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鼉龍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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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永樂十四年,秋末。
趙清真離了廣西那硝煙方歇之地,一路向西南而行,翻山越嶺,涉水過江,終是踏入了雲南地界。
一入雲南,氣息頓變。與廣西那鬱結濃烈的“巫儺”之氣不同,雲南的氣息更加複雜、多元,也更加……空靈而危險。天空似乎格外高遠,雲彩變幻莫測,如同絢麗的織錦,卻又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疏離感。空氣裏彌漫著草木的清香、花卉的馥鬱,卻也夾雜著深山老林特有的腐殖氣息、以及一絲若有若無、仿佛來自雪域高原的凜冽寒意。更深處,似乎還潛藏著無數古老、蠻荒、未曾被完全馴服的精怪意誌。
他的第一站,便是雲南府治所,昆明。
昆明城,滇池之畔,碧雞、金馬二山遙相對望,城郭巍峨,人煙稠密,商賈雲集,已是頗具規模的西南重鎮。然而,趙清真剛至城郊,尚未得見滇池浩渺,便察覺到了一絲不諧。
時值秋高氣爽,滇池水麵卻無端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難以驅散的灰霾。風中帶來的水汽,並非純粹的清新,反而夾雜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腥氣,以及一種沉滯的、令人心神不寧的壓抑感。湖畔的漁民,臉上大多帶著愁容與恐懼,往來行人也多是行色匆匆,對那煙波浩渺的滇池,似乎避之不及。
趙清真尋了一處臨湖的茶館坐下,要了一碗本地特有的烤茶,看似悠閑,實則神識已如無形的絲線,悄然探向那浩瀚的湖麵。
神識甫一接觸湖水,便感到一股陰寒、沉重、帶著濃鬱水煞與怨念的氣息盤踞在湖底深處。那氣息並非均勻分布,而是如同活物般,在湖心某處緩緩蠕動、凝聚,散發出令人心悸的威壓。與廣西“虎鬼”、“狼煞”的暴戾凶煞不同,這股氣息更加古老、深沉,帶著水族特有的陰冷與綿長。
“店家,”趙清真抿了一口苦澀回甘的烤茶,狀似無意地問道,“貧道看這滇池氣象萬千,真是難得的美景。隻是……為何湖上似有薄霾不散,湖邊漁民也似有憂色?”
那茶館店家是個五十來歲的精瘦漢子,聞言歎了口氣,壓低聲音道:“道長是外地來的吧?您有所不知,這滇池……近來不太平啊!”
他湊近了些,臉上帶著恐懼:“鬧水怪了!是頭成了精的巨黿(一種大鱉)!好家夥,比最大的漁船還大,背殼青黑,上麵長滿了苔蘚水草,眼珠子有燈籠那麽大,冒著綠光!這畜生近來頻頻興風作浪,掀翻了好幾條漁船,吞了好幾個水性極好的漁把式了!屍體都沒找回來!”
“巨黿?”趙清真心中一動,“官府不曾派人剿殺?”
“怎麽沒派?”店家苦笑,“前些日子,衛所還派了戰船,帶著強弓硬弩,甚至動用了火銃!可那畜生狡猾得很,一見大隊人馬就潛入深水,根本尋不著。偶爾露頭,弩箭射在它背殼上,就跟撓癢癢似的,火銃打上去,也隻留下個白印子!反而激怒了它,那幾天夜裏,湖邊都能聽到低沉的吼聲,跟打雷似的,嚇得家家戶戶閉門不出!”
“而且,”店家聲音壓得更低,帶著神秘,“有老漁民說,那根本不是普通的巨黿,怕是……是前朝那頭被鎮在湖底的‘鼉龍’又蘇醒了!聽說元朝時候,就有這畜生的記載,後來是被一位遊方的高僧,以佛法舍利配合沉重的鐵牛鎮在湖口,才安分了百十年。莫不是……那鎮壓之物年久失修,或者被人動了手腳?”
鼉龍?趙清真目光微凝。若真是修煉有成、近乎化蛟的鼉龍,那便絕非尋常水怪可比,其能興風作浪、駕馭水煞,倒也說得通。
“那鎮水的鐵牛在何處?”趙清真問道。
“就在城南的湖口,靠近大觀樓那邊。”店家指了指方向,“不過聽說……那鐵牛最近好像有點不對勁,夜裏偶爾會發出嗡鳴聲,身上也莫名出現了些濕漉漉的水漬……”
線索逐漸清晰。滇池異變,巨黿(或鼉龍)作祟,可能與鎮物失效有關。
趙清真謝過店家,付了茶錢,便起身向著店家所指的湖口方向行去。
大觀樓臨水而建,氣象恢宏。樓前不遠處的湖畔,果然矗立著一尊巨大的鐵牛,昂首向湖,形態古樸,曆經風雨,已是鏽跡斑斑。此刻雖是白天,但趙清真神識掃過,立刻察覺到鐵牛身上纏繞著一股與水底那陰寒氣息同源的水煞之力,正不斷侵蝕著鐵牛內部蘊含的、已然十分微弱的鎮封符文之力。鐵牛基座周圍的地麵,也隱隱有些潮濕,散發出腥氣。
“鎮物被煞氣侵蝕,效力大減,難怪那鼉龍蠢蠢欲動。”趙清真心道。若不盡快加固封印或除去那鼉龍,一旦讓其徹底脫困,甚至化蛟成功,整個昆明城恐怕都有水患之危。
他正凝神探查間,忽然聽得湖邊傳來一陣喧嘩與哭喊聲。
隻見一艘漁船如同脫韁的野馬,在湖心瘋狂打轉,船上一個老漁夫和一個半大的小子嚇得麵無人色,拚命劃槳卻無濟於事。漁船周圍,湖水如同沸騰般翻滾,一個巨大的、如同小島般的青黑色背脊時隱時現,攪起滔天濁浪!
“是那水怪!它又出來了!”岸上的人們驚呼連連,卻無人敢下水救援。
那巨黿似乎是在戲耍獵物,並不立刻掀翻漁船,而是不斷攪動水流,讓漁船在原地絕望地旋轉,冰冷的湖水不斷灌入船艙。
趙清真眼神一凝,不能再等了!
他身形一晃,已如一隻輕盈的鴻雁,掠過水麵,腳尖在起伏的波浪上輕點,幾個起落便已接近那失控的漁船!這一幕,引得岸上眾人一片驚呼,幾乎以為見到了神仙!
“道長!救命啊!”老漁夫看到淩波而來的趙清真,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嘶聲喊道。
趙清真無暇回應,他的目光已鎖定水下那龐大的陰影。歸塵劍雖未出鞘,但凜冽的劍意已透體而出,如同無形的鋒芒,刺向水下的巨黿!
那巨黿顯然也感知到了威脅,它停止戲耍,發出一聲沉悶如牛哞、卻又尖銳刺耳的嘶鳴!巨大的頭顱猛地從水中抬起,果真如店家所言,眼如燈籠,閃爍著幽綠色的凶光,口中利齒森然,滴落著粘稠的涎液。它周身纏繞著濃鬱的水煞之氣,攪得方圓數十丈內的湖水都變成了墨綠色!
“孽畜!安敢傷人!”趙清真大喝一聲,並指如劍,淩空劃出一道“玄冰凝煞符”!此符並非直接攻擊,而是試圖凍結、凝固巨黿周身的水煞之氣,限製其行動!
符光沒入水中,巨黿周圍翻滾的浪濤果然為之一滯,表麵甚至凝結出了一層薄薄的冰淩!那巨黿動作頓時遲緩了幾分,眼中閃過一絲驚怒。
然而,這巨黿道行不淺,猛地一掙,周身水煞爆發,瞬間震碎了冰淩!它似乎被徹底激怒,放棄了對漁船的糾纏,巨大的尾巴如同鋼鞭般抽出水麵,帶起一道巨大的水龍卷,朝著趙清真猛撲過來!同時張口一噴,一股墨綠色的、帶著強烈腐蝕性與腥臭的水箭,如同強弩般射向趙清真!
趙清真身形在空中詭異的一折,如同柳絮隨風,險之又險地避開了水龍卷與水箭。那水箭射空,落在遠處湖麵,竟將湖水腐蝕得滋滋作響,冒起陣陣白煙!
“好厲害的毒煞!”趙清真心中凜然。這鼉龍雖未完全化蛟,但已能駕馭水煞與劇毒,遠比尋常精怪難纏。在水域之中,更是占盡地利。
他不再猶豫,歸塵劍鏗然出鞘!暗金色的劍光在這陰霾的湖麵上,如同撕裂烏雲的陽光!
“北鬥誅邪,劍分江河!”
趙清真人隨劍走,歸塵劍爆發出璀璨劍光,並非直接斬向巨黿,而是狠狠斬入其身前的水麵!劍氣過處,湖水竟被強行分開,形成一道短暫的、直達湖底的真空溝壑!露出了那巨黿部分覆蓋著厚重淤泥和寄生貝殼的腹甲!
這一劍,並非為了殺傷,而是為了破除其水煞屏障,創造機會!
巨黿顯然沒料到對方竟有分開湖水之能,暴露出的腹甲是其相對脆弱之處,它發出一聲驚怒的咆哮,下意識地想要縮回水中。
但趙清真豈容它如願?劍勢一轉,歸塵劍化作一道極致的暗金細線,如同庖丁解牛,沿著那短暫分開的水路,直刺巨黿相對柔軟的脖頸與背甲連接之處!
“噗——!”
歸塵劍的鋒銳,配合趙清真煉神還虛巔峰的磅礴真元,瞬間破開了巨黿堅韌的皮膚與肌肉,深深刺入!
“嗷——!”
巨黿發出了淒厲無比的慘叫,墨綠色的血液如同噴泉般湧出,將周圍湖水染得一片渾濁!它瘋狂地扭動身軀,掀起更大的浪濤,試圖將趙清真甩脫,或是卷入深水。
趙清真實戰經驗何等豐富,一劍得手,毫不戀戰,立刻抽劍後撤,身形如電,已回到了那艘仍在打轉的漁船之上,一把抓住那嚇呆了的一老一少。
“走!”
他提起兩人,腳踏波浪,如同離弦之箭,向著岸邊疾馳而去。
那巨黿受此重創,凶性大發,在後麵緊追不舍,攪得整個湖麵如同開了鍋的沸水。但它失血過多,速度已然大減。
趙清真順利將漁夫祖孫送回岸邊,眾人連忙接過,千恩萬謝。
他則轉身,麵向那在湖中翻騰咆哮、卻不敢再輕易靠近岸邊的巨黿。歸塵劍斜指湖麵,劍尖猶自滴落著墨綠色的血液。
“念你修行不易,今日略施懲戒,望你知難而退,莫再為禍!”趙清真聲如金玉,清晰地傳遍湖麵,“若再執迷不悟,貧道必斬你於劍下,取你內丹,以儆效尤!”
那巨黿似乎能聽懂人言,巨大的眼瞳中凶光與恐懼交織,它死死盯著趙清真,尤其是他手中那柄散發著令它心悸氣息的寶劍,最終發出一聲不甘的低吼,緩緩沉入了渾濁的湖水深處,消失不見。湖麵的波瀾也漸漸平息,隻留下一片狼藉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與腥臭。
岸上一片寂靜,隨即爆發出震天的歡呼!眾人看向趙清真的目光,充滿了敬畏與感激。
“神仙!是神仙下凡了!”
“多謝仙長救命之恩!”
“仙長除了那水怪嗎?”
趙清真收劍歸鞘,對眾人的歡呼並未在意。他走到那尊鎮水鐵牛前,沉吟片刻。巨黿雖退,但並未伏誅,其盤踞湖底,隱患仍在。而且,鐵牛鎮封之力已弱,需得加固。
他並指如劍,以自身精純真元混合對水行法則的感悟,淩空在鐵牛身上重新刻畫下數道繁複的“玄元鎮水符”。符文一成,便融入鐵牛之中,那原本黯淡的鎮封之力頓時增強了不少,縈繞在鐵牛周圍的水煞之氣也被逼退了幾分。
“此鐵牛鎮封已得加固,可保一時安寧。”趙清真對聞訊趕來的當地裏長和衛所軍官說道,“然則那湖中巨黿未除,其巢穴深處,恐另有蹊蹺。貧道需入湖一探,徹底解決此事。”
眾人聞言,又是欣喜又是擔憂。欣喜的是有高人願意徹底解決禍患,擔憂的是那湖底凶險萬分。
趙清真不再多言,調息片刻,待真元恢複,便在那鐵牛旁盤膝坐下,神識如同無形的觸手,再次探入滇池深處,這一次,他要鎖定那巨黿的巢穴,並探查那所謂的“前朝鎮壓”之地,看看是否與“幽冥峒”或魔教勢力有關。
雲南之行,這第一樁事,便透著不尋常。這滇池之底,恐怕隱藏著更深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