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靈怨新生
字數:4267 加入書籤
趙清真一路南行,複又折入哀牢山係更為深邃的支脈。此番,他並非為了那已探尋過的“血藤”之秘,而是循著一絲若有若無、與大地生機和人類勞作息息相關的奇異怨念,前往那被譽為“大地雕刻”的哈尼梯田核心區域。
哀牢山南麓,地勢起伏更為劇烈,群山如海,層層疊疊的梯田從山腳一直盤繞到雲端,如同登天的階梯,在晨曦與夕陽下閃耀著粼粼波光,壯麗非凡。哈尼族人世代在此耕種,依山建寨,創造了這人與自然的奇跡。然而,在這片看似和諧、充滿勞作生機的土地上,趙清真卻敏銳地感知到,在那層層水田之下,在那滋養稻穀的流水之中,潛藏著一股深沉、古老、且帶著悲傷與疲憊的“靈”之怨懟。
這怨念並非針對某個具體的人或事,更像是對漫長歲月中,無止境的耕耘、水旱無常的憂慮、以及豐收背後那沉重付出的一種集體無意識的積澱。它微弱而彌散,卻無孔不入,影響著梯田的“氣”,使得近年來某些區域的稻穀長勢莫名萎靡,水質也偶有渾濁異變,寨中老人皆言,是“田魂”不悅,需以更隆重的“祭穀神”儀式安撫。
趙清真並未直接前往那些出現異狀的田塊,而是先在山腰一處較大的哈尼族寨子——“多依寨”駐足。寨子以傳統的“蘑菇房”為主,錯落有致地分布在梯田之間。他依舊以遊方者的身份,幫助寨民處理些小病小痛,同時傾聽他們關於梯田、關於“田魂”的種種說法。
從寨中一位年逾古稀、被稱為“阿波”(哈尼語,爺爺或長老)的老者口中,他得知了更為深邃的傳說。哈尼人認為,每一片梯田都有其“田魂”,這田魂並非單一的精怪,而是山、水、土、稻以及曆代哈尼人辛勤勞作與祈願共同孕育出的集體靈性。它維係著梯田的生態平衡與豐收。然而,這“田魂”並非永恒穩固,它會因過度的索取、不敬的行為、或是外界邪氣的侵擾而“受傷”或“沉睡”,其表現便是田土板結、水質變差、稻穀生病。
“近些年,尤其是寨子東麵那片最古老的‘阿瑪突’(意為祖母田)梯田,情況最糟。”阿波憂心忡忡,“那裏的水變得有些澀口,稻苗總是長不高,結出的穀粒也是幹癟的。我們請‘咪穀’(哈尼族祭司)做了幾次法事,獻了犧牲,卻效果不大。咪穀說,是‘田魂’積累的‘勞怨’太深,尋常的祭祀已難以安撫,需要……需要真正理解土地、能與田魂溝通的‘大地之子’才能化解。”
“勞怨太深……”趙清真若有所思。他謝過阿波,獨自一人來到寨子東麵的“阿瑪突”梯田。
這片梯田位於一處開闊的山坳,視野極佳,顯然是寨子最早開墾、也是最核心的區域。田埂由古老的石塊壘砌,飽經風霜,充滿了歲月的厚重感。然而,正如阿波所言,此處的稻田確實顯得萎靡不振,水色不如其他區域清澈,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渾濁,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類似淤泥陳腐的氣息。
趙清真立於田埂之上,並未立刻施展手段。他閉上雙眼,將神識緩緩沉入腳下的大地,沉入那層層疊疊的田土與流水之中。
刹那間,一股龐大、複雜、如同潮水般的信息湧入他的識海!
他“感受”到了:千百年來,無數哈尼先民,用最簡陋的工具,劈山造田,引水灌溉,那日複一日的艱辛勞作,汗水浸透每一寸土地……他“聽”到了:對風調雨順的祈求,對蟲災旱澇的恐懼,對豐收的渴望與豐收後依舊不敢鬆懈的疲憊……他“看”到了:一代又一代人在這片土地上出生、成長、勞作、老去,最終歸於泥土,他們的生命與這片梯田緊密相連,他們的情感——尤其是那沉澱下來的、對自然既依賴又抗爭、對生活既熱愛又無奈的複雜情緒——也深深地烙印在了這片土地的靈魂之中!
這,就是“田魂”!一個由無數哈尼人集體意識與大地靈性融合而成的、龐大而沉默的“靈”!
然而,此刻這“田魂”傳遞出的意念,卻充滿了“疲憊”與“滯澀”。就像一個人經曆了太久太重的勞動,身心俱疲,卻又無法停歇。那渾濁的水質,萎靡的稻穀,正是它“健康狀況”不佳的外在體現。所謂的“勞怨”,並非惡意,而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呻.吟”與“求助”。
強行注入生機,或許能解一時之急,卻非治本之道。必須從根本上,緩解這“田魂”的疲憊,疏導那積鬱的“勞怨”。
趙清真收回神識,沉吟片刻,心中有了計較。他返回多依寨,找到那位阿波和寨中的咪穀。
“田魂之疾,非邪祟作亂,乃積勞成怨,靈性滯澀所致。”趙清真對二人道,“貧道有一法,或可一試,但需借重貴寨眾人之力。”
咪穀是一位神情肅穆的中年人,聞言疑惑道:“道長需要我等如何相助?”
“需借眾人之心念,尤其是對這片土地最純粹的熱愛、感恩與祈願之心。”趙清真解釋道,“請召集寨中所有能歌善舞者,於明日日出之時,齊聚‘阿瑪突’梯田。不需犧牲,不需繁複儀式,隻需大家,如同平日勞作、慶祝豐收時那般,唱起你們的‘哈尼古歌’,跳起你們的‘樂作舞’。”
阿波和咪穀麵麵相覷,將信將疑。古歌與舞蹈能治田魂之疾?這聽起來太過玄奇。但見趙清真氣度從容,目光清澈,不似妄言,加之寨中情況確實不容樂觀,二人商議後,決定依言一試。
次日拂曉,晨曦微露,染紅了哀牢山的雲海。多依寨幾乎傾寨而出,男女老幼,皆身著節日的盛裝,匯聚在“阿瑪突”梯田那寬闊的田埂和晾曬場上。隨著咪穀一聲悠長的吟唱,蒼涼、古樸、卻又充滿生命力量的哈尼古歌,如同從大地深處升起,緩緩唱響!
這歌聲不同於彝族的《阿細先基》那般充滿抗爭,也不同於納西族的哀婉,它更貼近土地,更貼近生活,歌唱著開田的艱辛、播種的希望、薅秧的勞作、收獲的喜悅,以及對山、對水、對稻穀的深深感恩。伴隨著歌聲,哈尼男女跳起了“樂作舞”,動作模仿著挖田、播種、收割等農事活動,沉穩而有力,充滿了勞動的韻律之美。
起初,歌聲與舞蹈似乎與往常並無不同。但漸漸地,在趙清真的引導下,他自身那蘊含“歸墟之心”的意境悄然擴散開來,並非強行幹預,而是如同一麵巨大的、溫和的鏡子,將哈尼人歌聲舞姿中蘊含的那份對土地的深情、那份源自生命本源的勞作與創造之力,清晰地映照、放大,並以其道境中那“衍生”與“滋養”的特性,緩緩注入腳下的大地,注入那疲憊的“田魂”之中!
趙清真本人則靜立於人群之前,雙目微闔,雙手自然下垂,仿佛與這天地、與這歌聲、與這舞姿融為了一體。他以自身為橋梁,溝通著人的願力與地的靈性。
奇妙的變化發生了。
隨著那蘊含著純粹感恩與生命活力的歌聲舞姿,在趙清真道境的加持下,如同溫暖的泉流,源源不斷地湧入大地,那沉寂的“田魂”開始產生了反應!
田中的濁水,仿佛被無形的力量過濾,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清澈!那萎靡的稻苗,如同久旱逢甘霖,挺直了腰杆,葉片舒展,煥發出勃勃生機!甚至連田埂上的泥土,都似乎變得更加濕潤、肥沃,散發出清新的氣息!
寨民們看到了這神奇的一幕,歌聲更加嘹亮,舞姿更加投入,眼中充滿了激動與虔誠的淚光。他們能感覺到,自己與這片祖輩相傳的土地,從未如此刻這般緊密相連!
趙清真的神識“看”到,那龐大的“田魂”意念,不再充滿疲憊與滯澀,而是如同被溫暖的陽光和甘甜的泉水洗滌過一般,變得輕盈、活躍、充滿了歡欣與感激。那積鬱的“勞怨”被這純粹的正向情感衝刷、化解,轉化為更加精純的滋養之力,反哺著這片梯田。
當太陽完全躍出地平線,金色的陽光灑滿層層梯田時,儀式進入了高潮。所有的歌聲與舞蹈匯聚成一股強大的、充滿生機的精神洪流,與趙清真的歸墟意境完美融合,最終如同一個溫柔的擁抱,將整個“阿瑪突”梯田,乃至更廣闊的田魂靈性,徹底喚醒、滋養!
歌聲漸歇,舞蹈止步。人們靜靜地站立在田埂上,看著眼前煥然一新的稻田,感受著空氣中那前所未有的清新與靈動,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喜悅與平和。
阿波和咪穀走到趙清真麵前,深深鞠躬,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趙清真緩緩睜開眼,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田魂已安。日後,望諸位依舊秉持此心,敬田愛土,適度索取,勤加嗬護,這梯田之靈,自會與寨子世代和諧共存,永葆生機。”
他婉拒了寨子準備的一切謝禮,隻在寨中又停留了一日,感受著這片土地恢複活力後的蓬勃氣息,並與阿波、咪穀交流了一些順應自然、調養地脈的粗淺法門。
次日,在哈尼族人感激與不舍的目光中,趙清真飄然離去。哀牢山梯田之“疾”已愈,他感受到體內那絲與大地生靈的聯係似乎也緊密了一分。雲南之行,仿佛一場漫長的修行,每一處山水,每一段因果,都在不斷錘煉著他的道境與心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