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不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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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參與推動病床的時候,常樂的心是在打顫的。
    他有點害怕。
    詹雅和常樂上一次見她時的模樣大不相同了。
    她裹著厚厚的毯子,縮在病床上,被醫生從ICU裏推出來時,常樂簡直要不敢認她了。
    那些環繞著她的器材和各種管子常樂認不出幾個,但是他能看出詹雅有些灰黃的膚色。
    曾經漂亮的姑娘如今瘦弱到臉頰都凹陷下去了,那曾經引人側目的漂亮的鎖骨窩如今更加深邃,深邃而幹癟。
    她的臉是蠟黃的,嘴唇也是不正常的顏色。
    一根鼻胃管從她的鼻孔蜿蜒而出,膠布在她毫無血色的皮膚上顯得格外刺眼。
    常樂有些不敢叫她了。
    他想轉頭問醫生“你是不是推錯人了?”
    她和詹雅除了五官之外哪兒都不太一樣!
    又或者是“她是不是已經死了?”
    要不是床沿掛著的儀器還在運作,他幾乎真的要認為床上躺著的是個死人了。
    這時候,詹雅瞥了他一眼。
    然後,衝他俏皮地眨了下左眼。
    這個動作撫慰了他的內心、喚回了他的靈魂,讓他不再慌張。
    “啊,”常樂幹幹巴巴地說道:“你還活著。”
    這話讓陪診的醫生嗔怪地瞅了他一眼。
    這孩子,真是沒心沒肺!哪有對一病人說這種話的?
    但詹雅倒是沒覺得被冒犯,她揚起嘴唇露出一抹笑來。
    “嗯。”
    女孩兒的聲音不再輕飄飄的,有些低沉,喑啞。
    &n alive.”
    然後,她頓了幾秒,重新說:“I&n Still alive.”
    她從被子下伸出手來,常樂伸手握住——如同誌一般地伸手握住。
    好冰。
    即便是七月份,裹著厚毯子的她手仍然冷得常樂有些發愣。
    “是不是覺得像握著一具屍體?”
    詹雅仍舊看著他笑:“沒事,常樂,沒事。”
    “我確實是沒什麽事……”
    常樂越發確定自己的表情應該很難看了,因為詹雅正在用一種很驚異的眼神看他。
    “別哭喪著臉。”
    她說:“我又不是現在就嘎巴一下死你……麵前。”
    “死了總比活受罪要好。”
    常樂不能往下看了,再往下看,他就能看到掛在床邊的半袋黃色液體。
    詹雅應該不會想讓他看到這麽狼狽的自己。
    那個穿拉夫勞倫的女孩兒,應該一輩子光鮮亮麗性格溫柔,因為叫錯了名字而愧疚,所以連續幾年和一個衰仔在QQ上聊後宮文。
    他握著詹雅的手,感知著生命,感知著死亡。
    他不再敢去窺探她的“病灶”,不再敢用拙劣的能力試圖去解決它。
    你以為你是誰?
    常樂問自己,真的是神嗎?
    可。
    可……
    “你弄疼我了。”
    詹雅說道:“你的手勁兒很大。”
    “……抱歉。”
    常樂低下頭,他想起了外婆。
    ……
    外婆去世的時候,常樂還在鎮子上上學。
    他按部就班地上學,也準備按部就班地放學回家——走大概三公裏的路,不那麽平整,但也不算太糟糕。
    然後一個騎三輪車的老漢兒快速從他的身邊穿過,三輪車的車肚裏坐著他蹺二郎腿吸溜棒棒糖的孫子。
    然後老漢兒停下來了,他就那麽橫停在馬路中央,差點讓後頭躲避不及的電動車一頭栽進他孫子的懷裏。
    “沒素質!會不會開車啊!”
    電動車這麽罵,常樂當時還在想“大概是不會的”,因為三輪車需要的D照大爺大概是沒有的。
    但他很快不這麽想了。
    大爺探出頭來看向他:“育英的孫子嗎?”
    育英是他外婆的名字,“養育英才”——大概也是一種美好的祝願。
    常樂傻愣愣地“昂”了一聲。
    大爺說:“快回家去!你外奶摔了一跤!”
    常樂睜大了眼睛,在他自己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撒起了丫子狂奔。
    大爺讓他搭了車,用賽車手一般的速度把他帶回了家。
    感謝沒有D照的大爺,因為他不知道非機動車要走非機動車道,也不知道紅燈得踩一腳刹車。
    常樂狼狽地回了家,看到了舅舅一家人。
    舅舅在外麵跟同村人們抽煙,一邊抽一邊點頭。
    “是啊,一跤跌死了。”
    “身子骨還算硬朗……誰知道呢?”
    “我曉得,我曉得!”
    常樂的血涼了半截,涼得刺骨。
    男人們在外麵抽煙,女人們在裏頭忙活。
    常樂隻聽到了一些公式一般的哭喪曲調,他便知道,他再也沒有外婆了。
    舅舅看到了他詫異極了,他險些忘了自己還有個侄子養在老媽這兒。
    接著便是警惕。
    於是那邊又傳來了竊竊私語:“沒有遺囑什麽的吧……”
    “走的突然,哪兒交代了什麽後話……”
    “他也不小了……”
    “也不是我的種……我還有家人要養呢……”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死人——或許也不是第一次,因為他聽說爹媽死的時候他也在旁邊。
    外婆的臉是灰青色的,像是凍得受不了的人。
    和詹雅的臉是一個顏色的。
    常樂發現,麵對死亡他是真的毫無辦法。
    或許他曾以為自己有,但事實證明,那些並不是命運給他的優待,而是一種枷鎖,一對鐐銬。
    現在,或許正在見證第二個死亡。
    常樂想要阻止,但懸在頭上的天說“不行”。
    ……
    詹雅去影像室拍CT,醫生叫他搭把手,把人移到機器上。
    他甚至覺得自己不用幫忙,因為詹雅瘦得似乎隻剩下一副骨頭架子了。
    等拍完CT後,她的情況又不太行了。
    陪診的醫生推著病床幾乎快要跑起來了,他們又回到了那座被鋼鐵大門鎖住的囚籠裏,隔絕了常樂的目光和所有世俗的空氣。
    “……”
    常樂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運動鞋,不安地用鞋底搓著地麵。
    詹雅會死嗎?
    她怎麽會突然要去死呢?
    這世界真的是毫無道理可言。
    連生死都無法掌控的世界……
    常樂在心裏喃喃說道。
    “真是一點兒也不美好。”
    ……
    嗡。
    似乎是一陣昆蟲振翅的輕吟。
    又似乎是某個精密運轉的機器轉動的聲音。
    ……有人記住了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