺的“欣慰”之情,並許諾回府之後,定有重賞。
看到這裏,鄭謀臉上終於重新露出了笑容,腰杆也挺直了幾分。
然而,信箋的後半段,筆鋒卻微微一轉。
“……然,鄭長老此行,雖功在社稷,但手段略顯酷烈,以致楚地物議沸然,於王府清譽有損。王爺素以仁德布於天下,望長老日後行事,當更添幾分穩妥,力求周全,勿授人以柄……”
這幾句話,像是一盆溫水,不算冰寒刺骨,卻足以讓鄭謀剛熱起來的心涼了半截。
褒獎是有的,但責備也是有的。王府這是在提醒他,事情雖然辦成了,但吃相太難看了,下次注意點!
鄭謀捏著信紙,手指微微用力,將那昂貴的撒金箋捏出了幾道褶皺。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心裏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的憋悶。
他冒著生命危險,好不容易才“幹掉”了逍遙子那個級別的強敵,替王爺除去了心腹大患,結果換來的就是這輕飄飄的幾句“褒貶參半”?
他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片焦黑的廢墟。
弟子們還在裏麵翻找,試圖找到更多有價值的線索,或者……確認那具焦屍的身份。
那具焦屍……
鄭謀踱步走到那具被白布覆蓋、散發著惡臭的屍體前。他蹲下身,用佩劍小心翼翼地挑開白布一角。
一具完全碳化的、扭曲不堪的軀體暴露在空氣中,根本無法辨認原本的容貌。隻有那截戴著變形指環的指骨,和旁邊擺放的“誅心刃”殘柄,在無聲地訴說著死者的“身份”。
一切證據都指向逍遙子已死。
可為什麽……為什麽他心裏那股隱隱的不安,不僅沒有消散,反而像這廢墟下的餘燼般,陰燃不熄?
他總覺得,事情似乎太過順利了。逍遙子那樣的人物,就算身受重傷,瀕臨絕境,他的反撲也絕不該如此……平淡?對,就是平淡。除了最初那石破天驚的寂滅指,後續的戰鬥,更像是一場單方麵的追殺和圍剿,是我想多了嗎?
鄭謀用力甩了甩頭,試圖將這股不祥的預感驅散。
證據確鑿,王府也已認可。自己何必在這裏疑神疑鬼,徒增煩惱?
“長老,這裏……還要繼續查嗎?”一名弟子小心翼翼地問道。
鄭謀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罷了!收拾東西,準備返程!此地……哼,晦氣!”
他決定接受這個“勝利”的果實。畢竟,王府的回信就是定心丸。
然而,就在他轉身準備離開這片讓他功成名就卻也心煩意亂的焦土時,眼角的餘光,似乎瞥見遠處山林深處,有一道極其模糊、幾乎融入陰影的輪廓,微微動了一下。
那是什麽?鳥獸?還是……
鄭謀猛地回頭,凝神望去。
山林寂寂,晨霧未散,隻有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
什麽都沒有。
果然是太累,出現幻覺了嗎?鄭謀自嘲地笑了笑,壓下心頭再次泛起的細微波瀾。
風暴,似乎暫時平息了。
楚國官場拿了銀子,選擇了沉默。江湖上的非議,在火神派的“解釋”和潛在威懾下,也漸漸變成了竊竊私語。
鄭謀帶著人馬,押解著所謂的“戰利品”和那具焦屍,準備啟程返回王府,領取他那份“褒貶參半”的獎賞。
他似乎贏了,贏得了一場看似輝煌的勝利。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看不見的陰影裏,有幾雙眼睛,正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
一雙眼睛,屬於剛剛從鬼門關掙紮回來、如同孤狼般舔舐傷口的趙子羽。他並未遠去,而是利用對地形的熟悉和超卓的隱匿技巧,潛回了附近,冷眼看著鄭謀的表演。當他看到鄭謀拿著那假的“誅心刃”殘柄和不知從哪個倒黴鬼身上取下的指環向王府邀功時,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而譏誚的弧度。他的計劃,成功了第一步。鄭謀,你這個蠢貨,就帶著這份虛假的捷報,去承受王爺的猜疑和未來的雷霆之怒吧!
而另一雙眼,則更加深邃,更加莫測。它來自“暗河”這個龐大而冰冷的殺手組織。逍遙子的“死訊”以及“誅心刃”殘骸的出現,已經通過隱秘的渠道,傳回了組織內部。判官看著手下影瞳呈上的情報,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發出規律的篤篤聲。逍遙子……真的這麽容易就死了?還是說,這又是他金蟬脫殼的把戲?抑或……王府在玩什麽花樣?看來,有必要對這位日漸跋扈的“合作夥伴”,進行更深入的“關注”了。
楚地的風波表麵上過去了,但更深、更冷的暗流,卻在無人知曉的角落,開始悄然湧動,向著未知的方向,瘋狂滋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