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焦土餘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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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謀走了。
帶著他的人馬,帶著那具象征著他“赫赫戰功”的焦屍,以及那封讓他心頭五味雜陳的王府回信,浩浩蕩蕩地離開了這片給他帶來榮耀與麻煩的楚國邊境。
廢墟徹底安靜下來,隻剩下幾隻烏鴉在焦黑的木梁上跳躍,發出嘶啞難聽的啼鳴,啄食著那些燒焦的、難以辨認的殘留物。
空氣裏彌漫的焦糊味和死氣,濃得化不開。
遠處,一棵枝葉繁茂的古樹樹冠深處,逍遙子(趙子羽)如同融入了樹幹本身,一動不動。他臉色依舊蒼白如紙,嘴唇幹裂,右胸處的粗陋包紮下,仍有淡淡的血跡滲出,將深色的衣料染得更深。但他那雙眼睛,卻銳利得像鷹隼,死死盯著鄭謀隊伍離去的方向,直到那最後一抹人影消失在蜿蜒的山道盡頭。
他並沒有立刻離開。
極度的虛弱和體內依舊蠢蠢欲動的火毒、陰寒之氣,讓他連維持這個隱匿的姿勢都異常艱難。每一次呼吸,肺部都像被粗糙的砂紙摩擦,帶來灼痛和腥甜。但他必須確認,確認鄭謀真的走了,確認周圍再也沒有埋伏的眼線。
時間一點點流逝,日頭漸漸升高,驅散了林間的一部分寒意,卻也讓他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他在與身體的劇痛和精神的疲憊對抗。
終於,在長達一個時辰的靜默觀察後,他確定,危險暫時解除了。
“咳……咳咳……”壓抑不住的咳嗽再次爆發,他趕緊用手死死捂住嘴,身體因劇烈的震動而蜷縮,牽動全身傷口,痛得他眼前發黑。攤開手掌,掌心赫然是一灘帶著暗紅血絲的濃痰。
不行,必須離開這裏,找個更安全的地方運功療傷,然後……前往落霞澗!
他深吸一口氣,嚐試調動那微薄得可憐的內息,想要從樹冠上悄無聲息地滑落。
然而,就在他內力稍動的刹那——
“嗡!”
丹田內那被強行壓製的火毒,像是被投入了火星的油庫,猛地爆燃起來!一股熾烈如岩漿的洪流,瞬間衝垮了他勉強維持的脆弱平衡,沿著經脈瘋狂肆虐!
“呃!”
趙子羽悶哼一聲,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重錘擊中,直接從數丈高的樹冠上墜落下來!
“撲通!”
身體重重砸在厚厚的落葉層上,濺起枯枝碎葉。盡管落葉緩衝了部分衝擊,但這突如其來的墜落,依舊讓他全身骨骼如同散架般劇痛,尤其是右胸的傷口,更是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痛楚,幾乎讓他暈厥過去。
他蜷縮在地上,身體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皮膚表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通紅,甚至隱隱散發出蒸騰的熱氣,周圍的落葉都被烘烤得微微卷曲。汗水剛冒出來就被蒸發,喉嚨裏幹渴得如同沙漠旅人,每一次呼吸都噴吐出灼熱的氣流。
熱!難以形容的灼熱!
仿佛有無數燒紅的鋼針在他體內穿刺、攪動,要將他從內到外燒成灰燼!
是鄭謀的火雲掌毒勁!在這鬆懈的瞬間,全麵反撲了!
趙子羽牙關緊咬,牙齦都已滲出血絲。他試圖再次運轉心法導引,但那狂暴的火毒如同脫韁的野馬,根本不聽使喚,反而因為他的強行運功,變得更加狂躁!
意識開始模糊,視野邊緣泛起血紅。他知道,再這樣下去,不出半炷香的時間,他就會被這體內真火活活燒死!甚至可能引燃周圍的枯葉,將他真正變成一具焦屍!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股冰寒徹骨的氣流,毫無征兆地從他丹田深處升起,如同萬年玄冰融化後的雪水,迅速流向四肢百骸!
是寂滅指的反噬陰寒之氣!
這股寒氣,平日裏是催命的符咒,此刻,卻成了救命的甘霖!
“嗤……”
仿佛燒紅的烙鐵被投入冰水,他體內那狂暴的熾熱感,在與寒氣接觸的瞬間,竟然奇跡般地消退了幾分。極熱與極寒兩股力量,再次在他體內展開了瘋狂的角逐和對衝。
但這一次,不再是單純的破壞。因為火毒的爆發過於猛烈,反而激起了陰寒之氣的全力反製。兩股力量互相消耗、互相湮滅,雖然過程依舊痛苦萬分,如同將他的身體當作戰場,反複拉鋸、蹂躪,但至少,那足以瞬間致命的焚身之危,被暫時遏製了!
趙子羽抓住這寶貴的喘息之機,強忍著冰火交煎的非人痛苦,艱難地重新盤膝坐起。他摒棄所有雜念,甚至連仇恨和求生欲都暫時放下,心神沉入一片空明之境,全力引導著體內那兩股失控的力量,將它們導向一些相對堅韌,或者本就受損嚴重的次要經脈,任由它們在那裏互相碰撞、消磨。
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過程,如同在體內引爆一個個微型的炸藥。經脈不斷傳來脹痛、撕裂感,但他不管不顧,隻是死死守住靈台的一點清明。
時間,在這極致的痛苦中,變得無比緩慢。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刻鍾,也許是一個時辰。
他體內那兩股狂暴的力量,終於再次達到了一個更加不穩定、卻勉強維持住的危險平衡。熾熱消退大半,隻留下陣陣餘燼般的燥熱;寒氣也有所收斂,化為附骨之疽般的冰冷。
“噗!”
他又吐出一口淤血,顏色比之前更暗,甚至帶著些許冰碴。
但這一次,他感覺輕鬆了許多。雖然傷勢依舊沉重,內力十不存一,但至少,命……暫時保住了。
他癱軟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如同離水的魚。汗水浸透了破爛的衣衫,緊緊貼在身上,冰冷黏膩。
休息了約莫半炷香時間,他掙紮著爬起來。必須走了!這裏距離廢墟還是太近,隨時可能有官府的人再來查看,或者有江湖人物路過。
他辨認了一下方向,落霞澗在西南方。
他開始跋涉。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右腿的舊傷因為之前墜落的衝擊而複發,傳來鑽心的疼痛。他折了一根粗壯的樹枝當作拐杖,一瘸一拐地,向著山林深處走去。
陽光透過茂密的枝葉,在他身上投下斑駁陸離的光斑。林間有鳥鳴,有溪流聲,充滿了生機。但這生機,與他身體的破敗和內心的蒼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走得很慢,很艱難。渴了,就喝點山泉水;餓了,隻能嚼幾口又冷又硬,還帶著餿味的幹糧。傷口在跋涉中再次崩裂,鮮血滲出,引來了一些嗜血的飛蟲。
但他沒有停下。
腦海中,熊淍那倔強而執拗的眼神,嵐丫頭那清澈卻帶著哀傷的眸子,如同黑夜中的燈塔,支撐著他早已疲憊不堪的靈魂。
還有王道權那偽善而陰冷的麵孔,鄭謀那囂張得意的狂笑,王屠那揮舞鐵棒的猙獰……這些,如同熾烈的燃料,點燃他心中永不熄滅的複仇火焰。
“我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倒在這裏……”
他在心中默念,如同最虔誠的信徒吟誦著他的信仰。
日落月升,星輝灑滿林間。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隻覺得身體已經麻木,全憑一股意誌在驅動。
終於,在翻過一道陡峭的山梁後,他找到了一處隱蔽的所在。那是一個被藤蔓半遮掩的山壁凹陷處,不大,但足夠遮風避雨,而且位置極高,視野開闊,易於觀察周圍情況。
他幾乎是爬著進去的。
癱倒在冰冷的岩石上,他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體內的傷勢因為長時間的跋涉而再次惡化,火毒和寒氣雖然平衡,卻也在不斷侵蝕著他的生機。
他艱難地取出所剩無幾的傷藥,重新處理了一下崩裂的傷口。動作笨拙而緩慢,好幾次都因劇痛而中斷。
做完這一切,他靠在岩壁上,望著洞外那輪逐漸升起的、清冷的月亮。
月光如水,灑在他沾滿血汙和塵土的臉上,映照出那雙依舊燃燒著不屈火焰的眼睛。
他知道,鄭謀和王道權此刻一定在為“除掉”他而彈冠相慶。
他們以為故事已經結束。
但他們錯了。
這僅僅隻是一個開始。
他,趙子羽,從地獄的餘燼中爬回來了。帶著滿身的傷痕,帶著刻骨的仇恨,也帶著……新的希望和傳承。
熊淍那小子,現在應該在莫離那裏吧?不知道他的“刺陽劍法”練得怎麽樣了?還有嵐丫頭,她的藥人之毒,莫離前輩能否化解?
一個個念頭在他腦海中閃過。
他緩緩閉上眼,開始按照師門最基礎、卻也最中正平和的心法,緩慢地搬運周天,滋養著千瘡百孔的經脈和幾乎枯竭的丹田。這一次,沒有了之前的狂暴衝突,內力如同涓涓細流,雖然微弱,卻堅韌地在他體內流淌,帶來一絲絲久違的暖意和生機。
他需要時間。時間來恢複傷勢,來積蓄力量。
而當他再次出現在世人麵前時,必將石破天驚!
遙遠的王府之中,王道權或許正在欣賞歌舞,或許正在籌劃著下一個陰謀。他不會知道,他以為已經化作焦土的複仇之火,並未熄滅,反而在無人看見的角落,吸納著仇恨和堅韌為燃料,等待著燎原的那一刻。
暗河的判官,或許正在重新評估著王府的價值和威脅。那個他們追殺了多年的叛徒,不僅沒死,反而因為這次瀕死體驗,斬斷了最後的猶豫,變得更加危險。
還有熊淍,還有嵐……他們都在各自的命運軌跡上掙紮、前行。
所有的線索,所有的恩怨,所有的希望與絕望,都如同無數條溪流,正在向著某個未知的、注定充滿風暴的交匯點,洶湧奔流。
夜色深沉。
山林間,隻有風吹過的聲音,以及那若有若無、卻堅定無比的微弱呼吸聲。
一個時代的轉折,往往始於最微末的角落,和最不屈的意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