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續2琉璃殿裏的新生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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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像塊浸了墨的絨布,慢悠悠地蓋下來,將琉璃殿的飛簷染成深灰色。偏殿裏的工匠們還在忙活,錘子敲在木架上的聲音篤篤響,混著阿蠻指揮宮女們搬陶罐的吆喝,倒比白日裏更添了幾分生氣。
毛草靈站在廊下,手裏攥著塊剛涼透的山藥茯苓糕。糕體細膩,入口是淡淡的藥香混著米甜,是按院判給的方子改良的——她減了三分糖,加了些磨碎的杏仁,吃起來更清爽些。
“娘娘,庫房的架子搭得差不多了,您要不要去瞧瞧?”阿蠻跑過來,鼻尖沾著點灰,像隻剛偷吃完米的小耗子。
毛草靈把手裏的糕遞過去:“先擦擦臉。”看著小宮女三兩口把糕咽下去,才牽著她往偏殿走。
新搭的木架果然氣派。匠人顯然是用了心的,架子做得高低錯落,最上層的格子特意留得寬,能放下半人高的酒壇;最下層的抽屜帶了鎖,阿蠻說要用來放那些貴價的香料。牆角還壘了個矮灶,灶口通著外麵的煙囪,冬天能用來溫湯,夏天改改就能當冰窖。
“這匠人手藝不錯。”毛草靈指尖劃過打磨光滑的木棱,“賞。”
領工的老師傅忙不迭地磕頭謝恩,眼裏的驚訝藏不住。他原以為這新來的娘娘不過是圖新鮮,沒成想竟真懂這些——方才他想把香料架搭得高些省地方,是這位娘娘指著圖紙說“香料怕潮,離地麵得三尺高”,還特意讓留出氣口,說是“通風才能存得久”。
“剩下的格子,按上午畫的尺寸做就好。”毛草靈拍了拍手上的灰,“明兒一早我要見東市的胡商,庫房得能立刻用起來。”
老師傅應著“是”,心裏卻暗歎——這大唐來的娘娘,怕是比本國那些嬌養的貴女還懂過日子。
回到正殿時,桌上已經擺好了晚膳。四菜一湯,都是家常口味:燉得酥爛的羊肉,清炒的時蔬,還有碗撒了芝麻的雜糧粥。毛草靈拿起玉筷剛要動,就見阿蠻捧著個食盒進來,臉色有些為難。
“怎麽了?”她夾了塊羊肉放進嘴裏,膻味很淡,顯然是用蘿卜去了腥。
“是……是淑妃娘娘宮裏送來的,說是新做的玫瑰酥。”阿蠻打開食盒,裏麵是層層疊疊的酥點,粉白的顏色,還撒著金箔,“要不要……”
“端過來吧。”毛草靈放下筷子,仔細看著那些玫瑰酥。酥皮做得極精致,像朵半開的花,隻是湊近了聞,能嗅到一絲極淡的杏仁苦味——不是她加的那種甜杏仁,倒像是苦杏仁磨的粉。
“太醫院的人還在宮外候著嗎?”她忽然問。
阿蠻愣了下,隨即點頭:“院判大人說今晚守在偏殿,以防娘娘有不時之需。”
“讓他進來一趟。”毛草靈沒碰那些玫瑰酥,隻是用銀簪挑了點酥皮,放在白瓷碟裏。
院判來得很快,背著藥箱小跑進來,見了那碟酥皮,臉色立刻變了:“娘娘沒吃吧?”
“剛送來。”毛草靈示意他細看,“這苦味,有問題?”
老院判撚起一點酥皮,放在鼻尖聞了聞,又用舌尖舔了舔,眉頭擰成個疙瘩:“是苦杏仁,而且用量不小。少量入藥能止咳,多了……多了會讓人頭暈惡心,若是長期吃……”
後麵的話他沒說,但意思再明白不過。毛草靈看著那碟精致的玫瑰酥,忽然覺得後背發涼。上午的參湯剛被拆穿,下午就來了玫瑰酥,淑妃這是鐵了心要跟她過不去?
“勞煩院判寫個憑據。”她聲音平靜得像結了冰,“就說這酥點裏摻了過量苦杏仁,不宜食用。”
院判連忙應著,取了紙筆寫好,還蓋了太醫院的印鑒。毛草靈將憑據折好,塞進袖中,又讓阿蠻把玫瑰酥原樣裝回食盒:“送回去吧,跟淑妃娘娘說,多謝美意,隻是臣妃近來胃寒,怕是消受不起。”
阿蠻剛走,殿外就傳來太監的唱喏:“陛下駕到——”
毛草靈起身迎出去時,正撞見阿古拉掀簾而入。他今日換了件石青色常服,領口繡著暗紋的狼圖騰,是乞兒國皇室的標誌。看見她站在廊下,他腳步頓了頓:“怎麽在這兒吹風?”
“等陛下呢。”毛草靈側身讓他進來,聞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氣,“陛下喝酒了?”
“跟幾個老臣議事,多喝了幾杯。”阿古拉坐下時,目光掃過桌上的晚膳,又落在空著的食盒位置,“沒胃口?”
“不是。”毛草靈將那碟挑了酥皮的白瓷碟推過去,“淑妃娘娘送了玫瑰酥來,院判說裏麵苦杏仁放多了。”
阿古拉拿起銀簪,挑著那點酥皮看了看,臉色沒什麽變化,指尖卻微微泛白:“她倒是越來越大膽了。”
“或許隻是廚房的人弄錯了。”毛草靈輕聲道,心裏卻清楚,這話連自己都騙不過。苦杏仁有毒,禦膳房的廚子怎會犯這種錯?
“明日朕讓皇後去‘關心’一下淑妃的小廚房。”阿古拉放下銀簪,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你也別閑著,庫房不是要采買嗎?讓淑妃宮裏的人也跟著去學學,看看什麽叫規矩。”
毛草靈心裏一動。皇後是阿古拉的發妻,出身將門,性子剛直,平日裏從不管後宮瑣事,卻最恨這些陰私手段。讓她去敲打淑妃,可比皇帝直接降罪要高明得多。
“陛下想得周全。”她給阿古拉盛了碗雜糧粥,“喝點粥暖暖胃吧,加了山藥的。”
阿古拉接過粥碗,看著她鬢邊的蒲公英玉簪,忽然笑道:“這支簪子,比昨日那支步搖好看。”
“陛下送的,自然好看。”毛草靈脫口而出,說完才覺不妥,臉頰微微發燙,連忙低頭去夾菜。
阿古拉看著她泛紅的耳根,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他喝了口粥,米香混著山藥的清甜滑入喉嚨,竟比禦膳房熬的參湯更合心意。
“明日見胡商,要不要朕陪你去?”他問。
“不用。”毛草靈抬頭,眼裏閃著自信的光,“這點小事,臣妃自己能辦好。倒是陛下,該想想怎麽整頓禦膳房,總不能讓各宮都學著咱們自己建庫房吧?”
阿古拉挑眉:“你有主意?”
“有。”她從抽屜裏取出張紙,上麵畫著個奇怪的圖形,像個車輪,分成十幾個格子,“可以搞個‘采買聯合體’,各宮把需要的東西報上來,由內務府統一采買,再按比例分攤費用。每個宮派個人盯著,每月對賬,誰也做不了假。”
這是她現代逛超市時想到的——團購既能壓價,又能避免重複采買。沒想到畫出來,倒像個古怪的車輪。
阿古拉盯著那張紙看了半晌,忽然拍了下桌子:“好主意!這樣一來,不僅能省錢,還能讓各宮互相監督。”他拿起炭筆,在“聯合體”三個字旁邊畫了個圈,“就叫‘共采司’,隸屬內務府,由你……”
“臣妃可不當這個官。”毛草靈連忙擺手,“我隻想管好琉璃殿的小庫房。”她才不想卷入內務府的渾水,後宮女子幹政的罪名,她擔不起。
阿古拉看著她眼裏的警惕,忽然明白了。這女子聰明就聰明在,知道什麽該碰,什麽不該碰。他放下炭筆,語氣緩和了些:“那讓皇後牽頭,你暗中幫襯著。”
這倒是妥當。毛草靈點頭應了,心裏卻盤算著,得找個由頭讓皇後看到這“共采司”的好處——或許,可以先從各宮都需要的炭火入手?
正想著,阿蠻回來了,臉色憤憤不平:“娘娘,淑妃娘娘宮裏的人說,她們主子是好意,還說……還說您是不識抬舉!”
毛草靈還沒說話,阿古拉先開口了:“哦?那她們有沒有說,淑妃的小廚房管事,去年冬天偷賣了二十車炭火給宮外?”
阿蠻驚得張大了嘴,阿古拉卻看向毛草靈:“明日讓共采司先查炭火賬,你覺得如何?”
毛草靈心裏透亮——這是要借查炭火的由頭,敲打淑妃背後的丞相勢力。她輕聲道:“臣妃覺得,該查。畢竟炭火關係到各宮過冬,可不能出岔子。”
阿古拉滿意地點點頭,又喝了碗粥,才起身道:“朕回書房了,你也早些歇息。”走到門口,他忽然回頭,“那玫瑰酥的憑據,收好了。”
毛草靈心裏一暖,點頭道:“臣妃省得。”
送走阿古拉,毛草靈看著桌上的晚膳,忽然沒了胃口。她走到窗邊,推開窗,夜裏的風帶著雪後的涼意,吹得人頭腦清醒。遠處淑妃的宮殿亮著燈,暖黃的光暈在夜色裏,像隻蟄伏的眼睛。
“娘娘,您說淑妃娘娘會不會……”阿蠻搓著手,一臉擔憂。
“會什麽?”毛草靈轉過身,拿起那副竹算盤,劈裏啪啦打了起來,“她越是急,咱們越要穩。明天見胡商,你跟著,把價格記仔細了。”
算盤聲清脆,像在給這夜色伴奏。阿蠻看著自家娘娘專注的側臉,忽然覺得,那些明槍暗箭雖然可怕,但隻要娘娘手裏有這算盤,心裏有主意,就沒什麽好怕的。
第二日天剛亮,東市的胡商就來了。是個高鼻梁深眼窩的中年人,穿著波斯錦袍,見了毛草靈,用生硬的漢話行禮:“見過大唐來的貴人。”
毛草靈讓阿蠻搬了張桌子到廊下,直接把香料清單攤開:“安息茴香要最新鮮的,沒受潮的;乳香要索馬裏來的,別拿波斯的充數;還有沒藥,要塊大的,碎末太多可不行。”
胡商的眼睛亮了——原以為是個不懂行的貴女,沒想到竟門兒清。他連忙點頭:“貴人放心,小的帶來的都是好貨。”說著讓人打開貨箱,裏麵的香料用羊皮紙包著,標簽上還寫著產地和日期。
毛草靈沒急著看貨,先問價格:“安息茴香,多少錢一斤?”
“回貴人,五十文。”胡商搓著手,“這是宮裏的價。”
“貴了。”毛草靈撥動算盤,“西城的馬販子告訴我,你們給城外酒樓的價,是三十五文。我要得多,每月二十斤,算三十文如何?”
胡商的臉僵了下:“貴人這是……”
“我知道你們波斯商人講究誠信。”毛草靈拿起一包乳香,放在鼻尖聞了聞,“這乳香確實是索馬裏的,去年的新貨,市價四十文,我給四十五文,但要保證每月送來的都是新貨。”
她不按常理出牌,先壓價,再提價,反倒讓胡商摸不著頭腦。但他看出來了,這位娘娘是真懂香料,而且給的價格雖然比宮裏低,卻比給酒樓的高,還能保證長期供貨,劃算。
“成交!”胡商拍了下手,“隻是小的有個請求,往後共采司若是采買香料,能不能……”
“隻要你的貨好,價格公道,自然優先用你的。”毛草靈笑了,這胡商倒是精明,知道借坡下驢。
正說著,皇後宮裏的人來了,還帶著淑妃宮裏的掌事太監。皇後的人倒是客氣,說是奉皇後之命,來學學琉璃殿的采買法子。淑妃的太監卻耷拉著臉,顯然不情願。
毛草靈讓阿蠻把胡商的報價單抄了三份,一份留底,一份給皇後的人,一份給淑妃的太監:“你看,同樣的香料,咱們直接跟商人買,比經禦膳房之手,能省三成銀子。這省下的錢,用來給各宮添件冬衣,不好嗎?”
淑妃的太監看著單子上的數字,臉一陣紅一陣白。他是知道的,禦膳房采買香料,至少要虛報五成,這裏麵的油水,淑妃宮裏也分了不少。
“娘娘倒是會過日子。”他撇著嘴,語氣酸溜溜的。
“過日子嘛,總要精打細算。”毛草靈沒接他的話,轉而對胡商道,“按單子上的量,先送三個月的貨來,錢讓內務府月結。”
胡商樂嗬嗬地應著,讓人跟著太監去庫房卸貨。皇後的人也客氣地告辭,說要回去跟皇後稟報。廊下頓時隻剩下淑妃的太監,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怎麽,還想看點別的?”毛草靈拿起案上的山藥茯苓糕,“嚐嚐?比玫瑰酥健康。”
那太監的臉騰地紅了,哼了一聲,轉身就走,差點被門檻絆倒。
阿蠻捂著嘴偷笑:“看他那樣子,肯定是回去報信了。”
“報信才好。”毛草靈望著他的背影,“讓淑妃知道,我不是軟柿子,想捏就捏。”
上午的采買很順利,除了胡商的香料,南城的張屠戶也送來了新鮮的羊肉,價格果然比禦膳房的低兩成。毛草靈讓人把羊肉分成小塊,一半送去給皇後,一半留著自己用,還特意讓阿蠻在送肉的帖子上寫了價格。
“娘娘,您這是……”阿蠻不解。
“借花獻佛。”毛草靈笑著收拾賬本,“皇後要是覺得好,共采司的事就好辦了。”
果然,不到半個時辰,皇後宮裏就派人回話,說羊肉新鮮,價格公道,還誇毛草靈“持家有道”,讓她好好打理共采司的事。
“成了。”毛草靈放下賬本,長長舒了口氣。從青樓到皇宮,她靠的從來不是運氣,而是這一點點盤算,一步步鋪墊。
午後的陽光暖洋洋的,照在剛搭好的庫房裏。架子上已經擺上了香料和幹貨,陶罐裏盛著新磨的麵粉,牆角的矮灶上煨著湯,飄出淡淡的肉香。阿蠻領著小太監們在記賬,用的是毛草靈教的格子紙,一筆一劃,整整齊齊。
毛草靈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裏拿著那支蒲公英玉簪,陽光透過玉簪,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她想起現代的超市貨架,想起媽媽教她做飯時說的“食材要新鮮,賬目要清楚”,忽然覺得,無論在哪個時空,好好過日子的道理,其實都是一樣的。
“娘娘,陛下派人送點心來了!”阿蠻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食盒打開,裏麵是盤千層酥,和她前日做的一模一樣,隻是在酥皮上用胭脂點了個小小的圓點,像朵剛開的花。
“陛下說,這是禦膳房新學的,讓娘娘嚐嚐,看有沒有您做的好吃。”送點心的小太監笑著說。
毛草靈拿起一塊,輕輕咬了口。酥皮層層分明,甜度也剛剛好,顯然是下了功夫的。她忽然想起阿古拉昨晚喝粥時的樣子,想起他說“做你想做的事,剩下的交給朕”,心裏像被什麽東西填滿了,軟軟的,暖暖的。
遠處的宮牆上,幾隻麻雀嘰嘰喳喳地落在琉璃瓦上,啄著屋簷下的殘雪。毛草靈望著它們,忽然笑了。或許這皇宮真的像張網,但她不是被網住的魚,而是織網的人。用算盤當梭,用智慧當線,織出一張屬於自己的網,既能擋風遮雨,又能捕到想要的生活。
她拿起案上的賬本,在今日的采買清單末尾,用紅筆寫了句話:琉璃殿的日子,要像這千層酥,層層分明,甜得踏實。
風從廊下吹過,帶著庫房裏的香料香,還有遠處飄來的梅花香,混在一起,竟有種奇異的安穩味道。毛草靈知道,這隻是開始,但她已經準備好了。往後的日子,無論是賬目還是人心,她都要算得明明白白,過得踏踏實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