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禹穴狐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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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二,午後。趙清真循著氣機指引,出了紹興府城,往東南方向的會稽山行去。山勢並不險峻,卻古樸蒼翠,彌漫著一股源自上古的肅穆。遠處,大禹陵寢所在,一股浩大、沉穩、近乎於“德”的厚重氣運如同巨璽鎮伏大地,令百邪不侵。然而,在這宏大的正氣邊緣,山巒褶皺深處,卻也隱藏著許多精怪妖氛,借禹王餘威躲避天譴,或依靠山林水澤靈氣修行。
趙清真並未前往禹陵核心區域驚擾先王聖域,而是在山麓一處較為偏僻、臨著一條名為“若耶溪”支流的清幽之地,尋到了一個半荒廢的古禹王廟。廟宇不大,門牆斑駁,顯然香火稀落已久,但整體結構尚存,並無陰邪之氣,反而因靠近禹陵,殘留著一絲微弱的鎮壓水患、澤被蒼生的仁德餘韻,正好可借用來中和守宮妖毒的淫.邪怨懟。
他推開吱呀作響的廟門,院內古柏參天,雜草叢生,殿內禹王神像金漆剝落,卻目光沉凝,俯瞰山川。趙清真拂去神像前供桌上的積塵,盤膝坐下,將歸塵劍橫於膝前。劍格處“天權文曲”湛藍光芒亮起,精純陰柔的水元真罡如同清泉流淌周身,開始緩緩衝刷、淨化那幾處暗綠毒漬。同時,“玉衡廉貞”(陽火)亦微微閃爍,以溫和陽火煆燒剔除深入肌理的怨毒雜質。水火交融,梵音心經默誦於內,過程緩慢而細致,容不得半點急躁。
這一入定,便是整整一日一夜。期間山風過隙,夜梟啼鳴,偶有山野小獸好奇窺探,皆不敢近前。至六月初三傍晚,趙清真才緩緩睜開眼,長籲一口濁氣,那氣息離體竟帶起一絲微不可見的綠芒,隨即消散在空中。劍身毒漬也已完全祛除。
就在他準備再次入定之際,神念微動,捕捉到山下紹興府城方向,一股奇異的波動傳來。那並非強烈的妖氣或鬼氣,而是一種……混亂而焦躁的“意”。這“意”中混雜著讀書人微弱的守正清氣、妖物被激怒的暴戾、以及一絲……極其微弱、卻讓他眉心一跳的熟悉怨毒——正是千麵守宮妖殘留的汙穢氣息!雖淡薄如絲,卻惡毒如舊,如同一點墨汁滴入清水,正在攪動一方氣運。
趙清真身形如青煙,掠下山巒,融入漸濃的暮色。循著那絲怨毒與混亂之“意”的指引,他來到紹興城西,靠近古鑒湖遺址的一片區域。這裏比城中心更為荒僻,多廢棄的園圃和舊宅。那“意”的源頭,鎖定在一處門楣傾頹、牆垣半塌的巨大廢宅前。
宅院占地頗廣,依稀可見昔日豪奢,如今卻荒草沒膝,雕窗破敗,透著一股繁華落盡的淒涼。宅院內妖氣淡薄,卻並非血煞凶戾之氣,反而帶著一種奇特的、陳舊的“規矩”感,以及一股難以掩飾的……狐狸的腥臊味。這股妖氣此刻正被一股暴怒的情緒所攪動,顯得混亂不堪。而那股守宮妖的怨毒氣息,則如同引信,正是點燃這暴怒的源頭。
趙清真隱去身形氣息,悄無聲息地落入院中,藏身於一株巨大的、已然枯死的石榴樹後。隻見庭院深處,主宅的堂屋大門洞開,裏麵蛛網密布,灰塵厚積。一個背著沉重書箱、穿著洗得發白青衿、麵容清臒卻帶著幾分迂闊固執的中年書生,正手足無措地站在堂中,對著空無一物的屋頂連連作揖,口中念念有詞:
“諸位……諸位仙家在上!晚生劉君琢,湖廣人士,赴京趕考,途經貴寶地,隻因……隻因天色已晚,城門已關,無處投宿,見此地雖顯荒蕪,卻廊廡尚存,可遮風避雨,故而冒昧借宿一宵!晚生一介寒儒,身無長物,唯有聖賢書幾卷,絕無歹意!若有驚擾仙家清修,晚生在此叩首賠罪了!然……然聖人雲:‘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賓主之道,貴在和氣。仙家如此聲勢,豈是待客之禮?還望仙家息怒,容晚生暫歇一宿,天明即走,絕不久留!”
這書生聲音發顫,顯然怕得厲害,但言語間卻兀自秉持著那套聖賢道理,試圖與“看不見”的主人講理。在他腳邊,書箱翻倒,幾本《論語》、《孟子》散落在地,已被灰塵沾染。
趙清真神念早已將屋內情形洞察分明。那屋頂檁梁之上、破敗的閣樓之中,哪裏是什麽仙家,分明是聚集了數十隻毛色雜亂、尚未完全化形的狐精!它們此刻正上躥下跳,齜牙咧嘴,或是以爪叩擊樓板發出咚咚巨響,或是拖動朽木製造刺耳噪音,或是故意揚起積年灰塵落下,攪得屋內烏煙瘴氣。群狐眼中閃爍著頑劣、憤怒與被冒犯的光芒。
而引發這一切騷動的根源——趙清真神念鎖定在書生劉君琢方才不慎碰倒的一個角落的破舊畫缸。缸體傾覆,裏麵滾出幾卷殘破的字畫,其中一幅半攤開的畫卷上,繪著一尊麵目威嚴、身著冕服、手持玉圭的神像,旁有古篆題字:敕封洞庭君。而在那神像莊嚴的麵龐之上、法衣之上,赫然印著幾個清晰的、沾著泥汙和某種穢物的狐狸爪印!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精純的守宮妖怨毒氣息,正從那些爪印汙漬中散發出來,玷汙著神像本就不多的殘存靈光,並引動了神像深處一絲被褻瀆的憤怒意念!
更有一縷同樣的怨毒氣息,纏繞在劉君琢的衣角——他方才慌亂中,似乎踩到了什麽不潔之物。
“原來如此。”趙清真心下明了。這廢宅乃是這群狐精巢穴。那畫缸,恐怕是狐精用來存放某些“穢物”(很可能是它們覺得不潔或厭棄之物)的容器。不知何時,一幅殘留著洞庭君神力的舊畫像被棄置其中,又恰好被守宮妖的怨毒氣息所汙染(或許是隨水流,或許是其他途徑)。劉君琢誤入此地,驚慌失措下碰倒畫缸,汙損的神像重見天日,其被褻瀆的怒意與守宮妖的怨毒混合,立刻刺激了巢穴內的狐精。狐精們嗅覺敏銳,對此等汙穢氣息尤為厭惡和暴怒,認為是這書生帶來了極大的不祥與冒犯,故而群起攻之,欲將其驅逐。
劉君琢那番酸腐的“講理”,若是平時,或許真能讓領頭的狐精覺得“有理”而約束部下(狐性雖狡,亦有時守舊講“規矩”),但此刻混合了神念被汙之怒與守宮妖怨毒的挑唆,反而更像是一種諷刺和挑釁。
果然,劉君琢的話音剛落,屋頂的騷動非但未止,反而變本加厲!一隻體型稍大、尾巴尖略帶一縷白毛的老狐(顯然是頭領之一),猛地將一塊朽木蹬落,直砸向劉君琢頭頂!同時,一個尖銳、蒼老、充滿了氣急敗壞的老婦人聲音,在梁間尖利地響起(直接作用於神魂,凡人隻能感到陰風呼嘯,劉君琢因有微末清氣,隱約能聞):
“嗷嗚!酸丁!閉起你的鳥嘴!什麽賓主之道!分明是災星臨門!汙穢透頂!你踩了狐仙奶奶的淨室,還帶了這等醃臢汙物來觸黴頭!真是該死!該死!滾出去!立刻滾出去!不然吸幹你的精氣,讓你也變作一地汙穢!”
隨著這老狐的尖叫,那股守宮妖的怨毒氣息仿佛受到催化,更加活躍起來,如同活物般試圖鑽入劉君琢的心神,引動他內心的恐懼與慌亂。劉君琢嚇得抱頭蹲下,麵如土色,口中隻剩喃喃的“子不語怪力亂神……有教無類……”,已是語無倫次。
趙清真知道不能再旁觀。這書生再待下去,非被狐精的暴怒撕碎,便是心神被守宮妖怨毒侵蝕,後果不堪設想。而此間狐精受此刺激,若徹底狂暴,也會為禍一方。
他自枯樹後轉出,一步踏入堂屋。身形未見如何作勢,卻有一股無形的、清冷平和的氣息瞬間彌漫開來,如同清水潑入沸油,頓時將屋內狂躁的妖氛與汙穢的怨毒壓下一大截。
“清淨之地,何故喧嘩?”趙清真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梁上每隻狐精耳中,也讓驚恐萬狀的劉君琢愕然抬頭。
“又是誰?!”那尾巴帶白毛的老狐精猛地探出頭,綠油油的眼睛警惕地盯著趙清真,齜牙發出威脅的低吼。它感受到這道人身上那股令它極不舒服的淨化氣息,以及……一絲危險。“臭道士!少管閑事!這酸丁汙了我家族重地,今日必不能輕饒!”
趙清真目光掃過地上汙損的神像,又看向梁上狐群,淡淡道:“汙穢之源,非此書生,乃畫上邪氛。爾等修行不易,莫要被怨毒蒙蔽靈智,徒造殺孽,壞了道行。”
“胡說八道!”另一隻較為雄壯的公狐精咆哮,聲音如同破鑼,“分明是他帶來的晦氣!這破畫早就塞在夜香缸裏多少年了,一直沒事!他一碰就出事!不是他是誰?道士,你莫要偏幫他!不然連你一塊兒趕!” 群狐鼓噪,齜牙聲此起彼伏。
劉君琢見到趙清真,如見救星,連忙爬過來拽住他衣角:“道長!道長救命!晚生隻是借宿,絕無惡意啊!它們……它們不講道理!”
趙清真並未理會劉君琢的哭訴,而是屈指一彈,一縷極細微的“天權文曲”水元真罡,如同露珠般射向地上那幅洞庭君畫像,精準地落在汙穢的爪印之上。嗤的一聲輕響,一縷幾乎看不見的淡綠色煙氣從畫上升起,隨即消散。畫上那股守宮妖的怨毒氣息頓時被淨化大半,神像的怒意也隨之平息不少。
梁上的狐精們敏銳地感覺到了變化,騷動稍稍一滯,眼中的狂暴略減,多了幾分驚疑不定。
“看,”趙清真心平氣和地道,“汙穢已稍減。此物乃是一種極惡妖物殘留之毒,最能引動嗔恨。爾等方才暴怒,半是因此物作祟。如今可願平心靜氣,聽我一言?”
那白尾老狐精眼神閃爍,顯然察覺到了自身剛才情緒的異常,但仍嘴硬:“哼!就算……就算有點古怪!但這酸丁闖入我宅邸,驚擾我等清修,總是事實!這又怎麽說?”
“天地廣大,萬物有靈。此宅荒廢已久,爾等借居,此書生借宿,本是兩不相幹。”趙清真道,“他雖誤觸器物,卻非有意褻瀆。爾等修行,當知‘恕’道。一味嗔怒,隻會墮入魔障,為那邪毒所趁,豈不愚蠢?”
他話語中蘊含著一絲“天權文曲”的寧靜之力,如同溪流涓涓,洗滌著狐精們被怨毒激得暴躁的心緒。群狐漸漸安靜下來,眼中的凶光褪去,多了幾分思索。
劉君琢見狀,連忙又作揖:“正是正是!晚生絕非有意!仙家大量,海涵則個!晚生這就收拾東西離開,絕不再擾!”說著就要去撿地上的書。
“慢著!”那白尾老狐精忽然喝道,它盯著劉君琢,“走?說得輕巧!你驚擾我等,又帶來汙穢,就想一走了之?需得賠禮!”
劉君琢苦著臉:“晚生身無長物,唯有幾本舊書……”
“誰要你的破書!”老狐精嗤道,“看你是個讀書人,這樣吧,替我家族做一件事,便算賠罪,允你在此住到天明,且保你平安!”
“何事?”劉君琢和趙清真都看向它。
老狐精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狐性終究難改):“離此向東三十裏,鏡湖(鑒湖)之畔,有一處‘禹穴’,傳聞乃大禹王藏書之所。洞口有上古符文禁製,我族子弟難以靠近。但其內似有異寶靈氣外溢,引人心動。你既是讀書人,身具微末文氣,或可不觸禁製入內。你去往那禹穴之中,替我取一物出來。”
“何物?” “不知具體形貌,隻知那靈氣清冽甘醇,似與文墨相關。或是古簡,或是玉冊,你進去一看便知。取來給我,你我兩清。”老狐精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趙清真眉頭微蹙。禹穴?他神念掃向東方,果然感應到一股極其古老、晦澀的封印氣息,以及……一絲被封印極力壓製、卻仍隱隱透出的、令人心悸的邪異波動!絕非老狐精所說的“異寶靈氣”!那波動深處,竟也纏繞著一縷守宮妖的怨毒氣息,雖被古禁製鎮壓,卻仍在頑強地試圖滲透!
這狐精,要麽是感知被怨毒誤導,要麽就是心懷叵測,想借這書生之手達成某種目的!禹穴豈是等閑之地?大禹王封印之物,豈是善茬?讓一個凡人書生進去,無異送死!
劉君琢卻聽得有些心動。禹穴藏書?異寶?他讀聖賢書,對先王遺跡本就心懷向往,若真能得見古聖遺澤,豈不是天大機緣?至於危險,他一時竟未深想,隻覺得若能以此化解眼前危機,倒也值得一試。他猶豫地看向趙清真:“道長,您看這……”
趙清真冷冷瞥了那老狐精一眼,目光如電,看得那老狐精一個哆嗦,下意識地縮回頭去。他對劉君琢道:“書生,禹穴乃先王禁地,豈容輕入?內中封印之物,恐非你能承受。莫要受了蠱惑,枉送性命。”
老狐精急了,在梁上尖叫:“道士!你休要危言聳聽!那分明是祥瑞之氣!我族世代居此,豈能不知?你這般阻攔,莫非是想獨吞寶物?酸丁,別信他!你若不敢去,現在就滾出奶奶的宅子,看你能不能活著走到天亮!”群狐又跟著齜牙威脅起來。
劉君琢看看麵目猙獰的群狐,又看看神色凝重的趙清真,再想想自己無處可去的窘境,一咬牙,竟對趙清真道:“多謝道長好意。但晚生驚擾仙家在先,賠禮也是應當。況且禹穴乃聖王遺跡,晚生心向往之,若真有緣得見遺澤,雖死無憾!晚生……願往一試!”
趙清真看著他眼中那點被“聖跡”和“道理”點燃的固執光芒,心知這書生迂闊之氣已起,再難勸回。也罷,讓他吃點苦頭,或能明白世間並非處處可講“理”。自己正好也要去查探那禹穴異常的根源,或可暗中跟隨,見機行事。
“既然如此,你好自為之。”趙清真不再多言,轉身一步,身影便淡去在門外夜色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劉君琢愣了愣,心中莫名一空,但話已出口,隻得硬著頭皮,對梁上拱手:“還請仙家指明路徑。”
老狐精見他答應,喜出望外,連忙指引了方向,又催促他即刻動身。
劉君琢收拾好書箱,深一腳淺一腳地出了廢宅,依著狐精所指,往東麵鏡湖方向行去。夜色深沉,山路難行,他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期待,緊緊抱著書箱,口中不住背誦聖人文章給自己壯膽。
他卻不知,趙清真始終如一道青影,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後。道人眉頭緊鎖,神念牢牢鎖定前方書生,更延伸向遠處那處散發著古老封印與邪異波動的禹穴。他感覺到,那縷守宮妖的怨毒氣息在此地出現,絕非偶然。
六月初四,子夜時分。劉君琢氣喘籲籲,狼狽不堪地終於摸到了鏡湖畔一處偏僻的山坳。根據狐精描述,他找到了一個被藤蔓遮掩、僅容一人通過的幽深洞口。洞口岩石上,依稀可見早已模糊不清的古老符文痕跡,散發出令人心悸的威壓。洞內漆黑一片,隱隱有陰風呼嘯而出,帶著一股陳腐的血腥氣和……一種奇異的、類似檀香卻又令人作嘔的甜膩氣味。
劉君琢站在洞口,被那陰風一吹,渾身汗毛倒豎,之前的狂熱消退大半,恐懼重新攫住了他。他回頭望了望來路,一片漆黑,唯有遠處紹興城的零星燈火如同鬼火。想起自己對狐精的承諾,又念及“一諾千金”,他最終把心一橫,點燃一支隨身攜帶的、用來夜讀的簡陋油燭,哆哆嗦嗦地鑽進了洞中。
趙清真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洞口。他凝視著那些古老符文,麵色凝重。“並非單純禹王封印……其後世疊加了佛道兩家的禁製,且……有被強行衝擊過的痕跡。”那縷守宮妖的怨毒氣息,正是從禁製最薄弱的一點絲絲縷縷地滲出。
洞內傳來劉君琢驚恐的叫聲和踉蹌的腳步聲,顯然裏麵情形絕非狐精所言的美好。趙清真不再猶豫,周身歸塵劍微光流轉,一步踏入禹穴之中。
洞穴初極狹,才通人,複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卻並非桃源,而是一片巨大的人工開鑿的地宮!地宮四壁刻滿了巨大的、風格獰厲的遠古祭祀壁畫,描繪著先民與洪水、凶獸搏鬥的場景,充滿了蠻荒磅礴的氣息。但在地宮中央,景象卻極為詭異!
那裏沒有預想中的藏書玉冊,反而是一個巨大的、用黑色石頭壘砌的祭壇!祭壇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血色符文,並非禹王時代的風格,倒像是後世某種邪異的禁術!祭壇中央,供奉著的並非鼎彝禮器,而是一尊麵目模糊、肢體扭曲、被無數鎖鏈纏繞的漆黑神像!神像心口處,插著一柄鏽跡斑斑的古青銅劍,劍身幾乎全部沒入,隻留劍柄在外。
而那尊漆黑神像,此刻正微微震顫著!一絲絲暗紅色的、粘稠的、充滿了極致嗔恨怨毒的氣息,正不斷從劍柄與神像的縫隙處滲漏出來,與守宮妖的氣息同源,卻更加古老、更加暴戾!祭壇周圍,散落著許多慘白的獸骨(其中不乏狐骨)以及一些腐朽的人類骸骨!顯然曾有無數生靈在此被獻祭!
劉君琢早已嚇癱在地,油燭摔滅,書箱翻倒,他瑟縮在角落,望著那尊恐怖的神像和滿地的骸骨,牙齒打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此刻才明白,自己被騙了,這裏根本不是什麽藏書聖地,而是恐怖的魔窟!
“果然如此……”趙清真歎息一聲。這禹穴深處封印的,根本就不是什麽寶物,而是一個極其可怕的遠古邪神(或魔物)的殘軀!那柄青銅劍,才是禹王真正的封印之寶!後世疊加的禁製,是為了加固封印。但不知何時,封印出現了鬆動,這邪魔的怨念滲出,不僅吸引了狐精(它們感知到的“靈氣”恐怕是邪魔誘惑生靈的陷阱),更與千麵守宮妖的怨毒產生了共鳴,或者說,守宮妖的怨毒,其根源或許就有一部分來自此地!
那老狐精,要麽是早已被邪魔低語蠱惑,要麽就是其族中曾有前輩在此受害,怨念不散,影響了後代,才如此急切地想找人前來探查(或送死)。
就在這時,那祭壇上的邪魔神像震顫得更加劇烈!滲出的怨毒氣息如同活物般凝聚起來,化作一隻暗紅色的、猙獰的巨爪,猛地抓向癱軟的劉君琢!它要吞噬這個生魂,補充力量,衝擊青銅劍的封印!
劉君琢嚇得魂飛魄散,閉目待死。
“孽障!安敢逞凶!”趙清真一聲冷喝,歸塵劍鏗然出鞘!“開陽武曲”陰金銀芒暴漲,一道凝練無比的庚金劍氣後發先至,精準地斬在那隻怨毒巨爪之上!
嗤啦! 如同布帛撕裂,暗紅巨爪被一劍斬斷,發出淒厲的尖嘯(精神層麵),重新化為怨毒氣息散開。但更多的怨毒氣息又從神像裂縫中湧出,蠢蠢欲動。
“道……道長!”劉君琢看到趙清真,如同見了親娘,連滾帶爬地躲到他身後。
趙清真無暇理會他,全神貫注盯著那祭壇和青銅劍。封印已然極其脆弱,若讓這邪魔徹底脫困,其危害遠超千麵守宮妖!必須加固封印!
他並指如劍,點在歸塵劍“天璿巨門”(陰土)寶石上,引動大地之力,口中誦念禹王治水定鼎的古老禱文,試圖溝通祭壇殘留的禹王正氣,加持那柄青銅古劍。
“嗡——!” 青銅古劍似乎感應到了同源的力量,發出一聲微弱的嗡鳴,劍身亮起淡淡的青光,暫時壓製住了神像的震顫。
然而,那邪魔怨念極其頑固,不斷衝擊。更麻煩的是,趙清真察覺到,自己體內那未被徹底淨化的守宮妖毒,此刻竟與那邪魔怨念產生了輕微的共鳴,引得他氣血微微翻湧,真元運轉出現了一絲滯澀!
“咯咯咯……臭道士……自身難保……還想多管閑事……” 邪魔的意念如同冰冷的毒蛇,鑽入趙清真腦海,試圖引動他的舊傷和嗔念。
就在這僵持不下之際,突然,地宮入口處傳來密集的腳步聲和狐狸的尖叫!隻見以那白尾老狐精為首,數十隻狐精竟然全都衝了進來!它們眼中閃爍著貪婪、恐懼和一種被強烈蠱惑的光芒,直勾勾地盯著祭壇!
“寶物!果然是寶物!”老狐精尖叫著,“那劍!那劍是神物!搶過來!” 它們竟不受此地邪氣影響般(或許早已被潛移默化腐蝕),瘋狂地撲向祭壇,要去拔那柄青銅古劍!
“愚蠢!住手!”趙清真厲聲喝止,但已然晚了一步!幾隻衝得最快的狐精已經碰到了祭壇邊緣!
轟——!!! 祭壇上的邪魔神像猛然爆發出滔天的暗紅光芒!一股遠比之前恐怖十倍的怨毒洪流如同火山爆發般噴湧而出!那幾隻碰到祭壇的狐精連慘叫都沒發出,瞬間就被怨毒吞噬,化為飛灰!青銅古劍發出痛苦的哀鳴,劍身上的青光急劇黯淡!
邪魔,要脫困了!
老狐精和其他狐精被這駭人景象嚇得魂飛魄散,尖叫著想要後退,卻被那爆發的怨毒洪流卷入,眼看就要步同伴後塵!
千鈞一發之際,趙清真眼神一凜,做出了決斷。他猛地將身後嚇傻的劉君琢推向遠處角落,以一股柔勁護住。隨即,他竟逆著怨毒洪流,一步踏至祭壇中心,伸手握住了那柄即將被衝開的青銅古劍劍柄!
“吼——!”邪魔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咆哮,無數怨毒觸手纏向趙清真。
趙清真不顧周身被怨毒侵蝕的痛苦,歸塵劍插在身邊地上,劍格七星瘋狂流轉,全力催動“天權文曲”與“玉衡廉貞”,水火真罡灌注雙臂,口誦《道德經》與《心經》真言,將自身對“無嗔”、“清靜”的領悟,以及對禹王仁德的感召,盡數化為最純粹的鎮壓之力,透過手臂,狠狠貫入青銅古劍之中!
“以吾之淨,鎮汝之嗔!禹王助我!封!!!”
璀璨的清光與暗紅的怨毒在地宮核心猛烈碰撞!整個地宮劇烈搖晃,碎石簌簌落下!
一場無聲的、卻凶險萬分的較量在青銅劍柄處展開。趙清真以自身為媒介,引動禹王殘留正氣與自身道佛修為,強行將爆發的怨毒洪流壓回神像之內!歸塵劍哀鳴不止,劍身裂痕加劇。他嘴角、眼角、耳孔都開始滲出金色的血液,那是元神劇烈消耗、肉身瀕臨崩潰的征兆。
不知過了多久,那暗紅的怨毒光芒終於被一點點逼退,青銅古劍再次穩定下來,劍身青光雖然微弱,卻堅定地鎮壓著神像裂縫。邪魔的咆哮化作不甘的嘶鳴,漸漸沉寂下去。
地宮內,暫時恢複了死寂。隻留下滿地狼藉、驚魂未定的狐精、昏迷的劉君琢,以及以劍拄地、劇烈喘息、渾身被金色血液和暗綠汙漬浸透的趙清真。
他看著那些瑟瑟發抖、眼中已無貪婪隻剩恐懼的狐精,聲音沙啞卻冰冷:“現在……可知何為真實?若非念爾等修行不易,今日便讓爾等盡數化作飛灰!還不快滾!日後若再敢靠近此地,或行惡事,定斬不饒!”
狐精們如蒙大赦,磕頭如搗蒜,然後屁滾尿流、互相攙扶著逃離了這恐怖的地宮。
趙清真又看向昏迷的劉君琢,搖了搖頭。此番經曆,若能醒來,但願這迂腐書生能長點記性。他彈出一縷真氣,護住其心脈,確保無性命之憂。
隨後,他艱難地盤坐在祭壇前,再次閉目調息。此次強行鎮壓,幾乎耗盡了他的心力,守宮妖毒的反噬也更加猛烈。但他必須盡快恢複一些力量,離開此地。禹穴封印隻是暫時穩住,遠未徹底解決。那邪魔的本質,以及它與千麵守宮妖的關聯,仍需深究。
晨光熹微,從洞口滲入。六月初五的清晨到來。趙清真緩緩睜開眼,勉強壓製住傷勢。他提起依舊昏迷的劉君琢,如同提著一隻小雞,一步步走出了禹穴。
將劉君琢安置在官道旁顯眼處,自有早起行商發現照料。趙清真最後看了一眼晨霧繚繞的會稽山和遠處的紹興城,轉身,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再次消失在蒼茫的山色之中。他的背影,依舊挺直,卻帶著難以言喻的沉重。
禹穴之秘,狐精之愚,書生之迂,守宮妖毒之韌,邪魔之古……這一切,都指向更深的謎團和更艱難的挑戰。他的雲遊之路,注定無法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