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太子府。
    室內死的寂靜，連空氣都凝固了。
    張良娣那番條理分明、滴水不漏的話語，將所有人都網羅其中。
    她構建的那個全新的後宮，聽起來是那麽的完美，完美得讓人心寒。
    李璘的目光膠著在她的臉上，那眼神深處翻湧的，是連他自己都快要無法壓製的風暴。
    可她卻視而不見，或者說，她刻意地忽略了。
    她隻是一個完美的、無懈可擊的“皇嫂”。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氛圍中，金仙公主動了。
    她並未起身，隻是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身上那件繡著星辰月華的寬大道袍流淌著清冷的光輝，將天邊的一角披在了身上。
    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落入每個人耳中。
    “陛下。”
    兩個字，便將李璘的視線從張良娣身上強行拉了回來。
    他看向自己的姑姑，這位自幼便疼愛他的長輩，此刻臉上沒有半分笑意，隻有一片深沉的肅穆。
    金仙公主迎著他的目光，緩緩說道：“如今陛下初登大寶，萬象更新。然，國不可一日無君，後宮亦不可長久無主。在皇後冊立之前，這六宮事務繁雜，總需有人出麵統籌，為陛下分憂。”
    她頓了頓，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一旁的張良娣，話鋒一轉。
    “我與玉真，忝為陛下姑母，雖早已方外修行，不問俗事。但值此非常之時，若陛下信得過，我姐妹二人，願暫為陛下執掌後宮瑣事，待來日中宮有主，再將鳳印奉還。”
    此言一出，殿內本就凝固的空氣，瞬間碎裂成無數鋒利的冰碴。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合情合理。
    是啊，皇帝的親姑姑，兩位德高望重的長公主，出麵暫管後宮，誰也挑不出半點錯處。
    張良娣的心，猛地一跳。
    在那一瞬間，一個念頭不受控製地冒了出來。
    ——我來。
    這後宮的規矩是她所定，那些即將入宮的女子是她親手挑選，這世上，還有誰比她更適合來為他管理這一切？
    還有誰比她更明白他需要一個怎樣的後方？
    這個念頭是如此的強烈，以至於她幾乎就要開口。
    然而，話到嘴邊，卻被理智死死地扼住。
    她是誰？
    她是李亨的太子妃，是新皇李璘的親嫂嫂。
    嫂嫂為小叔子執掌後宮？
    嗬，這簡直比弟娶兄嫂的醜聞還要荒唐，還要滑天下之大稽。
    史官的筆，會毫不留情地將她釘在恥辱柱上，讓她成為李唐皇室永遠洗刷不掉的汙點。
    她不能。
    她抬起眼，看向金仙公主。
    這位公主殿下，果然是深謀遠慮，一出手，就切斷了所有不該有的念想。
    也好。
    由她們來，確實是眼下最穩妥，也是唯一妥當的法子。
    張良娣在心中輕輕歎了口氣，將那絲不甘與衝動，連同所有翻湧的情緒，一並壓回了心底最深處。
    再抬眼時，臉上已是那副端莊得體的淺笑。
    “公主殿下說的是。”
    她甚至主動附和，聲音柔和而平靜，“有兩位殿下為陛下分憂，是陛下的福氣，也是這大唐的福氣。”
    一直狀況外的玉真公主聽到姐姐提到了自己，眼睛瞬間亮了。
    “啊？姑姑，還有我嗎？”
    她指了指自己，臉上是藏不住的驚訝和新奇，“我……我也能管事兒？”
    她天真爛漫，對這其中的權謀機鋒毫無察覺，隻覺得似乎是件挺有趣的新鮮事。
    “是啊，”
    玉真公主轉向李璘，語氣裏帶著幾分小女孩的撒嬌和雀躍，“陛下，你放心！有我和皇姐在，保證把你的後宮管得妥妥帖帖的，絕不讓那些新來的小姑娘們受了委屈！”
    這天真爛漫的話語，暫時吹散了殿內那股無形的硝煙味。
    李璘的視線，卻依舊沉重。
    他看著金仙公主，又看了一眼巧笑嫣然的玉真公主，最後，目光還是不受控製地落回了張良娣的身上。
    她正含笑看著玉真公主，眉眼間一片溫柔，真的隻是在欣慰於有人能為他分憂。
    那笑容，紮進了李璘的心裏。
    他明白金仙姑姑的用意。
    這是在保護他，保護李唐皇室的顏麵，更是在……
    隔開他與她。
    一道以“禮法”和“血親”為名的屏障，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立在了他們之間。
    他剛剛登基，根基未穩，他需要家族的支持，尤其需要金仙公主這樣在宗室中一言九鼎的長輩的支持。
    他不能拒絕。
    也無法拒絕。
    良久，李璘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從齒縫裏擠出幾個字，聲音比他自己預想的還要幹澀冰冷。
    “準奏。”
    他刻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帶任何感情，隻是在處理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公務。
    “後宮諸事，便暫由金仙姑姑主持。”
    他隻提了金仙公主，刻意略過了天真爛漫的玉真，這便是帝王的姿態。
    他可以接受這個安排，但他要讓她們明白，這並非兒戲，而是皇權下的一道旨意。
    金仙公主聞言，緩緩俯身，那身星月道袍的下擺在地麵上鋪陳開來。
    “臣，遵旨。”
    她的聲音沉穩而恭敬，沒有絲毫得意。
    緊接著，她又抬起頭，目光清明地看著李璘，一字一句地補充道：“陛下放心，臣隻是暫代。他日，陛下擇定賢良，冊立中宮皇後，臣定當將鳳印與所有宮務，完完整整地，交到皇後娘娘手中。”
    “皇後娘娘”四個字，她咬得格外清晰。
    這既是承諾，也是警告。
    是在告訴李璘，也是在告訴在場的張良娣：
    ——這後宮的女主人，另有其人。
    她金仙，隻是一個看守者，等待著那位真正的、名正言順的皇後出現。
    而那個人，絕不可能是你張氏。
    張良娣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她甚至微微頷首，表示讚同：“公主殿下深明大義，實乃社稷之福。良娣已經為陛下甄選了天下絕色，皆是家世清白、品貌端莊的女子，不日即可入宮。屆時，還需兩位公主殿下多多費心教導了。”
    她將“教導”二字說得溫婉柔順，真的隻是一個盡心盡責的臣妻，在為君王的後宮添磚加瓦。
    一場無聲的交鋒，就在這三言兩語間，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