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金沙情殤

字數:4212   加入書籤

A+A-


    離了騰越翡翠礦坑的沉鬱往事,趙清真並未急於南下,而是折向往北,溯金沙江而上,直指那傳說中“白衣溺鬼”頻繁出沒的虎跳峽江段。輿圖之上,金沙江如同一條桀驁的金色巨龍,在玉龍、哈巴兩座雪山的夾峙下,硬生生劈開一道深不見底的峽穀,水流湍急,暗礁密布,濤聲如雷,震人心魄。此地凶險,不僅在於自然天塹,更在於那流傳已久的詭異傳說。
    行近虎跳峽,尚未得見江麵,便已聞轟隆水聲不絕於耳,如同萬千戰鼓擂響,氣勢恢宏卻又帶著一絲天然的肅殺。兩岸絕壁千仞,猿猴難攀,雲霧在半山腰繚繞,更添險峻。江風凜冽,帶著冰涼的水汽,吹拂在臉上,隱隱有一絲若有若無的、仿佛女子低泣的嗚咽聲混雜在風濤之中,需凝神細聽方能察覺,端的詭異。
    趙清真立於一處突出的鷹嘴岩上,俯瞰下方如金湯沸騰的江麵。神識如網撒下,穿透咆哮的激流與翻滾的泡沫,深入那幽暗冰冷的江底。果然,在幾處水流尤其湍急、形成巨大漩渦的江段底部,他感知到了數縷極其微弱、卻異常執拗的殘魂意念。這些意念充滿了溺水時的絕望、對世間的留戀、以及一股化不開的幽怨之情,正是它們,在特定條件下(如月夜、濃霧),會顯化出所謂的“白衣女鬼”形象,以其哀怨之態,惑人心神,拖人下水為伴。
    然而,與尋常害人的水鬼不同,趙清真察覺到,這些殘魂的核心怨念,並非純粹的惡意,更多的是一種“不甘”與“孤獨”,尤其其中一縷最為清晰的意念,其哀怨之中,竟還蘊含著一絲至死不渝的“情”意。這讓他想起了納西族“殉情”傳統,相傳,古時納西族情侶若戀愛受阻,便會相約至雪山、深澗或大江之畔,一同赴死,認為如此便可掙脫世俗束縛,在“玉龍第三國”永世相伴。
    “莫非,這金沙江的溺鬼傳說,與古老的殉情習俗有關?”趙清真心生明悟。若真如此,這些亡魂便非惡靈,而是值得同情與超度的苦命鴛鴦。
    他並未立刻動手,而是離開江邊,前往附近一座納西族人聚居的寨子打聽。寨子依山而建,以木石結構的“木楞房”為主,隨處可見繪製著精美象形文字——東巴文的木牌和經幡。
    寨中老人聽聞趙清真問起金沙江溺鬼之事,皆麵露敬畏與悲傷之色。一位頭戴“月亮盤”的納西族老東巴(祭司),須發皆白,眼神卻依舊睿智,將他請進自家經堂(存放東巴經卷的房間)。
    “尊貴的遠方道長,”老東巴以生硬的漢語,夾雜著納西語,緩緩說道,“您感知到的沒有錯。那江中的孤魂,大多確是昔年殉情而死的可憐人。尤其是其中最厲害的那個‘白衣阿夏’(納西語對少女的稱呼),傳說乃是百年前,一對苦戀的男女,因家族世仇不能結合,最終攜手從虎跳石躍入江中。那女子的執念最深,化為白衣鬼影,夜夜哭訴,不僅迷惑路人,更使得那段江域戾氣深重,連魚兒都不願靠近。”
    老東巴歎了口氣:“我們東巴世代在此,也曾多次做法事,試圖超度她們。但那殉情之念,與對‘玉龍第三國’的執迷糾纏太深,尋常的《祭風經》、《開路經》難以完全化解其執念,需得以情動情,以願化怨,非大法力、大慈悲者不能為之。”
    趙清真點頭,明白了症結所在。這些亡魂困於“情”障,執著於虛擬的“玉龍第三國”,不願往生,甚至排斥東巴的正常超度。強行驅散,有違天和;普通超度,又難破其心障。
    “多謝老祭司指點。”趙清真肅然道,“貧道願一試,以道家法門,結合貴教慈悲,助她們解脫。”
    老東巴聞言,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希望的光芒,他取出一卷古老的東巴經卷,以及一麵繪製著日月星辰、東巴象形文符咒的“達幡”(一種用於祭祀和鎮邪的五彩布旗),鄭重地交給趙清真:“此經卷中,有描繪‘玉龍第三國’美景與接引之法的篇章,或可一用。這麵達幡,蘊含曆代東巴的祈福之力,可安撫亡靈,穩定江邊氣機。願雪山之神保佑道長成功。”
    趙清真謝過,收下達幡與經卷。他並未立刻返回江邊,而是在老東巴的經堂中靜坐一日,仔細研讀那卷東巴經。他以歸墟意境那包容萬法的特性,去理解、感悟納西族這種獨特的、將愛情與死亡、信仰緊密相連的文化與宗教情感,試圖找到能與那些殉情亡魂共鳴的“鑰匙”。
    夜幕降臨,月華如水,灑在咆哮的金沙江上,映照出粼粼波光,卻也使得峽穀更顯幽深。子時將近,江麵上的霧氣果然濃鬱起來,那夾雜在風濤中的女子哭泣聲也愈發清晰、淒婉。
    趙清真再次來到那處鷹嘴岩。他並未散發任何道法威壓,而是將自身氣息調整得與周遭環境、與那哀怨的意念盡可能的貼近。他取出那麵東巴達幡,將其插在岩縫之中,達幡無風自動,散發出柔和而寧靜的五彩光暈,暫時驅散了周遭的陰戾之氣。
    然後,他盤膝坐下,並未誦讀道經,而是以神念為引,將白日裏從東巴經中領悟到的、關於“玉龍第三國”的景象——那雪山環繞、鮮花遍野、沒有痛苦與分離的永恒樂土——混合著自身對“情”之真諦的理解(相聚是緣,分離亦是常;真情不朽,不在於形骸相伴,而在於心念相通,縱隔陰陽,亦能彼此祝福),化作一股溫暖、悲憫而又帶著指引意味的精神波動,如同涓涓細流,緩緩注入那霧氣彌漫的江心,尤其是那縷最為強大的、“白衣阿夏”殘魂的所在。
    起初,江中的怨念似乎更加躁動,霧氣翻湧,哭聲變得尖銳,仿佛在抗拒這外來的“安撫”。那“白衣阿夏”的殘魂更是凝聚出一道模糊的、身著納西族白衣的少女虛影,立於一處激流中的礁石上,對著趙清風的方向發出無聲的控訴與質問,意念中充滿了對戀人的思念、對世俗的怨恨、以及對“玉龍第三國”的固執向往。
    趙清真不為所動,繼續以那融合了東巴信仰與道家超脫意境的意念與之溝通:
    “癡情人,你可知,你所追尋的‘玉龍第三國’,並非外在的某處仙境,而是內心無拘無束、真情得以安放的淨土。你與你的戀人,魂魄相依百載,情意早已超越生死,何嚐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永世相伴’?執著於形影不離,反而讓你們困守於此,不得解脫,不得真正的安寧。這咆哮的江水,這冰冷的礁石,難道就是你想要的永恒嗎?”
    他的意念,如同春風化雨,一點點滲透那堅固的心防。“你看,你的戀人,他的殘魂就在你不遠處,同樣受著煎熬。你們彼此牽掛,卻因這執念,近在咫尺,遠如天涯。放下吧,放下對這具形骸、對這處江域的執著。讓我助你們,讓彼此純淨的情意得以升華,魂魄得以解脫,或入輪回,再續前緣;或融於天地,化作這雪山金沙間永恒的祝福。這才是真正的‘玉龍第三國’啊!”
    隨著趙清真的勸導,以及那東巴達幡散發出的祥和之力影響,那“白衣阿夏”的虛影不再尖銳,而是開始微微顫抖,仿佛在掙紮,在思考。她感受到了眼前這道士並無惡意,其意念中蘊含的悲憫與智慧,是她百年來從未感受過的。她下意識地“看”向不遠處江底,那裏有另一縷微弱卻熟悉的魂魄波動,那是她的戀人。他們因執念而顯化,卻也因執念而無法真正靠近。
    趙清真適時地,以神念模擬東巴經中接引的儀軌,勾勒出一道通往安寧、而非執著於某一特定之處的“往生之路”,這條路的兩旁,浮現出東巴經中描繪的美好景象,卻不再強調那是唯一的歸宿。
    “願你們,解脫束縛,得大自在。以真情為舟,渡彼此過這苦海吧。”
    最終,那“白衣阿夏”的虛影,發出了一聲長長的、仿佛釋然又帶著無盡眷戀的歎息。她不再立於礁石,而是緩緩沉入水中,與不遠處那縷戀人的殘魂波動,如同兩滴終於相遇的水珠,緩緩靠近,交融在一起。
    兩股糾纏了百年的執念,在這一刻,如同冰雪消融,化為了純粹的情意與祝福。它們的形態逐漸消散,化作點點晶瑩的、蘊含著愛與解脫意味的光點,從江底升起,如同逆流的星河,融入那東巴達幡散發的五彩光暈之中,隨後順著趙清真指引的那條“往生之路”,嫋嫋升騰,最終消失在茫茫夜空。
    隨著這對主要亡魂的解脫,江中其他幾縷殉情殘魂似乎也受到了感召與淨化,紛紛顯化出模糊的、成雙成對的虛影,彼此攜手,向著夜空拜別,然後同樣化為光點,升騰而去。
    江麵上的濃霧悄然散去,那淒婉的哭泣聲也徹底消失。唯有轟隆的江水聲依舊,卻不再帶有那令人心悸的怨戾之氣,恢複了它作為自然奇觀的純粹與壯麗。
    插在岩石上的東巴達幡,光芒漸漸內斂,但其上蘊含的祥和之氣卻更加濃鬱,仿佛長久地留在了此地,默默守護著這段江域。
    次日,趙清真將達幡與經卷歸還給老東巴,並告知江中亡魂已得解脫。老東巴與寨中族人感激涕零,視為神跡,欲要重謝,卻被趙清真婉拒。
    他離開了納西族寨子,繼續沿金沙江.前行。心中卻對雲南這片土地上的眾生百態、愛恨情仇,有了更深的感觸。妖魔鬼怪,並非皆是麵目可憎,其背後,往往隱藏著一段段令人唏噓的往事與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