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草靈指尖劃過紫檀木梳妝台上的菱花鏡，鏡麵映出的鬢發被宮女綰成繁複的回鶻髻，嵌著的東珠隨著她低頭的動作輕輕晃動。窗外的日光斜斜切進來，在金磚地麵上投下窗欞的影子，像誰用墨筆描出的格子，將這琉璃殿切割成一個個規矩的方塊。
    “娘娘，這支赤金點翠步搖是陛下今早讓人送來的，說是於闐國進貢的珍品。”貼身宮女阿蠻捧著錦盒，聲音裏帶著難掩的雀躍。
    毛草靈抬眼看向鏡中那支步搖，鳳凰口中銜著的珍珠垂到頰邊，稍一動便發出細碎的碰撞聲。她忽然想起三個月前在和親隊伍裏，自己用碎銀換的那支木簪——刻著簡單的纏枝紋，是路邊老匠人用桃木削的，卻比這滿室的珠光寶氣更讓她安心。
    “收起來吧。”她轉過身時，裙擺掃過香爐，一縷青煙被攪得歪歪扭扭，“去把我帶來的那箱東西取來。”
    阿蠻應著退下，留下滿室寂靜。毛草靈走到窗邊，推開雕花木窗。宮牆之外，能望見市集的一角，商販的吆喝聲順著風飄進來，混著遠處寺廟的鍾聲。她想起抵達乞兒國的第三日，那位自稱“阿古拉”的皇帝在婚宴上握著她的手說：“從今往後，這裏便是你的家。”
    那時她隻覺得手心的溫度燙得驚人，如今卻開始琢磨，如何讓這個“家”變得更像回事。
    “娘娘，您要的箱子在這兒。”阿蠻領著兩個小太監抬來樟木箱，銅鎖上還掛著她出發前係的紅綢帶。毛草靈親手解開鎖扣，掀開箱蓋的瞬間，阿蠻倒吸了口氣——裏麵既沒有華貴的綢緞，也沒有珍稀的玉器，隻有些長短不一的竹片、幾卷粗麻紙，還有個用木框繃著的細紗網。
    “這是……”阿蠻的手指懸在竹片上方，不敢觸碰。
    “這叫算盤，算賬目比用算籌快十倍。”毛草靈拿起最上麵那副，竹片間的銅軸發出清脆的碰撞聲，“這些是記賬用的格子紙，還有這個，是篩麵粉的細網。”她忽然笑起來，“在咱們那兒，街邊賣包子的都用這個。”
    阿蠻眨巴著眼睛，顯然沒明白這些“破爛”有什麽用。毛草靈卻沒解釋，隻吩咐道：“去禦膳房要些麥粉、芝麻和糖來，再找兩個手腳麻利的小廚房太監。”
    半個時辰後，琉璃殿的偏殿裏已經飄起甜香。毛草靈挽著袖子站在案前，將篩過的麥粉倒進瓷盆，阿蠻捧著糖罐在一旁候著，眼睛瞪得溜圓。
    “水要一點點加，揉到麵團能拉出薄膜才行。”她手腕翻轉，麵團在掌心漸漸變得光滑，“你們這兒的點心不是太甜就是太油，試試這個——千層酥，甜而不膩。”
    兩個小太監原本還帶著幾分不情願，此刻卻被案上漸漸成形的點心吸引。毛草靈將擀好的麵皮抹上芝麻糖餡，卷成螺旋狀再壓扁，放進預熱好的陶甕烤箱裏。等待的間隙，她鋪開粗麻紙，用炭筆在上麵畫出整齊的格子。
    “娘娘，您這是在畫什麽？”阿蠻湊過來，看見紙上寫著“禦膳房月支”“采買明細”等字樣，旁邊還畫著奇怪的符號。
    “記賬的法子。”毛草靈指著其中一格，“比如買十斤糖花了五十文，就在這裏記‘糖，10斤，50文’，一目了然。你們現在用的賬本太亂，查起來費功夫。”
    正說著，殿外傳來腳步聲。阿蠻慌忙要去整理毛草靈的衣袖，卻被她按住。門簾掀開時，阿古拉帶著一身寒氣走進來，玄色常服上還沾著雪粒子——昨夜乞兒國下了今冬第一場雪。
    “在做什麽？”他的目光掃過案上的紙筆，最後落在飄出香氣的陶甕上，眉頭不自覺地舒展了些。
    毛草靈拿起剛出爐的千層酥，遞到他麵前：“陛下嚐嚐？改良版的點心。”
    金黃的酥皮在陽光下泛著油光，輕輕一碰便簌簌掉渣。阿古拉咬下一口，芝麻的香混著糖的甜在舌尖散開，酥皮層層疊疊，竟比禦膳房做的少了幾分厚重感。
    “這是……”他看向案上的篩網，恍然大悟，“用那個細網篩過的粉？”
    “是。”毛草靈將記賬的格子紙推過去，“還有這個，臣妃想在各宮試行新的記賬法，既能節省開支，又能防止有人中飽私囊。”
    阿古拉拿起紙細看，指尖劃過那些規整的格子。他治理國家向來嚴明，卻也知道宮廷采買積弊已久，隻是牽涉甚廣，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法子整頓。
    “你想怎麽做？”他的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許。
    “先從琉璃殿開始。”毛草靈指著紙頁最下方，“每月用度列出清單，由陛下派來的內侍和臣妃的人共同核對，月底匯總成冊。若是可行，再推廣到其他宮殿。”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陽光穿透雲層照進來，落在兩人之間的紙上。阿古拉看著眼前這個女子，她不像後宮其他女子那樣隻會爭風吃醋，眼底的光總是亮閃閃的，帶著他從未見過的鮮活氣。
    “準了。”他忽然伸手，將她耳邊的一縷碎發別到耳後，“隻是別太累著自己。”
    毛草靈的臉頰微微發燙，低頭看向案上的千層酥，輕聲道：“臣妃隻是覺得，既然住在這裏，總要做些實事。”
    這時，殿外傳來太監的通報聲：“啟稟陛下，淑妃娘娘派人送來暖湯。”
    阿古拉的手頓了頓，隨即收回，臉上恢複了平日的淡漠：“呈上來吧。”
    一個錦盒被捧進來，打開後是一盅參湯，湯色暗沉，一看便知用料考究。淑妃是丞相的女兒，自毛草靈入宮後，便以“體恤陛下”為由，日日送來湯水點心。
    “淑妃有心了。”阿古拉示意太監收下，目光卻落在毛草靈案上的粗麻紙，“這個記賬法，你打算讓誰來推行？”
    “臣妃想讓阿蠻跟著學，她認得字，心思也細。”毛草靈避開那盅參湯的方向，將剩下的千層酥包好，“這些給陛下帶回書房吧，批閱奏折時可以墊墊肚子。”
    阿古拉看著她忙碌的身影，忽然笑道：“你倒是和別的女子不一樣。”
    毛草靈手一頓，想起剛穿越時在青樓裏，老媽子也說過類似的話。那時她為了活下去，教姑娘們用胭脂調新的口紅色號，用碎布拚貼成新奇的帕子。如今到了皇宮，竟還是靠著這些“旁門左道”站穩腳跟。
    “不一樣才好。”她轉過身，將包好的點心遞給他，“若是和別人一樣，陛下怕是早就厭了。”
    這話帶著幾分玩笑，卻讓阿古拉的眼神深了深。他接過點心，指尖不經意間碰到她的掌心，兩人都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
    “那記賬法，需要人手就跟內務府說。”他轉身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停下，“明日陪朕去獵場吧，雪後獵物多。”
    毛草靈愣住，阿蠻已經驚喜地低呼出聲——陛下從未帶任何後妃去過皇家獵場。
    “臣妃遵旨。”她福了福身，看著阿古拉的背影消失在門簾後，才慢慢直起身。案上的參湯還冒著熱氣，她卻覺得那熱氣裏藏著針，紮得人心裏發慌。
    “娘娘，您真是厲害！”阿蠻興奮地收拾著案上的東西，“連陛下都讚您的法子好呢！”
    毛草靈沒說話，拿起那張記賬紙，指尖在“琉璃殿”三個字上反複摩挲。她知道，這隻是開始。淑妃的參湯，其他妃子的眼神，還有朝堂上那些等著看她笑話的大臣……這座皇宮就像一張織好的網，她要麽被網住困死，要麽就撕破一個口子，開出一條新的路來。
    窗外的陽光越發明媚，照在那副竹製算盤上，銅軸反射出細碎的光。毛草靈忽然拿起算盤，劈裏啪啦地打了起來，算珠碰撞的聲音清脆響亮，像極了她此刻心裏的聲音——既來之，則安之，且要活得比誰都好。
    阿蠻看著自家娘娘嘴角揚起的弧度，忽然覺得，這位從大唐來的和親公主，或許真的能在這乞兒國的皇宮裏，走出一條不一樣的路來。而那些堆在角落裏的竹片、麻紙和細紗網，說不定真能變成比金銀珠寶更有用的寶貝。
    夜色漸濃時，琉璃殿的燈還亮著。毛草靈伏在案前，借著燭火修改記賬的格式，阿蠻在一旁研墨，時不時遞上一塊剛出爐的千層酥。殿外寒風呼嘯，殿內卻暖融融的，甜香與墨香纏繞在一起，織成一幅安穩的畫卷。隻是誰也不知道，這幅畫卷背後，藏著多少即將被改寫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