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獨角驚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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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十八)
    永樂十四年,仲夏之末。浙西衢州府城,籠罩在悶熱與一種難以言喻的惶恐之中。時近黃昏,暑氣未消,天色卻陰沉得可怕,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在城頭,仿佛醞釀著一場暴雨,又似某種不祥的預兆。
    青石板鋪就的街道上,行人稀疏,且大多行色匆匆,麵帶憂懼,不時有人緊張地抬頭望向城中心那座高聳的鍾樓,又迅速低下頭,加快腳步。茶棚酒肆之中,往日裏的喧鬧被一種壓抑的竊竊私語所取代。
    “聽說了嗎?昨晚打更的老劉…又沒了!” “嘶…是鍾樓那位?” “可不是嘛!就剩一隻鞋落在鍾樓底下…人…哎!” “這都第幾個了?官府貼了告示,宵禁後又加派了兵丁巡邏,根本沒用!” “說是頭生獨角,青麵獠牙,聞著人味兒就撲下來…嚇也嚇死了!” “可不止呢!西城縣學塘那邊也不安生,前兒個夜裏,張屠戶家的傻兒子非說看見一匹白布漂在塘邊,想去撿,差點被拖下水!要不是巡夜的兵丁恰好經過,吼了一嗓子,怕是…” “還有那鴨叫聲!夜裏靜悄悄的,突然就來那麽幾聲,聽得人心裏發毛,第二天準鬧肚子疼,藥石無效!” “唉…這衢州城是遭了什麽孽哦…三怪齊出,這日子可怎麽過…”
    衢州三怪的傳聞,早在民間悄悄流傳,但近幾日卻驟然加劇,幾乎到了夜夜驚魂的地步。鍾樓獨角鬼、縣學塘白布怪、蛟池塘鴨鬼,成了懸在衢州百姓心頭的三把利刃。
    人群之中,一位青衫道士緩步而行,對周圍的惶恐氣氛恍若未聞。他麵容年輕,眼神卻深邃如古井,仿佛曆盡滄桑。身負一劍,劍鞘古樸,暗金色的劍柄上纏繞著異獸筋絡,劍格處鑲嵌七顆異色寶石,暗合北鬥,隱隱流轉動人光華。正是雲遊至此的全真龍門派羽士,趙清真。
    他甫一入城,靈覺便是一動。此地上空,彌漫著一股極其怪異的氣息——並非單純的陰邪鬼氣,也非妖物腥臊,而是三種截然不同卻又隱隱交織的怨念、貪婪與詭詐之力,如同三股扭曲的毒藤,纏繞在衢州府的地脈人氣之上,不斷汲取著恐懼與負麵情緒作為養料。
    “勞謙,君子有終,吉…然此地怨念交織,人心惶惶,驕吝之氣叢生,非吉兆也。”趙清真心中默念,神念如絲般鋪展開來,細細感知那三股力量的源頭。
    最強的一股,冰冷、暴戾、充滿了一種居高臨下的狩獵欲望,源自城中心那座高大的鍾樓。另一股,陰柔、粘膩、帶著誘人墮落的貪婪,潛藏於城西的縣學塘。最後一股,則顯得較為飄忽、詭譎,其力不強,卻善於鑽營人心弱點,引發生理不適,盤踞在城南的蛟池塘。
    “三怪…看來並非空穴來風。”趙清真眸光微凝。此等邪祟,非尋常遊魂野鬼,乃是因地勢、人心、歲月積澱而生的特殊精怪,各有詭異能力,危害甚巨。
    他不再遲疑,邁步走向那巍峨卻令人望而生畏的鍾樓。越靠近,那股暴戾冰冷的邪氣就越發清晰。鍾樓大門緊鎖,貼有官府的封條,周圍空無一人,連鳥雀都遠遠避開,顯得死寂而壓抑。
    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被吞沒,天色迅速暗沉下來。夜風漸起,吹得鍾樓簷角的風鈴發出零丁當啷的脆響,在這寂靜的環境中,顯得格外刺耳。
    趙清真並未強行闖入,而是繞至鍾樓後方一處僻靜角落,身形微動,已如一片落葉般悄無聲息地掠上附近一座較低的屋頂,尋了個視野開闊又便於隱匿的位置,盤膝坐下。歸塵劍橫於膝前,劍格處“天權文曲”寶石泛起湛藍微光,助他寧心靜氣,靈覺如同無形的雷達,牢牢鎖定鍾樓頂部。
    他要親眼看一看,這所謂的“獨角怪”,究竟是何方神聖。
    時間一點點流逝,夜色徹底籠罩衢州城。城內燈火零星,更夫顫抖著敲響初更的梆子,聲音遠遠傳來,透著無邊的恐懼。
    子時將至,陰氣最盛之時。
    突然——嗚!
    一陣極其輕微、卻尖銳異常的破空聲,自鍾樓頂層的陰影中響起!若非趙清真靈覺敏銳,幾乎難以察覺!
    他驟然睜開雙眼,隻見鍾樓頂層的飛簷翹角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模糊的黑影!那黑影體型似人,卻略微佝僂,周身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扭曲空氣的黑霧。最為醒目的是,在其頭顱的位置,赫然生著一根長約尺半、彎曲如虯枝、閃爍著幽冷金屬光澤的獨角!
    它似乎正在…嗅探?那顆生著獨角的頭顱微微轉動,對著下方街道的方向,不斷抽動著,仿佛在搜尋著什麽氣味。
    “聞人聲便下…原來如此。”趙清真心中明了。此物並非依靠視覺,而是依靠一種極其敏銳的、對活人陽氣與恐懼氣息的感知來定位獵物!
    恰在此時,一隊負責夜間巡邏的兵丁,戰戰兢兢地拐過街角,走向鍾樓附近的街道。他們顯然也聽聞了恐怖傳說,走得極慢,彼此靠得很近,呼吸粗重,心跳如鼓,濃鬱的恐懼氣息幾乎凝成實質。
    “來了!”趙清真眼神一厲!
    鍾樓頂上的獨角怪黑影猛地停止了嗅探,獨角對準了下方的兵丁隊伍,發出一聲極其低沉、卻直透靈魂的興奮嘶鳴!下一刻,它身形猛地一縱,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悄無聲息卻又快得不可思議,直撲而下!目標直指隊伍最後方那個嚇得幾乎腿軟的年輕兵丁!
    那年輕兵丁隻覺得頭頂一暗,一股難以形容的冰冷惡臭撲麵而來,抬頭一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隻見一張青麵獠牙、扭曲猙獰到極點的鬼臉已近在咫尺!那顆碩大的獨角幾乎要戳到他的天靈蓋!他甚至連慘叫都發不出來,隻覺得渾身血液都要凍結了!
    千鈞一發之際!
    “咄!妖孽敢爾!”
    一聲清叱如同平地驚雷,驟然炸響!趙清真身形已如鬼魅般出現在街道中央,擋在了那年輕兵丁身前!歸塵劍並未完全出鞘,隻是彈出三寸暗金色的劍鋒,但一股淩厲無匹、蘊含破邪鎮煞之意的劍氣已勃然爆發!
    “天璿巨門,鎮!”
    明黃色的厚重劍罡瞬間勃發,化作一麵無形的氣牆,擋在前方!
    砰! 那獨角怪猝不及防,一頭狠狠撞在劍罡氣牆之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它那無往不利的撲擊竟被硬生生擋住!劍罡之上符文流轉,反震之力將它震得發出一聲驚怒交加的痛吼,倒翻回去,落在數丈之外的地上,四肢著地,姿態如同野獸,那雙猩紅的眼睛死死盯住了突然出現的趙清真!
    直到此時,那些兵丁才反應過來,發出驚恐的尖叫,連滾帶爬地向後逃竄,武器丟了一地。
    趙清真這才看清這獨角怪的全貌。它身高約七尺,通體覆蓋著暗青色的、如同老舊青銅般的粗糙皮膚,肌肉虯結,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那顆頭顱異常碩大,麵孔扭曲如同揉皺的皮革,獠牙外翻,滴落著腥臭的涎液。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根獨角,黑沉沉的,布滿螺旋紋路,尖端閃爍著令人心悸的寒光。它周身散發著冰冷、暴戾、嗜血的氣息,更有一股濃鬱的、屬於古戰場凶器的金鐵煞氣!
    “原來是一縷古戰場凶刃的殘煞之氣,融合了鍾樓積聚的枉死者的怨念與恐懼,天長日久,竟化形成了這般精怪!”趙清真瞬間看穿了它的根腳。此類精怪,最是凶戾,嗜殺成性,以生靈精氣與恐懼為食。
    “吼!”獨角怪被趙清真阻擋,又被道破根腳,徹底暴怒。它猛地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那根獨角驟然亮起幽黑的光芒,一股凝聚到極點的破煞衝擊波如同無形的巨矛,猛地刺向趙清真!同時,它龐大的身軀再次撲上,利爪撕扯空氣,帶起道道淒厲的惡風!
    這衝擊波專破各種護體罡氣,對付尋常修士乃至神祇都有著奇效!
    然而,趙清真並非尋常修士。他乃全真龍門正宗,煉氣化神巔峰,丹元渾厚,道心堅定。
    “玉衡廉貞,離火焚邪,禦!”
    歸塵劍終於完全出鞘!暗金色的薄刃在夜色中劃出一道冷冽弧線,劍格處赤紅寶石光芒大放,熾熱的離火真元瞬間包裹劍身,迎著那破煞衝擊波一劍斬去!
    嗤啦! 如同熱刀切牛油,那無形的破煞衝擊波竟被離火劍罡從中斬開,潰散於無形!緊接著,趙清真劍勢不停,手腕翻轉,歸塵劍化作一道赤金色的閃電,精準無比地點在獨角怪撕來的利爪之上!
    “嗷!”獨角怪發出一聲痛苦的嚎叫,它的利爪竟被劍尖點中,一股灼熱劇痛的純陽道火順著手臂瞬間蔓延而上!它瘋狂甩動胳膊,試圖撲滅道火,但那火焰不滅不暗,灼燒得它皮開肉綻,黑煙直冒!
    隻是一個照麵,這凶名赫赫的獨角怪便吃了大虧!它猩紅的眼中首次露出了驚懼之色,意識到眼前這個道士絕非以往那些可以隨意獵殺的對象。
    它猛地向後一躍,四肢著地,警惕地盯著趙清真,喉嚨裏發出威脅性的低吼,卻不敢再輕易上前。那根獨角幽光閃爍,似乎在醞釀更強大的攻擊,又似乎在尋找逃跑的機會。
    趙清真持劍而立,衣袂無風自動,神色平靜地看著它:“孽畜,爾本無靈智,乃怨煞所聚,為禍一方,天理難容。若肯伏誅,散去戾氣,尚有重歸天地之機。若負隅頑抗,休怪貧道劍下無情,令爾形神俱滅!”
    獨角怪似乎聽懂了威脅,愈發焦躁不安。它猛地抬頭,獨角對準鍾樓方向,發出一聲尖銳悠長的嘶鳴!
    嗡——! 鍾樓頂端,那口巨大的銅鍾竟無人自鳴,發出一聲沉悶卻極具穿透力的鍾聲!鍾聲浩蕩,卻並非清心淨神,反而蘊含著一股擾亂心神、放大恐懼的詭異力量,如同漣漪般迅速擴散開來!
    整個衢州城,無數在睡夢中或被先前打鬥驚醒的百姓,聽到這鍾聲,頓時感到心慌意亂,莫名的恐懼感被無限放大,孩童啼哭,大人瑟瑟發抖,城中怨恐之氣驟然提升了數倍!
    而這股龐大的負麵情緒,如同受到了吸引,竟化作肉眼可見的淡灰色氣流,源源不斷地湧入那獨角怪的體內!它被離火燒傷的爪子迅速愈合,周身氣息不降反升,變得更加暴戾凶悍!
    “竟能借鍾聲汲取全城恐懼之力?”趙清真眉頭一擰,“此獠竟與鍾樓融為一體,難怪難以根除!”
    獨角怪得到力量補充,凶性大發,再次咆哮著撲了上來,這一次,它的速度和力量明顯提升了一個檔次,獨角上的幽光凝聚如實質,狠狠撞向趙清真!
    “冥頑不靈!”趙清真眼神一冷,不再留手。歸塵劍上七星流轉,劍勢陡然變得縹緲莫測。
    “搖光破軍,玄水幻身!”
    他的身影瞬間變得模糊,仿佛化入了夜色之中,原地留下數個真假難辨的殘影。獨角怪勢在必得的一撞,竟然落空,狠狠撞在青石板地上,砸出一個大坑!
    不待它反應過來,趙清真真身已如鬼魅般出現在它側後方,歸塵劍無聲無息地刺向它後心要害!
    然而,就在劍尖即將及體的瞬間,那獨角怪竟似背後生眼,猛地一個翻滾,險之又險地避開了要害,但同時,它那條如同鋼鞭般的尾巴卻帶著淒厲的破空聲,狠狠抽向趙清真的下盤!
    攻守轉換,狠辣異常!
    趙清真輕咦一聲,似有些意外此怪的戰鬥本能如此之強。他足尖輕點,身形如柳絮般飄起,巧妙避開尾擊,同時劍尖下壓,在怪物的脊背上劃出一道深可見骨的焦黑劍痕!
    “吼!”獨角怪再次受創,痛吼一聲,卻不再戀戰,借著翻滾之勢,四肢發力,猛地竄向旁邊的巷道,速度快如疾風,顯然是想逃回鍾樓老巢!
    “哪裏走!”趙清真豈容它逃脫,身形一動,正欲追擊——
    忽然! “嘎——!”
    一聲突兀的、沙啞難聽的、如同老鴨嘶鳴的怪叫聲,毫無征兆地從城南蛟池塘的方向傳來,穿透夜色,直接鑽入趙清真的耳中!
    這叫聲並非通過空氣傳播,而是直接作用於人的髒腑!趙清真隻覺得丹田氣海微微一蕩,一股陰寒詭譎的力量試圖侵入,引動他氣血微微逆行,雖瞬間便被他渾厚的丹元化解,卻也讓他的身形不由得微微一滯!
    就是這刹那的阻滯,那獨角怪已然化作一道黑煙,竄入錯綜複雜的巷道之中,消失不見!隻有它怨毒的咆哮聲遠遠傳來,充滿了挑釁的意味。
    與此同時,城西縣學塘方向,似乎也有一道微弱的白影一閃而逝,一股陰柔的吸力若有若無地傳來。
    趙清真停下腳步,望向獨角怪消失的方向,又側耳傾聽那已消失的鴨叫聲,最後看向縣學塘,眉頭深深皺起。
    “三怪…竟懂得相互呼應,牽製於人?”
    他感受到,這三股力量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極其隱晦的聯係,並非各自為戰。方才那鴨鬼的叫聲,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絕非巧合。
    看來,這衢州三怪之禍,遠比表麵看上去的更加複雜棘手。欲除一怪,必先弄清三者之間的聯係,否則難免顧此失彼,甚至可能墮入陷阱。
    夜色更深,衢州城再次陷入死寂,唯有那令人心悸的鍾聲餘韻,似乎還在空氣中隱隱回蕩。
    趙清真收劍歸鞘,目光掃過狼藉的街道和遠處黑暗中瑟瑟發抖的兵丁,並未立刻追擊。他需要更周全的準備。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巧若拙…”他低聲自語,眼神恢複清明,“也罷,便讓爾等多逞一時之凶。待貧道查明根由,再一並了結。”
    身影一閃,他已消失在原地,仿佛從未出現過。隻留下滿地戰鬥的痕跡,以及那些驚魂未定、幾乎以為自己剛剛集體做了場噩夢的巡邏兵丁。
    而衢州城的這個夜晚,注定還有許多人在恐懼中輾轉難眠。三怪的陰影,並未因一位道長的出現而立刻散去,反而顯得更加撲朔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