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漢王初露鋒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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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在漢王書房的銅燈裏明明滅滅,李銳指尖捏著的朱筆懸在案牘上方,墨汁在宣紙上暈開一小團深色。窗外的梆子敲過三更,巡夜衛兵的甲葉碰撞聲從長廊盡頭傳來,又漸漸遠去,隻留下滿室沉寂與檀香混合的味道。
“殿下,蕭先生送來的流民安置策論,您已經看了半個時辰了。” 貼身侍衛陳武垂手立在陰影裏,聲音壓得極低。他跟著李銳從燕北戰場到京城封地,從未見這位殺伐果斷的漢王對一份文書如此猶豫不決。
李銳沒有抬頭,目光落在策論末尾那句 “減封臣私兵,增編府兵以固京畿” 上。蕭琰的字跡清雋有力,每一筆都透著書生特有的風骨,可在李銳眼裏,那墨跡卻像一把鈍刀,反複刮著他心頭最敏感的地方。
“私兵” 二字尤其刺眼。他在燕北征戰三年,靠的就是陳家軍與蘇家騎兵兩支私兵,若按蕭琰所說削減私兵,他這個漢王與砧板上的魚肉有何區別?可轉念一想,蕭琰昨日在朝堂上提出此策時,句句切中流民作亂的根源,連父皇都撫掌稱讚,稱其 “有王佐之才”。
“陳武,你說蕭琰此人,究竟是真心為我謀劃,還是……” 李銳頓了頓,把後半句 “為父皇監視我” 咽了回去。他放下朱筆,指節輕輕敲擊案麵,發出規律的篤篤聲,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
陳武身形微頓,低聲回道:“蕭先生自三年前隨殿下從燕北回來,始終盡心盡力。去年您患病臥床,是他徹夜守在府外,連熬七日湯藥;今年春荒,他親自去災區賑災,差點被饑民誤傷。論忠心,府裏沒人比得過他。”
“忠心?” 李銳冷笑一聲,起身走到窗邊。月光透過窗欞灑在他臉上,一半明亮,一半隱在陰影裏。“他是父皇親點給我的伴讀,當年在太學,他就敢當著滿朝文武的麵,反駁我提出的‘重武輕文’論。你以為,他真的會甘心屈居我之下?”
陳武沉默了。他知道漢王心中一直憋著一股勁。當今聖上有三個兒子,太子懦弱,三皇子沉迷享樂,唯有漢王李銳文武雙全,卻因母妃出身低微,始終不被父皇看重。三年前燕北大捷,本是他最有可能被封太子的機會,可父皇卻隻給了他一塊富庶的封地,讓他遠離京城權力中心。
“把這份策論拿去,” 李銳轉身,眼神裏多了幾分冷意,“讓蕭琰明日辰時來書房見我。就說,我有要事與他商議。”
陳武接過策論,見漢王指尖的墨汁沾在紙上,暈開一個黑色的印記,像一滴無法抹去的血。
辰時的陽光透過書房的雕花窗,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蕭琰一身青色長衫,手持折扇,緩步走進書房。他身姿挺拔,麵容俊朗,眉宇間帶著書生特有的溫和,可那雙眼睛卻異常明亮,仿佛能看透人心。
“臣蕭琰,參見殿下。” 蕭琰躬身行禮,聲音沉穩。
李銳坐在案後,手裏把玩著一枚玉佩,目光落在蕭琰身上,帶著審視的意味。“先生不必多禮,坐吧。” 他指了指旁邊的椅子。
蕭琰謝過,在椅子上坐下,將折扇放在膝上。“不知殿下今日召臣前來,有何要事?”
李銳把桌上的策論推到蕭琰麵前,指尖在 “減封臣私兵” 幾個字上點了點。“先生這份策論,父皇很是讚賞,說先生有治國之才。可我卻有一事不明,想向先生請教。”
蕭琰看向策論,神色平靜。“殿下請講,臣知無不言。”
“我漢王封地有私兵三萬,皆是隨我征戰多年的弟兄。若按先生所說削減私兵,一旦邊境有事,或是封地內出現亂子,我該如何應對?” 李銳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絲壓迫感。
蕭琰微微頷首,似乎早有準備。“殿下所言極是,私兵確實是殿下守衛封地的重要力量。可臣以為,私兵雖強,卻有三大隱患。其一,私兵隻認主將,不認朝廷,長此以往,恐生割據之心;其二,養兵耗資巨大,封地賦稅本就多用於養兵,若能削減私兵,將資金用於安撫流民、發展農桑,可讓封地百姓安居樂業;其三,當今聖上對藩王私兵本就心存忌憚,殿下若主動削減私兵,可表忠心,消除聖上疑慮,於殿下日後發展大有裨益。”
“表忠心?” 李銳猛地拍了一下案幾,茶水濺出,灑在策論上。“先生是覺得,我李銳需要靠削減私兵來討好父皇?還是說,先生覺得我有不臣之心,怕我連累了你?”
蕭琰臉色不變,起身再次躬身。“殿下息怒。臣並非此意。臣追隨殿下三年,深知殿下忠心耿耿,絕非有不臣之心之人。隻是如今朝局複雜,太子雖懦弱,卻有外戚支持;三皇子看似沉迷享樂,實則暗中培養勢力。殿下若想在這場儲位之爭中脫穎而出,僅憑私兵遠遠不夠,還需贏得民心,獲得朝臣支持。削減私兵,正是贏得民心與朝臣支持的第一步。”
李銳盯著蕭琰,眼神越來越冷。他當然知道蕭琰說的是實情,可蕭琰的話,卻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心中最不願麵對的那扇門 —— 他在父皇心中,始終是個需要被提防的藩王。而蕭琰,這個父皇派來的伴讀,究竟是在為他謀劃,還是在替父皇監視他,引導他走向一條看似光明,實則處處受限的路?
“先生考慮得如此周全,真是難得。” 李銳的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隻是不知,先生這些想法,是自己琢磨出來的,還是…… 聽了別人的吩咐?”
蕭琰身體微僵,抬頭看向李銳,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又恢複平靜。“殿下此言何意?臣所有謀劃,皆為殿下著想,絕無半句虛言,更無受人指使之說。”
“是嗎?” 李銳站起身,走到蕭琰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那我問你,上個月我讓你暗中調查三皇子私吞賑災款一事,你為何遲遲沒有回複?是不是因為三皇子暗中給了你好處,讓你故意拖延?”
蕭琰臉色終於變了,急忙說道:“殿下誤會了!三皇子私吞賑災款一事牽扯甚廣,涉及多位朝中大臣,臣怕打草驚蛇,才一直暗中收集證據,尚未整理完畢。臣怎敢因個人私利,耽誤殿下大事?”
“證據?” 李銳冷笑一聲,伸手捏住蕭琰的下巴,迫使他抬頭看著自己。“我看你是根本不想拿出證據吧!蕭琰,你別忘了,你是我漢王的人,若敢背叛我,我會讓你知道,什麽叫生不如死!”
蕭琰的下巴被捏得生疼,可他卻沒有掙紮,隻是定定地看著李銳,眼中帶著一絲委屈,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倔強。“殿下,臣對您忠心耿耿,天地可鑒。若殿下不信,臣願以死明誌!”
李銳看著蕭琰眼中的倔強,心中的殺意突然冒了出來。他討厭這種無法掌控的感覺,蕭琰太聰明,太有主見,甚至有時候,他覺得蕭琰比自己更懂如何在朝堂上立足。這樣的人,若真心輔佐自己,便是得力助手;可若有二心,便是最大的威脅。
他緩緩鬆開手,指腹上還殘留著蕭琰皮膚的溫度。“罷了,我暫且信你一次。” 李銳轉身回到案後,語氣恢複了平靜,可眼底的冷意卻絲毫未減。“三皇子的事,限你三日之內,把證據交給我。若逾期不交,休怪我無情。”
蕭琰揉了揉下巴,躬身說道:“臣遵旨。三日之內,定將證據呈上。”
“你退下吧。” 李銳揮了揮手,目光重新落在案牘上,不再看蕭琰。
蕭琰深深看了李銳一眼,轉身走出書房。陽光照在他身上,可他卻覺得渾身發冷。他知道,從這一刻起,漢王對他的信任,已經開始動搖了。
三日後,蕭琰如期將三皇子私吞賑災款的證據交給了李銳。證據確鑿,不僅有賬本記錄,還有三皇子手下親信的供詞。李銳看著證據,心中的疑慮稍稍減輕了一些,可對蕭琰的提防,卻並未消除。
幾日後,恰逢秋獵,聖上在京郊圍場設宴,邀請各位皇子與朝中大臣參加。李銳帶著蕭琰與陳武一同前往。
圍場裏草木枯黃,風聲呼嘯。李銳騎著一匹黑色駿馬,手持弓箭,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前方的樹林。蕭琰騎著一匹白馬,跟在李銳身後,手裏拿著一本小冊子,似乎在記錄著什麽。
“殿下,前麵有一群鹿,要不要過去看看?” 陳武指著不遠處的樹林,低聲說道。
李銳點頭,催馬向前。蕭琰與陳武緊隨其後。走進樹林,果然看到十幾隻鹿在林間吃草,聽到馬蹄聲,鹿群受驚,四散奔逃。
李銳拉弓搭箭,瞄準一隻跑得最慢的鹿,正要射出,突然聽到一聲尖銳的呼嘯,一支冷箭從旁邊的樹叢中射出,直奔李銳而來!
“殿下小心!” 陳武反應極快,立刻拔出腰間的佩刀,擋在李銳身前。“鐺” 的一聲,冷箭被佩刀擊落,落在地上,箭頭閃著寒光。
“有刺客!” 陳武大喊一聲,拔出信號彈,點燃後射向空中。紅色的信號彈在天空中炸開,很快,周圍的衛兵紛紛趕來,將李銳等人團團圍住。
李銳翻身下馬,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搜!給我仔細搜,一定要把刺客找出來!”
衛兵們立刻分散開來,在樹林裏仔細搜查。蕭琰也下了馬,走到李銳身邊,臉色凝重。“殿下,看來有人想對您不利。如今朝局動蕩,您一定要多加小心。”
李銳看了蕭琰一眼,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這次遇刺,會不會和蕭琰有關?蕭琰一直勸他削減私兵,若他死了,私兵群龍無首,自然會被朝廷收編。而且,蕭琰是父皇派來的人,說不定,這是父皇對他的警告?
這個念頭一旦產生,就像藤蔓一樣在李銳心中瘋狂生長。他看著蕭琰,眼神裏充滿了懷疑。“先生覺得,這次刺客會是誰派來的?是太子,還是三皇子?”
蕭琰沉吟片刻,說道:“太子懦弱,未必有如此膽量;三皇子雖有野心,可他剛因賑災款一事被殿下抓住把柄,此時動手,未免太過明顯。臣覺得,此事恐怕沒那麽簡單,或許是朝中其他勢力,想趁機挑起皇子間的爭鬥,坐收漁翁之利。”
“其他勢力?” 李銳冷笑一聲,“先生倒是分析得頭頭是道。可我怎麽覺得,這刺客,來得未免太巧了?剛好在我拿到三皇子的證據之後,剛好在這圍場之中,而且,剛好沒有傷到我性命。”
蕭琰臉色一變,急忙說道:“殿下,您這是懷疑臣?臣怎會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若臣想對殿下手,何必等到今日?”
“因為你需要一個合適的理由。” 李銳一步步走向蕭琰,眼中的殺意越來越濃,“你若直接對我下手,會引起我的手下不滿,甚至可能引發叛亂。可若是借刺客之手,既能警告我,又能讓我懷疑其他皇子,可謂一舉兩得。蕭琰,我說得對嗎?”
“殿下,您真的誤會了!” 蕭琰後退一步,眼中充滿了震驚與失望,“臣追隨殿下三年,盡心盡力,從未有過二心。殿下怎能如此懷疑臣?”
“盡心盡力?” 李銳猛地拔出腰間的佩劍,劍尖直指蕭琰的胸口,“你所謂的盡心盡力,就是勸我削減私兵,就是在我遇刺時,還在這裏巧言令色,試圖掩蓋你的罪行?蕭琰,今日我就讓你知道,背叛我的下場!”
蕭琰看著胸前的劍尖,臉色蒼白,可他卻沒有再後退,隻是定定地看著李銳,眼中帶著一絲絕望,還有一絲不甘。“殿下,臣若真有二心,此刻您早已性命不保。臣之所以沒有對您下手,是因為臣相信,殿下是能成就大業之人。可殿下如今卻因一己之私,懷疑忠良,若長此以往,恐怕會眾叛親離,悔之晚矣!”
“放肆!” 李銳怒喝一聲,劍尖向前遞了一寸,劃破了蕭琰的衣衫,在他胸口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痕。“到了現在,你還敢狡辯!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就在這時,陳武急忙跑了過來,手裏拿著一件黑色的衣服。“殿下,找到刺客的蹤跡了!刺客穿著黑衣,已經逃出圍場,不過留下了這件衣服。您看,這衣服上有三皇子府的標記!”
李銳低頭看向陳武手裏的衣服,果然在衣角處看到了三皇子府特有的雲紋標記。他心中的疑慮稍稍動搖了一下,可看著蕭琰胸口的血跡,還有他眼中那倔強的眼神,心中的殺意卻並未完全消失。
他緩緩收回佩劍,冷冷地說道:“今日之事,暫且記下。若日後讓我發現你有二心,我定不饒你!”
蕭琰捂著胸口的傷口,躬身說道:“臣遵旨。”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失望。
李銳不再看蕭琰,轉身對陳武說道:“傳令下去,加強戒備,密切監視三皇子的動向。另外,把這件衣服交給父皇,讓他看看三皇子的所作所為!”
“是,殿下。” 陳武躬身應道。
蕭琰看著李銳離去的背影,胸口的傷口隱隱作痛,可他心中的痛,卻比傷口更甚。他知道,漢王對他的殺意,已經初露鋒芒,日後,他在漢王身邊,將會更加如履薄冰。
秋獵遇刺一事過後,李銳雖然沒有再直接懷疑蕭琰,可兩人之間的關係卻變得越來越微妙。李銳對蕭琰的態度時冷時熱,時而讓他參與重要謀劃,時而又對他避而不見。蕭琰心中清楚,漢王對他的提防,從未消失。
這日,蕭琰正在書房整理文書,陳武突然走了進來,神色有些凝重。“蕭先生,殿下讓您去前廳一趟,說是有客人來了。”
蕭琰放下手中的文書,疑惑地問道:“不知是什麽客人?”
陳武搖了搖頭,“不清楚。不過看殿下的神色,似乎有些不高興。先生過去的時候,還是小心為妙。”
蕭琰點頭,整理了一下衣衫,跟著陳武走向前廳。剛走到前廳門口,就聽到裏麵傳來爭吵聲。
“李銳!你不要太過分!蕭琰是父皇派來的伴讀,你憑什麽對他呼來喝去,甚至懷疑他的忠心?” 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帶著憤怒與不滿。
蕭琰心中一怔,這聲音他很熟悉,是長公主李玥。長公主是聖上唯一的女兒,性格直率,與李銳關係一向很好,可也常常因為一些事情與李銳爭吵。
“皇姐,這是我漢王府的事,與你無關!” 李銳的聲音帶著一絲不耐煩,“蕭琰是我的人,我想怎麽對他,就怎麽對他,輪不到你管!”
“你!” 長公主氣得說不出話來,“李銳,你別忘了,當年若不是蕭先生在父皇麵前為你求情,你根本不可能得到這塊封地!你現在這樣對他,良心何在?”
蕭琰深吸一口氣,推門走進前廳。隻見長公主穿著一身粉色長裙,站在廳中,臉色漲得通紅;李銳坐在主位上,臉色陰沉,手裏端著一杯茶,卻沒有喝。
“臣蕭琰,參見殿下,參見長公主。” 蕭琰躬身行禮。
長公主看到蕭琰,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急忙走上前,扶起蕭琰。“蕭先生不必多禮。我聽說李銳近日對你百般刁難,甚至在秋獵時還拔劍指著你,可有此事?”
蕭琰看了李銳一眼,見李銳眼中閃過一絲冷意,便輕聲說道:“長公主誤會了。殿下對臣一直很器重,秋獵之事,隻是一場誤會,殿下並非有意為難臣。”
“誤會?” 長公主冷哼一聲,“我看是李銳他居心叵測!蕭先生,你就是太善良了,總是為他說話,可他呢?他根本不把你的忠心放在眼裏!”
李銳放下茶杯,冷冷地說道:“皇姐,你要是來為蕭琰求情的,那就請回吧。我還有要事與蕭先生商議,沒時間跟你廢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