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官貓鬥法

字數:5293   加入書籤

A+A-


    六月初十,天剛蒙蒙亮。蘭溪縣衙後堂,知縣吳有道正對著一碗稀粥、兩碟鹹菜發愁。他年約四旬,麵團團似富家翁,此刻卻愁眉苦臉,如同嚼蠟。昨夜那京師來的錦衣衛檔頭雖未明言,但那句“陛下近日夢兆不佳,尤厭‘燕’字旁落”的提點,如同鋼針紮在他屁股上,讓他坐臥難安。這穆耘的“棲燕堂”案子,分明是個燙手山芋,王癩子趙油兒那點齷齪心思他門兒清,可如今錦衣衛盯著,一個處理不好,丟官都是輕的!
    “唉,早知今日,當初就不該收王癩子那幾兩醃臢銀子……”吳知縣唉聲歎氣,隻覺得鹹菜都透著一股銅臭黴味。
    就在這時,堂外傳來師爺驚慌的聲音:“老爺!老爺!不好了!那…那穆耘在牢裏…瘋了!”
    “瘋了?”吳知縣一愣,粥碗差點打翻,“昨日還好好的,怎就瘋了?”
    “不是一般的瘋!”師爺連滾帶爬進來,帽子都歪了,“他…他口吐白沫,渾身抽搐,非說自家黑貓成了精,昨夜穿牆入牢,在牆上寫字告訴他證物是假的,藏在灶膛灰下!還說他女兒有危險!嚷嚷著要見您申冤!”
    “黑貓?寫字?灶膛灰?”吳知縣聽得一頭霧水,繼而勃然大怒,“荒謬!定是這老兒裝瘋賣傻,意圖脫罪!王癩子趙油兒呢?不是讓他們看好證物嗎?”
    “王…王癩子他…”師爺臉色更古怪了,“他今早起來,發現自個兒睡在豬圈裏,懷裏還抱著母豬,渾身沾滿泔水!現在正哭著滿街找那偷他褲衩的賊呢!”
    “什麽?!”吳知縣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那趙油兒呢?”
    “趙書辦…他…他更邪門!”師爺壓低了聲音,仿佛怕人聽見,“他一早去查抄那證物,剛把手伸進灶膛灰裏,就…就突然學起了貓叫!還是那種叫春的腔調!抱著柱子蹭個不停,拉都拉不開!現在還在刑房那邊‘喵嗚喵嗚’呢,好幾個弟兄都沒按住!”
    吳知縣手裏的筷子“啪嗒”掉在桌上,嘴巴張得能塞進雞蛋。這都什麽跟什麽?一個說貓寫字,一個睡豬圈,一個學貓叫?這穆家案子還沒審,衙門上下先中了邪不成?
    他猛地想起昨夜錦衣衛檔頭那高深莫測的眼神,還有那句“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因”,頓時一個激靈。難道…真有古怪?
    “快!快去請張道士!不…去請白雲觀的李道長!讓他來看看是不是衝撞了哪路邪神!”吳知縣慌慌張張地吩咐,隻覺得後脖頸涼颼颼的。
    而此時,趙清真正在客棧大堂,就著一壺粗茶,慢條斯理地吃著素包。鄰桌幾個衙役正唾沫橫飛地講述著早上縣衙的“奇聞異事”,聽得眾人嘖嘖稱奇,哈哈大笑。
    趙清真嘴角微揚,輕輕搖頭。那黑貓妖倒是會故弄玄虛,昨夜受驚遁走,今日便弄出這些啼笑皆非的亂子,既是報複,也是攪混水,更想借此加劇縣衙眾人的恐懼怨氣,供其吸食。那王癩子身上的豬圈味兒,趙油兒那學貓叫的醜態,怕是都中了貓妖的幻術所致。至於穆太公所見,半真半假,貓妖借機傳遞信息,既要救那與它氣息相連的穆婉青(以免失去一個優質的“爐鼎”),也是想引穆太公更深的怨念。
    “妖物狡黠,人心更迷啊。”趙清真呷了口茶。他知道,那關鍵的“證物”必然還在穆家灶膛,這是扳倒誣告、救出穆太公的關鍵。但如今穆家被封,錦衣衛暗中窺視,直接去取,打草驚蛇。
    正思忖間,忽見那王癩子失魂落魄地從街角拐來,渾身臭氣熏天,隻胡亂套了件不知從哪撿來的破衣服,哭喪著臉,嘴裏念叨著:“哪個天殺的偷我褲衩…還把我扔豬圈…定是穆家那老鬼作法害我!”
    趙清真心中一動,有了計較。他起身,攔在王癩子麵前,袖口一擺,仙風道骨(假裝)地說道:“無量天尊!這位施主,貧道觀你印堂發黑,周身穢氣纏繞,恐有血光之災啊!”
    王癩子正一肚子邪火沒處發,見是個窮道士,沒好氣地罵道:“滾開!臭牛鼻子!爺倒黴著呢,沒空聽你胡說八道!”
    趙清真也不惱,微微一笑,壓低聲音道:“施主昨夜是否夢魘纏身?是否感覺有毛茸之物近身?今晨是否身陷汙穢之地?”
    王癩子渾身一僵,瞪大眼睛:“你…你怎麽知道?”
    “貧道不僅知道,還知那害你之物,並非人力,而是妖邪!”趙清真神色一肅,“此妖與穆家淵源極深,你誣告穆公,它豈能容你?今日隻是小懲,今夜子時,恐有索命之厄!”
    王癩子本就迷信,加上早上詭異經曆,頓時信了七八分,臉色慘白,腿肚子直哆嗦:“道…道長救我!救我啊!”
    “救你不難,”趙清真捋須道,“隻需找到那妖物依附之物,將其破去即可。此物…嗯…應藏在極熱極燥之處,與火相關…”
    “灶膛!定是灶膛!”王癩子脫口而出,說完又趕緊捂住嘴,眼珠亂轉。
    趙清真心中暗笑,麵上卻恍然大悟:“原來如此!灶君屬火,克那陰妖!想必那妖物將什麽害人的東西藏於灶膛,借灶火掩蓋其氣息,反而害了施主你!速去取來,貧道也好作法破之!”
    王癩子此刻隻想著保命,哪還顧得上別的,連連點頭:“我這就去!這就去!道長您千萬等我!”說罷,也顧不上渾身惡臭,一溜煙就往穆家方向跑——他自有辦法溜進被封的穆家。
    趙清真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微微一笑。這就叫“惡人自有惡人磨,蠢人自有蠢人騙”。
    不到半個時辰,王癩子果然鬼鬼祟祟地回來了,懷裏揣著一個用破布包裹的方塊物事,神色慌張。“道…道長!拿到了!就…就在灶膛灰裏藏著!”
    趙清真接過,入手微沉,打開一看,正是那套粗製濫造的赭黃“龍袍”和紙糊“翼善冠”。他忍住笑意,板著臉道:“好!妖物依附已除!貧道這便開壇作法,為你驅邪!你且附耳過來,還需如此這般…”
    他在王癩子耳邊低聲吩咐了幾句。王癩子先是疑惑,繼而露出猥瑣而了然的笑容,連連點頭:“明白!明白!道長高明!這下看那趙油兒還怎麽跟我搶功!” 說完,又鬼鬼祟祟地跑了。
    趙清真看著手裏的“證物”,搖了搖頭。這拙劣的東西,竟能掀起如此風波,真是荒唐。他正欲收起,忽然眉頭一皺,從那“龍袍”的領口內側,感覺到一絲極微弱的、與那貓妖同源卻更加陰冷晦澀的妖氣殘留!這氣息…竟隱隱與昨夜縣衙那絲皇家肅殺之氣有某種勾連?
    “果然不止是貓妖作祟…”趙清真眼神銳利起來。
    下午時分,縣衙二堂。吳知縣硬著頭皮升堂,錦衣衛檔頭依舊隱身屏風之後。穆太公被帶上堂,雖憔悴,卻因得知女兒或許無恙(拜貓妖所賜),眼神清明了許多。
    “穆耘!你裝瘋賣傻,妄圖混淆視聽!還不從實招來!”吳知縣一拍驚堂木,色厲內荏。
    就在這時,堂下忽然一陣騷動!隻見那趙油兒竟掙脫了差役,衣衫不整地衝上堂來,撲通一聲跪倒,涕淚橫流,指著穆太公大叫:“老爺!我招!我全招!是王癩子!是王癩子逼我做的假證物!他給了我十兩銀子!那龍袍是他婆娘縫的,帽子是他用糊窗戶的紙糊的!就藏在穆家灶膛灰裏!他昨夜還夢遊去豬圈,肯定是被穆公家的貓仙懲罰了!貓仙大人饒命啊!”
    滿堂嘩然!吳知縣目瞪口呆!屏風後似乎傳來一聲輕微的咳嗽。
    不等眾人反應,王癩子也從外麵衝了進來,一聽趙油兒居然搶先招供還把屎盆子都扣自己頭上,頓時炸了毛,跳起來罵道:“放你娘的屁!趙油兒!明明是你出的餿主意!你說陛下最恨這個,一告一個準!那龍袍上的蟒紋還是你偷學你婆娘繡花描的樣子!你昨晚上還抱著柱子學貓叫春呢!定是貓仙附你身了!”
    兩人竟在公堂之上互相撕咬起來,將如何勾結、如何造假、如何散布謠言、甚至平日裏的齷齪勾當抖落了個底朝天!聽得堂上堂下眾人是目瞪口呆,又想笑又不敢笑。
    吳知縣氣得渾身發抖,臉一陣紅一陣白。這案子還沒審,兩個原告先打起來了,還把陰謀全揭穿了!這…這讓他怎麽往下演?屏風後那位爺還在看著呢!
    穆太公看著這出鬧劇,又是憤怒又是悲哀,更是哭笑不得。
    趙清真隱身堂外人群之中,微微點頭。那王癩子果然按他的“指點”(他騙王癩子說這樣能徹底擺脫貓妖糾纏並把責任推給趙油兒),來了個“惡人先告狀”,沒想到趙油兒因為中了貓妖幻術,心神失守,竟也竹筒倒豆子全說了。這真是……狗咬狗,一嘴毛。
    就在堂上亂成一鍋粥之際,誰也沒注意,一隻黑貓悄無聲息地蹲在了縣衙大堂的屋脊之上,碧綠的豎瞳冷冷地俯瞰著下方,嘴角似乎咧開一個譏諷的弧度。它輕輕甩了甩尾巴。
    突然,那正在互相揭短的趙油兒和王癩子,同時渾身一僵,眼神變得直勾勾的。下一秒,兩人竟不約而同地趴在地上,四肢著地,仰起脖子,齊齊發出一聲淒厲悠長的——
    “喵——嗚——!!”
    真正的、如同叫春般的貓叫聲,響徹了整個縣衙公堂!
    滿堂死寂。
    所有人都石化了。吳知縣手裏的驚堂木“哐當”掉在地上。屏風後麵傳來一聲似乎被茶水嗆到的劇烈咳嗽。
    趙油兒和王癩子叫完這一聲,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眼睛一翻,同時口吐白沫,暈厥過去。
    堂上堂下,落針可聞。隻有那屋頂的黑貓,優雅地舔了舔爪子,身影一晃,消失不見。
    良久,吳知縣才哆哆嗦嗦地指著地上兩人:“快…快抬下去!找郎中!不…找道士!”
    他癱坐在椅子上,有氣無力地對師爺道:“這…這案子…還審個屁啊…記錄在案,穆耘…暫時收監,待…待本官查明…查明這…這貓妖之事再說…” 他偷偷瞟了一眼屏風,隻見那後麵已經空無一人。
    穆太公被帶下去時,神情複雜,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
    趙清真轉身離開縣衙,眉頭微鎖。貓妖今日這番戲弄,看似幫穆太公洗刷了冤情,實則更深層次地攪動了官衙的怨氣與恐懼,那兩聲貓叫,更是將一股濃鬱的妖氣植入了昏迷的趙、王二人體內。它似乎在醞釀著什麽。
    而屏風後那位悄然離去的錦衣衛,又扮演著什麽角色?那“龍袍”上殘留的與皇家氣息勾連的妖氣……
    事情,遠未結束。真正的風暴,或許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