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夢銀得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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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十六,浙南溫州,永嘉坊內,盧家大宅朱門高聳,石獅威嚴,彰顯著主人盧弘盛的富庶。盧家世代經營海運,家資巨萬,是溫州城數一數二的富戶。然而,近日這深宅大院之內,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焦躁與不安。
    六月十一夜,盧弘盛於書房中小憩,忽得一夢。夢中霞光萬道,一位金甲神人巍然矗立,聲如洪鍾,言其宅邸正堂東首第三根楠木柱下,埋有先祖所藏“十二甕白金”,乃盧家六世前之巨富盧承業所埋,囑其取出,可助家業再上一層樓。夢醒之後,盧弘盛隻覺曆曆在目,那金甲神人的威儀與“十二甕白金”的字眼,如同烙鐵般印在他心頭。
    盧弘盛雖富,然近年來海上生意屢遭風浪倭患,損耗頗大,正感銀錢吃緊。得此吉夢,豈能不喜?翌日一早,他便喚來心腹家仆,屏退閑人,親自督工,於那正堂東首第三根巨柱之下開挖。
    工匠們小心翼翼,掘地三尺,果然觸到硬物。清理浮土,現出一口碩大的、以油泥密封得嚴嚴實實的黑陶大甕。甕身古樸,刻有模糊的瑞獸花紋,看上去確有些年頭。
    盧弘盛大喜過望,心跳如鼓,催促道:“快!快打開!小心些,莫傷了甕中之物!”
    家仆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撬開那密封的甕蓋。然而,甕中並無預期的耀眼白銀,反而冒出一股陰寒刺骨、帶著陳腐泥土腥氣的白煙!白煙散去,眾人湊近一看,無不駭得魂飛魄散!
    隻見那甕中,竟蜷縮著一個活物!此物高約二尺,形似侏儒,卻生得須眉皆白,滿麵皺紋堆壘,身穿一件破爛不堪、依稀能看出是前朝款式的綢緞壽衣。它緩緩抬起頭,睜開一雙渾濁卻閃爍著詭異精光的眼睛,竟口吐人言,聲音蒼老嘶啞,如同摩擦破舊的門軸:
    “不肖子孫!驚擾老夫安眠,該當何罪?!”
    盧弘盛與一眾家仆嚇得連連後退,險些癱軟在地。挖寶挖出個活祖宗?這簡直是曠古奇聞!
    “你…你是何人?”盧弘盛壯著膽子,顫聲問道。
    那甕中老翁冷哼一聲,慢悠悠地從甕中站起,活動了一下筋骨,雖身材矮小,卻自有一股古怪的威嚴:“老夫盧承業,乃爾等六世祖!當年富甲浙東,因預感世道將亂,特將大部分家財轉化為本命‘精元’,藏於此甕,陷入沉睡,以待後世有緣子孫開啟,助家族度過難關。爾等既掘甕而出,便是機緣到了,還不上前叩拜!”
    盧承業?六世祖?盧弘盛依稀記得族譜上似乎確有此人,乃是盧家發跡的關鍵人物之一。但眼前這詭異景象,實在讓他難以相信。可若不是祖宗,何以能道出名諱,又在這埋了不知多少年的甕中存活?
    “怎…何以證明?”盧弘盛仍是疑慮重重。
    老翁似有不悅,屈指一彈,一縷陰風掠過,旁邊一個多嘴的家仆頓時如遭重擊,慘叫一聲倒地,雙手捂腹,麵色瞬間青黑,竟似中了劇毒!老翁冷冷道:“此乃小懲大誡。老夫沉睡多年,需珍饈美味恢複元氣,更要爾等廣請高僧大道,連做七七四十九日水陸大法會,超度老夫沉睡期間積聚的陰滯之氣。另需百年老參、雪山靈芝、東海珍珠粉…速去備來,不得有誤!稍有延遲,休怪老夫不念血脈之情,降下災殃!”
    眼見這老翁手段詭異狠辣,一言不合便傷人,盧弘盛心中恐懼更甚。但轉念一想,若真是六世祖顯靈,得其相助,家族豈不更盛?即便不是,這妖物如此厲害,也得罪不起。貪念與懼意交織之下,他竟真的信了七八分,連忙喝令下人將那受傷家仆抬去救治,自己則戰戰兢兢地吩咐下去,按照老翁的要求,準備極品宴席、延請僧道、搜羅珍稀藥材。
    自此,盧家便陷入了無底洞般的消耗之中。那“盧承業”老翁食量驚人,且口味極刁,非山珍海味、靈藥仙芝不食,每日耗費不下百金。所作法事排場極大,請的都是溫州乃至周邊府縣最有名的和尚道士,日夜誦經,鍾鼓鐃鈸之聲不絕於耳,香燭紙錢焚燒的煙霧籠罩了半個盧府。稍有供應不周,或是所備食物、藥材稍不如意,盧家必有人莫名病倒,症狀古怪,醫藥無效,唯有老翁“開恩”,賜下一點所謂的“丹藥”(實則是它身上搓下的泥丸),方能好轉。
    不過四五日,盧家已是庫銀流水般花出,下人人心惶惶,盧弘盛更是焦頭爛額,形銷骨立。他漸漸開始懷疑,這哪裏是祖宗顯靈,分明是招來了一個索債的魔星!但此時已是騎虎難下,那老翁手段詭異,他根本無力反抗。
    消息漸漸傳開,溫州城內議論紛紛,大多認為是盧家挖出了什麽厲害的“甕精”或“墓妖”,絕非善類。也有曾受盧家欺壓者,暗中稱快,謂其為富不仁,合該有此報應。
    這一日,六月十五,盧家又重金從雁蕩山請來一隊道士做法。法壇高築,旌旗招展,為首的老道披發仗劍,步罡踏鬥,念咒焚符,看上去煞有介事。那甕中老翁被請至堂上受香火,它端坐太師椅(下麵墊了七八個軟墊),眯著眼,享受著供奉,嘴角似乎還帶著一絲譏誚。
    就在老道將一道“鎮煞符”拍向那老翁時,異變陡生!那符籙尚未觸及老翁身體,便無火自燃,瞬間化為灰燼!老翁猛地睜開眼,眼中綠光一閃,屈指一彈,那做法事的老道如被重錘擊中,倒飛出去,口噴鮮血,昏迷不醒!其餘道士嚇得魂不附體,法器掉了一地,連滾帶爬地逃出了盧府。
    “哼!區區微末伎倆,也敢在老夫麵前賣弄!”老翁冷哼一聲,聲音中充滿了不屑與威嚴,“再去尋些有真本事的來!這些酒囊飯袋,隻會浪費老夫的香火!”
    盧弘盛麵如死灰,看著揚長而去、重新縮回甕中的老翁,心中最後一絲僥幸也破滅了。這絕不是先祖!這分明是妖孽!
    正當盧家上下愁雲慘淡,絕望之際,門房來報,門外有一遊方道士求見,自稱或許能解盧家之困。
    盧弘盛此刻已是病急亂投醫,連忙道:“快請!快請進來!”
    隻見一位年約三旬、麵容清俊、眼神澄澈的青衫道士,飄然而入。他背負一劍,劍格處鑲嵌七色寶石,暗合北鬥,氣度從容淡定,仿佛不是走入一座被妖氛籠罩的宅邸,而是閑庭信步於山野之間。正是雲遊至此的全真龍門派羽士——趙清真。
    趙清真一踏入盧府,眉頭便微微蹙起。府內氣息駁雜混亂,濃鬱的香火願力、僧道誦經殘留的微弱法力和各種珍稀藥材的靈氣、以及…一股極其隱晦卻異常強大的陰腐、貪婪、帶著歲月沉澱之感的妖氣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極不舒服的場域。尤其是正堂方向,那股妖氣最為鼎盛,如同一個無形的漩渦,不斷吞噬著周圍的能量與生機。
    “無量天尊。”趙清真稽首,“貧道趙清真,雲遊途經寶地,見貴府上空隱有妖氛盤旋,怨氣糾纏,故特來一問。可是府上近日遇到了什麽不同尋常之事?”
    盧弘盛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顧不得什麽家醜了,連忙將如何得夢、如何掘甕、如何請出那“六世祖”以及其後種種匪夷所思的折磨,一五一十,和盤托出,說到最後,已是聲淚俱下:“…仙長!您定要救救我們盧家啊!那絕不是什麽先祖,定是妖孽!我盧家雖非大善之家,也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何以招此橫禍啊!”
    趙清真靜靜聽完,神色不變,心中已然明了。他神念微動,已感知到正堂那口甕中之物,其氣息之古怪,絕非尋常精怪。似妖非妖,似鬼非鬼,更似一種…長期附著於特定器物、吸收地氣與執念而生的物魅,且年代極其久遠,已成了氣候。
    “不恒其德,或承之羞。”趙清真淡淡開口,聲音清越,卻如警鍾敲在盧弘盛心頭,“盧居士,夢兆掘銀,本是橫財。貪念一起,便易招邪祟。世間豈有沉睡數百年、索求無度、稍不如意便降災禍之先祖?此非佑護,實乃魔考。”
    盧弘盛聞言,滿麵羞愧,訥訥不能言。
    趙清真繼續道:“香從臭裏出,甜向苦中來。欲解此厄,需先斷其貪懼之念。貧道可否一見那甕中之物?”
    盧弘盛連忙引趙清真前往正堂。堂內香煙繚繞,那口黑陶大甕赫然擺在中央,甕蓋虛掩,裏麵寂靜無聲,卻散發著令人心悸的陰寒氣息。
    趙清真示意盧弘盛退後,自己緩步上前,立於甕前丈許之處,朗聲道:“甕中之靈,何必藏頭露尾?爾借人貪念,顯化形質,索求無度,擾亂綱常,已犯天條。還不現形,更待何時?”
    甕中沉默片刻,隨即傳來那蒼老嘶啞、卻隱含怒意的聲音:“何方野道,在此喧嘩?老夫乃盧氏六世祖盧承業,正在靜修,驚擾老夫,爾擔待得起嗎?”
    趙清真目光如電,仿佛能穿透甕壁:“盧承業?貧道看來,不過是一縷苟延殘喘、依附古甕、竊取地脈靈氣與後人香火願力的陳年殘念罷了!借屍還魂,妄稱先祖,爾這‘甕中老翁’,還要欺瞞到幾時?”
    “放肆!”甕中老翁似被戳中痛處,猛地一聲厲喝,甕蓋砰的一聲掀開,那二尺老翁再次現身,站在甕口,須發皆張,眼中綠光大盛,一股強大的、混合著腐朽與貪婪的精神威壓猛地衝向趙清真!“無知小道,找死!”
    若是尋常人,甚至修為稍淺的修士,被這股凝聚了數百年執念的邪異精神力量衝擊,隻怕立刻就會心神崩潰,或癲狂,或昏厥。
    然而趙清真已是煉氣化神巔峰之境,道心堅定如磐石。麵對這精神衝擊,他神色不變,隻是輕輕哼了一聲,周身自然流轉出一股清靜無為、中正平和的丹元之氣,如同春風化雨,將那邪異威壓悄然化解於無形。
    “冥頑不靈。”趙清真搖頭,並指如劍,並未攻擊那老翁,而是淩空劃出一道玄奧的符文,點向那口黑陶大甕本身!“天地玄宗,萬炁本根。徹見邪精,元始安鎮!敕!”
    符文沒入甕身,那古甕猛地一震,表麵那些模糊的瑞獸花紋竟驟然亮起,發出低沉的嗡鳴聲!這甕本是鎮壓之物,卻被邪念竊據,趙清真此符,正是暫時激發這甕體本身殘留的一絲微弱正道法印,反客為主,暫時禁錮其中的物魅!
    甕中老翁頓時發出一聲驚怒的尖叫,它感到自身與甕體(它的根基所在)的聯係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幹擾、隔絕,身形一陣晃動,竟有些維持不住的跡象!
    “你…你竟能觸動‘鎮元甕’?!”老翁又驚又怒,它沒想到這道士一眼就看穿了它的根腳,而且手段如此刁鑽!
    “不止如此。”趙清真語氣平淡,歸塵劍雖未出鞘,但劍格處“天權文曲”寶石已泛起湛藍微光,一股清涼、淨化、蘊含智慧道韻的力量彌漫開來,開始衝刷堂內汙濁的妖氛,“爾之所恃,無非是漫長歲月積累的一點陰腐之炁與操縱人心的邪術。今日貧道便斷了你的根基!”
    話音未落,趙清真腳踏罡步,手掐訣印,口誦《淨天地神咒》:“洞中玄虛,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 咒語聲聲,如同天籟,蘊含無上淨化之力,配合著“天權文曲”的智慧藍光,如同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地滲透進甕體之內,洗滌著其中積攢了數百年的陰穢執念!
    “啊——!”甕中老翁發出了淒厲的慘叫,它的身體如同被潑了強酸,開始冒出嗤嗤白煙,身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虛幻起來!它最本源的力量正在被快速淨化消融!
    “住手!快住手!”老翁驚恐萬狀,再無之前的囂張氣焰,“道長饒命!饒命!老夫…不,小的願降!願降!小的並非有意為惡,實是盧家子孫貪念召我…我願將這些年積聚的‘精元’分出一半…不,全部獻給道長!隻求道長饒小的一命!”
    趙清真卻絲毫不為所動,誦咒之聲更加宏大:“靈寶符命,普告九天…乾羅答那,洞罡太玄…斬妖縛邪,殺鬼萬千!” 歸塵劍“玉衡廉貞”寶石赤芒一閃,一縷純陽真火順著咒力注入甕中!
    純陽真火乃是天下陰邪之物的克星,那老翁的殘念被真火一灼,頓時發出絕望至極的哀嚎,身體徹底消散,隻剩下一顆約莫鴿卵大小、渾濁不堪、不斷扭曲變幻的暗灰色氣丹留在甕底,這便是它所謂的“精元”,實則是數百年來竊取的地氣、香火以及它害人時抽取的生命精氣混合而成的邪物!
    趙清真並指一引,將那邪丹取出,以真火包裹封印,納入一玉瓶之中。此物汙穢,卻也不能隨意丟棄,需以三昧真火徹底煉化。
    隨著老翁被收,那口黑陶大甕也失去了所有邪異光澤,變得古樸無華,甕體內壁,隱約可見一些模糊的古老鎮邪符文痕跡。
    堂內彌漫的陰寒妖氛頃刻間消散一空,原本壓抑的氣氛一掃而空,變得清爽起來。那些因老翁作祟而病倒的盧家人,也瞬間覺得身上一輕,病痛竟去了大半。
    盧弘盛親眼目睹這如同神跡的一幕,驚得目瞪口呆,隨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對著趙清真連連叩首:“多謝仙長救命之恩!多謝仙長降妖除魔!我盧家上下,永感大恩!”
    趙清真拂袖一股柔力將他托起,淡淡道:“盧居士請起。妖物雖除,然禍根實乃貪念所種。望居士日後能恒其德,行善積德,持正守心,方可保家宅長久安寧。否則,今日驅一甕中老翁,他日未必不會招來其他邪祟。”
    盧弘盛滿麵羞慚,連連稱是:“仙長教誨,振聾發聵!盧某定當銘記於心,日後必定廣行善事,約束家人,再不敢起貪妄之念!”
    趙清真點點頭,不再多言。他看了一眼那口恢複正常的古甕,道:“此甕年代久遠,曾為鎮物,亦有靈性,雖被邪念竊據,本身卻無大過。可尋一清淨之地深埋,或送入有道觀的香積廚用作盛放齋米之器,以其殘存靈性滋養善物,也算一場功德。”
    說罷,趙清真收起玉瓶,稽首一禮,便欲轉身離去。
    “仙長留步!”盧弘盛急忙攔住,命人取來一盤金銀,懇切道:“仙長救我全家,區區謝禮,不成敬意,萬望笑納!”
    趙清真瞥了一眼那黃白之物,微微一笑,笑容中帶著一絲超然:“貧道雲遊四方,非為財貨。居士若真有心,便將此財物用於修繕本地道路、資助貧苦學子或施藥濟民,其所積功德,遠勝供奉貧道。告辭。”
    言畢,不顧盧弘盛再三挽留,青衫飄動,已飄然出了盧府大門,身影很快消失在溫州城喧囂的街巷之中。
    盧弘盛手持那盤金銀,望著趙清真離去的方向,怔怔出神,良久,方對家人歎道:“真乃得道高人也!吾輩碌碌,終日為利奔波,幾曾見過如此風範?仙長之言,如當頭棒喝啊!”
    此後,盧弘盛果然收斂心性,謹記教訓,拿出大量家財行善積德,盧家口碑漸佳。而那口古甕,則被送入城外一座道觀,用於盛放齋米,說來也怪,自此之後,那道觀的齋飯似乎格外香甜養人,香火也愈發鼎盛起來。
    至於趙清真,則繼續他的雲遊之路,懷揣那枚需煉化的邪丹,心中思索的卻是更深層的問題:這“甕中老翁”看似單一事件,但其形成所需的長久歲月與特定條件,以及那絲被竊取的、微弱卻純正的“鎮元”法印氣息,是否預示著這片土地上,還有更多類似因人心貪嗔、歲月積澱而生的邪祟,在悄然滋生呢?
    他的腳步,再次邁向未知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