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血藤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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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了黑鹽井那沉澱千年的悲愴與最終歸於平靜的靈性之光,趙清真並未在古鎮過多停留。關於“彝族血藤”的傳聞,如同一條隱晦的線索,牽引著他向楚雄府更深處、彝族聚居的哀牢山腹地行去。輿圖之上,哀牢山層巒疊嶂,雲霧深鎖,是彝文化最為古老純粹的區域之一,也是各種神秘傳說與巫儺習俗的搖籃。
    越往山中行去,漢地的影響便越是淡薄。山路崎嶇,往往僅容一人通過,兩旁是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藤蔓如龍蛇纏繞古木,空氣中彌漫著草木的清香與濕腐的泥土氣息,偶爾傳來不知名鳥獸的啼鳴,更顯山幽穀靜。沿途可見的彝族寨子,多建於險要的山梁或緩坡之上,以夯土和木石築成碉樓般的堡壘,透著一種與嚴酷自然和過往曆史抗爭留下的堅韌痕跡。
    關於“血藤”,他打聽到的消息零碎而充滿矛盾。有的說那是彝家秘傳的神藥,能接骨續命,乃山神恩賜;有的則言之鑿鑿,稱那是被詛咒的妖植,以人血滋養,擅於編織可怕的“血蠱”,中者無不淒慘而死;更有甚者,提及某些古老寨子中,保存著與血藤相關的、以人牲祭祀的恐怖古俗……
    趙清真心知,傳聞往往掩蓋著被扭曲的真相。他並不急於得出結論,而是循著那一絲若有若無的、與草木精怪相關的靈性感應,以及寨民們言語中透露的蛛絲馬跡,向著傳聞中最有可能存在“血藤”的某個古老彝寨——“阿普寨”行去。
    阿普寨坐落於一片背風的山坳,寨前有溪流環繞,後倚陡峭山崖,地勢險要。寨中建築古樸,多以未經雕琢的巨石壘砌,充滿了蠻荒的氣息。寨民們身著傳統的黑色土布衣衫,其上繡著繁複的紅色紋飾,眼神警惕而深沉,對外來的趙清真投來審視的目光。
    他並未直接詢問“血藤”之事,那無疑是極大的冒犯。他隻是以遊方郎中的身份,在寨子邊緣為人診治些尋常疾病。他以精純的真元混合對藥理的認知,輔以山中采擷的草藥,效果顯著,很快便贏得了一些寨民的初步信任。從一些老人隱晦的交談中,他得知寨中確實有一位年事已高、被稱為“阿普蘇尼”的老巫醫,據說掌握著祖傳的、與某種奇異藤蔓相關的醫術,但也因此,被視為與鬼神打交道的人,尋常人不敢輕易接近。
    這一日,寨中忽然發生騷動。一名年輕的獵手在追捕山豹時,不慎從懸崖跌落,雙腿骨折,骨茬刺出皮肉,血流不止,傷勢極重,尋常的草藥顯然無力回天。獵手的家人哭聲震天,寨主與長老們亦是束手無策,有人提議去請那位深居簡出的阿普蘇尼。
    趙清**動上前,查驗了獵手的傷勢,對焦急的寨主道:“貧道略通醫理,或可一試,穩住他的傷勢。但若要斷骨重生,非尋常手段可為。”
    寨主將信將疑,但見獵手氣息越來越弱,也隻能死馬當活馬醫,同意了趙清真的救治。趙清真先以真元封住獵手傷口周圍血脈,止住大出血,又以特殊手法正骨,減輕其痛苦,再喂服下自己調製的保命丹丸。獵手的臉色稍緩,性命暫時無憂,但那嚴重的骨折,依舊是個難題。
    “若要完全治愈,恐怕……仍需請教阿普蘇尼老人。”趙清真適時說道。
    寨主與長老們麵麵相覷,最終,救人心切壓倒了對神秘的畏懼,派人去往寨子最深處、靠近禁忌山林的那座孤零零的石屋,請阿普蘇尼。
    良久,一位身形佝僂、披著黑色察爾瓦(彝族披風)、臉上布滿如同樹皮般皺紋的老者,在一個同樣沉默的小學徒攙扶下,緩緩走來。他手中握著一根虯結扭曲的、呈暗紅色的古老木杖,眼神渾濁,卻仿佛能看透人心。他便是阿普蘇尼。
    阿普蘇尼沒有看寨主和長老,目光直接落在趙清真身上,沙啞地開口,聲音如同風吹過幹枯的樹葉:“外來的道士……你身上,有‘自然’的氣息,也有……‘化解’的力量。你為何而來?”
    趙清真肅然行禮:“貧道趙清真,雲遊至此,見此地生靈有難,特盡綿薄之力。此番請老人家出手,是為救這年輕獵手的性命與雙腿。”
    阿普蘇尼渾濁的目光掃過地上昏迷的獵手,又深深看了趙清真一眼:“救他,需用‘依諾’(彝語,指代那奇異藤蔓,意為‘血之誓言’)。但‘依諾’之力,並非無償。你可知其中因果?”
    “願聞其詳。”趙清真道。
    阿普蘇尼示意眾人將獵手抬回他的石屋。石屋內光線昏暗,彌漫著各種草藥和古老祭祀用品的混合氣味。最引人注目的,是屋內一個以巨石壘砌的祭壇,祭壇中央,並非神像,而是一株栽種在特殊陶盆中的植物!
    那植物形似古藤,僅有手臂長短,通體呈現出一種活物般的、晶瑩的暗紅色,仿佛由流動的血液凝聚而成,藤身無葉,卻散發著微弱而純淨的生機與一股古老滄桑的意念。這便是“血藤”!
    趙清真神識掃過,心中一震。這血藤並非妖植,其本質,竟是一種極其罕見的、蘊含了強大生命本源與某種“契約”法則的天地靈根!它並非以人血為食,而是……能與特定血脈或立下誓言者,產生奇妙的共鳴,以其生命本源為引,激發傷者自身的生機,達到類似“斷肢重生”的神效!但使用它,似乎需要付出某種“代價”,這代價,恐怕便是阿普蘇尼口中的“因果”。
    “看到了嗎?”阿普蘇尼撫摸著那暗紅色的藤身,眼中流露出複雜的情感,有敬畏,有悲傷,也有一種責任,“‘依諾’是先祖與山靈立下血誓的見證,它守護寨子,治愈重傷,但每一次動用它的力量,都需要……一個自願的‘祭品’。”
    他緩緩講述起古老的往事。數百年前,阿普寨的先祖為躲避戰亂與仇殺,遷居於此,與山中一位強大的自然之靈(或許是山神,或許是某種古老精怪)立下血誓:寨民世代守護山林,而自然之靈則賜予這株“依諾”,在寨民遭遇斷肢重創時,可以其力量救治,但每次救治,需有一位寨中德高望重的長者,自願貢獻部分壽命與精氣,作為維係誓言的代價。這便是“血之誓言”的真正含義,也是“血藤”之名的由來。那暗紅的顏色,並非吸食人血,而是象征著誓言與犧牲。
    然而,隨著歲月流逝,外界對“血藤”的傳聞逐漸扭曲,加之使用它需要犧牲,使得它蒙上了一層不祥的色彩,連寨子裏的年輕人,也大多隻知其名,不知其真正的來曆與沉重的責任。
    “如今,寨中知曉古老誓言、並願意為之犧牲的長者,越來越少了。”阿普蘇尼歎道,目光看向昏迷的獵手,又看向趙清真,“我年事已高,壽元無多,本可此次由我付出代價。但……道長,你既然卷入此事,身上又帶有奇異的‘化解’之力,或許……這是‘依諾’與寨子擺脫這古老宿命的一個契機?”
    趙清真明白了阿普蘇尼的意思。這位老巫醫,並非固守陳規,而是在尋找一個既能救人,又能讓寨子、讓這靈根從這必須犧牲的古老契約中解脫出來的方法。
    “貧道願盡力一試。”趙清真鄭重道。他感受到那血藤“依諾”傳遞出的意念,那並非對鮮血的渴望,而是一種對古老誓言的忠誠,以及一絲……因漫長歲月中見證太多犧牲而產生的疲憊與困惑。
    救治開始。阿普蘇尼以古老的彝語吟唱著祈請的咒文,手中木杖輕點血藤。那暗紅色的藤身驟然亮起柔和而溫暖的血色光華,一股精純無比、蘊含著強大生機的能量流淌而出。阿普蘇尼引導著這股能量,緩緩注入年輕獵手斷裂的雙腿。
    奇跡發生了。獵手腿上猙獰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斷裂的骨骼發出細微的“咯咯”聲,開始對接、生長!那血色能量仿佛激發了獵手體內最深層的生命力,促使斷骨重生,血肉再造!
    然而,與此同時,阿普蘇尼的臉色迅速變得灰敗,皺紋更深,氣息也開始萎靡。那“代價”正在生效,抽取著他的生命精氣!
    就在此時,趙清真動了。他並未阻止能量的傳輸,而是將自身那蘊含“歸墟之心”意境的神念與真元,如同最細膩的紗網,介入到血藤能量與阿普蘇尼的生命連接之間!
    他要做的,並非強行切斷契約(那可能導致救治失敗甚至反噬),而是以自身對“能量本質”與“因果循環”的理解,去“解讀”並“優化”這個古老的契約!
    歸墟意境包容萬物,解析萬法。他的神念如同最高明的工匠,仔細剖析著那構成契約的法則線條。他發現,這契約的核心在於“等價交換”與“自願犧牲”,但其運作方式頗為粗糙,對生命精氣的汲取存在不小的浪費,且缺乏對奉獻者後續的滋養與回饋。
    趙清真引導著自身那蘊含生機的歸墟真元,模擬出與阿普蘇尼生命精氣相似但更加平和、更具滋養特性的能量,小心翼翼地“替換”掉部分被契約強製抽取的精氣,同時,以其道境中那“衍生”之妙,在能量循環中,悄然注入一絲微弱的、能夠緩慢滋養肉身、延年益壽的生機反饋給阿普蘇尼!
    這是一個極其精細且冒險的過程,需要對能量掌控達到妙到毫巔的地步,更需要對那古老契約法則的深刻理解。稍有差池,便可能契約反噬,功虧一簣。
    時間一點點過去。阿普蘇尼原本灰敗的臉色,竟然緩緩恢複了一絲紅潤,萎靡的氣息也穩定下來,眼中充滿了震驚與不可思議。他清晰地感覺到,那原本應該沉重流逝的生命力,被一股更加溫和、更加浩瀚的力量所承托、部分替代,甚至還有一絲暖流反哺自身!
    而那年輕獵手的雙腿,已然恢複如初,甚至連疤痕都未留下,隻是沉沉睡去,麵色紅潤,呼吸平穩。
    血藤“依諾”散發出的光華漸漸平息。它似乎也感受到了這次救治的不同。那暗紅色的藤身輕輕搖曳,傳遞出一股困惑、好奇,繼而是一絲如釋重負般的輕鬆意念。那持續了數百年的、必須依靠犧牲來維係的沉重循環,第一次被以一種更加溫和、更加智慧的方式打破了!
    阿普蘇尼看著恢複如初的獵手,又感受著自己體內那意外的生機,老淚縱橫。他向著趙清真,也向著那血藤“依諾”,深深跪拜下去:“多謝道長!您不僅救了這孩子的命,更……更讓我們看到了擺脫古老宿命的希望!‘依諾’它……它也不用再背負那麽沉重的負擔了!”
    趙清真扶起老人,溫言道:“古老誓言的初衷是守護,而非束縛。萬物有靈,道法自然,真正的守護,當是和諧共生,而非單方麵的犧牲。今日之事,或可成為一個新的開始。”
    他將在救治過程中,對那契約法則的感悟與優化方法,以神念傳給了阿普蘇尼。雖然無法完全廢除那古老的“等價交換”原則(那是契約存在的根基),但卻能使其運作更加高效、溫和,大大降低了使用“依諾”的代價,甚至若能尋得其他蘊含生機的天材地寶,或可逐步替代人命的付出。
    阿普蘇尼如獲至寶,感激不盡。
    趙清真在阿普寨又停留了數日,親眼見證了阿普蘇尼以優化後的方法,再次使用“依諾”救治了一位重傷者,效果顯著,而老人自身僅感到些許疲憊,遠非之前的折壽之象。寨民們得知真相,對“血藤”的恐懼與誤解也煙消雲散,轉而充滿了敬畏與感激。
    離開阿普寨時,趙清真心中平和。此行,他化解了一段被誤解的傳承,解放了一個古老的靈根,也為一個寨子帶來了新的希望。那株暗紅色的“依諾”,在晨曦中輕輕搖曳,仿佛在向他告別,藤身的光澤,似乎也更加靈動、純淨。
    雲南之行,依舊漫長。但每一步,似乎都在讓他對這片土地,對“道”之真意,有了更深的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