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續2 宮宴驚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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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麟德殿的喧囂與驚悸,被厚重的宮門隔絕在內。毛草靈踏出殿外,夜風裹挾著初冬的寒意撲麵而來,吹散了她鼻尖縈繞的最後一絲血腥與酒氣。她並未乘坐鳳輦,隻帶著兩名貼身的心腹宮女,沿著漢白玉鋪就的宮道,緩緩向自己的長春宮走去。
    宮燈在風中搖曳,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方才在殿中的殺伐果斷、威儀凜然漸漸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沉的疲憊與思慮。指尖似乎還殘留著那叛將血跡的冰涼觸感,提醒著她權力鬥爭的殘酷本質。
    “娘娘,您沒事吧?”貼身宮女雲袖小心翼翼地遞上一杯剛沏好的安神茶,語氣滿是擔憂。她是毛草靈從青樓帶出來的舊人,一路跟隨,最是忠心。
    毛草靈接過溫熱的茶杯,指尖傳來的暖意稍稍驅散了心底的寒意。她搖了搖頭,目光落在宮道旁在寒風中瑟縮的枯枝上。“無妨。隻是……這宮牆之內,何時才能真正太平?”
    雲袖不敢接這話,隻是低聲道:“陛下洪福齊天,娘娘您又機智過人,定能逢凶化吉。”
    毛草靈淡淡一笑,未置可否。洪福?機智?在這深宮朝堂,這些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算無遺策的布局和狠得下心的手腕。今夜她能迅速平息叛亂,靠的絕非僥幸。
    回到長春宮,殿內暖意融融,熟悉的熏香氣息讓她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她屏退左右,隻留雲袖一人在旁伺候更衣。
    “雲袖,你去將我們之前整理的,與侯安、王崇、趙德明、劉莽等人相關的所有往來記錄、風聞密報,再仔細梳理一遍。”毛草靈褪下繁重的鳳冠霞帔,換上常服,語氣恢複了平日的冷靜,“尤其是近三個月來的,任何蛛絲馬跡都不要放過。”
    “是,娘娘。”雲袖應下,遲疑片刻,又道,“娘娘,您覺得……左相他真的會……”
    “王崇此人,老謀深算,最是愛惜羽毛。沒有十足的把握和利益,他不會輕易涉險。”毛草靈走到窗邊,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但他與侯安關係匪淺,侯安事發,他難脫幹係。即便未曾直接參與,一個失察之罪是跑不了的。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找到證據,或者……逼他自亂陣腳。”
    她沉吟著,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窗欞:“還有西大營的劉莽,他是關鍵。侯安若要成事,京城戍衛兵力至關重要。通知我們的人,盯緊西大營,特別是劉莽的一舉一動,看他今夜之後,會與何人聯係。”
    “奴婢明白。”雲袖記下,又道,“陛下那邊……”
    “陛下受了驚嚇,又連日勞累,需要休息。暫時不要拿這些瑣事去煩他。”毛草靈頓了頓,“一切,等天亮了再說。”
    與此同時,天牢最底層。
    陰冷潮濕的空氣幾乎能擰出水來,牆壁上掛著昏暗的油燈,投射出扭曲晃動的影子。侯安被粗大的鐵鏈鎖在冰冷的石壁上,身上華麗的武將朝服早已被剝去,隻穿著一件單薄的囚衣。他低著頭,散亂的頭發遮住了麵容,唯有粗重的喘息聲在寂靜的牢房中格外清晰。
    腳步聲由遠及近,牢門上的鐵鎖發出嘩啦的聲響。
    殿前司都指揮使龐青帶著兩名親信獄卒走了進來,冰冷的眼神掃過如同死狗般的侯安。
    “侯將軍,別來無恙。”龐青的聲音在空曠的牢房裏回蕩,不帶絲毫感情。
    侯安緩緩抬起頭,露出一張因失敗和憤怒而扭曲的臉,他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龐青!你這皇帝的走狗!要殺要剮,給個痛快!”
    龐青不為所動,示意獄卒搬來一把椅子,大馬金刀地坐在侯安對麵。“痛快?侯將軍謀逆弑君,還想求個痛快?未免太天真了。”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如鷹隼般鎖定侯安:“說說吧,你的同黨還有誰?左相王崇?兵部趙德明?西大營劉莽?你們原本的計劃是什麽?成功後,打算擁立哪位王爺?還是……你侯安想自己坐那龍椅?”
    侯安瞳孔微縮,隨即狂笑起來:“哈哈哈!龐青,你休想從我嘴裏套出話來!成王敗寇,老子認栽!但想讓我出賣朋友,做夢!”
    “朋友?”龐青嗤笑一聲,“侯將軍,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指望你那所謂的‘朋友’會來救你?恐怕他們現在想的,是如何與你撇清關係,甚至……殺你滅口。”
    侯安臉色一變,眼神閃爍,顯然龐青的話戳中了他內心的隱憂。
    龐青站起身,走到牆邊,取下燒得通紅的烙鐵,在侯安眼前晃了晃,灼熱的氣息撲麵而來。“侯將軍,你是沙場宿將,硬骨頭。但這天牢裏的手段,不知道你能扛住幾種?”
    侯安臉上肌肉抽搐,眼中閃過一絲恐懼,但依舊咬緊牙關。
    龐青也不著急,將烙鐵放回火盆,慢條斯理道:“你不說,沒關係。你的家眷,此刻應該已經被控製起來了。你那年方十六的女兒,聽說生得花容月貌……”
    “龐青!你敢!”侯安猛地掙紮起來,鐵鏈嘩啦作響,目眥欲裂,“禍不及妻兒!你有什麽衝我來!”
    “衝你來?”龐青轉身,眼神冰冷如刀,“你行刺陛下的時候,可曾想過禍不及君?你現在跟我講道義?晚了!”
    他揮了揮手,對獄卒吩咐道:“好好‘伺候’侯將軍,讓他想清楚。記住,別弄死了,皇後娘娘還要問話。”
    “是!”兩名獄卒獰笑著上前。
    淒厲的慘叫聲,很快在陰森的天牢中回蕩起來。
    左相府,書房。
    燭火通明,卻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壓抑與恐慌。
    年過五旬的左相王崇,此刻再無平日裏的沉穩氣度,他在書房內焦躁地踱步,額頭上布滿細密的冷汗。管家垂手站在一旁,大氣不敢出。
    “廢物!都是廢物!”王崇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亂響,“侯安這個蠢貨!如此魯莽行事,壞我大事!”
    管家小心翼翼地道:“相爺,現在說這些已然無用。殿前司的人雖然撤了,但府外定然還有眼線。侯安落在龐青手裏,恐怕……熬不了多久。”
    王崇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與侯安確有密謀,意在利用凱旋宴守衛鬆懈之機,發動宮變,控製皇帝,扶植一位年幼且易於掌控的宗室子上位,屆時他便可獨攬大權。為此,他暗中聯絡了兵部侍郎趙德明提供宮內部分布防信息,又讓侯安設法調動其舊部劉莽的西大營兵力作為外援。本以為計劃周詳,萬無一失,誰曾想……
    誰曾想那毛草靈竟如此機警,早有防備!不僅迅速平定了叛亂,更是第一時間就鎖定了趙德明,連西大營都被監控起來!
    “毛草靈……毛草靈!”王崇咬牙切齒地念著這個名字,眼中充滿了怨毒。這個來曆不明的女人,自從入了宮,便處處與他作對,推行新政,削弱他們這些老牌貴族的勢力,如今更是成了他通往權力巔峰的最大絆腳石!
    “相爺,為今之計,需早作決斷啊!”管家憂心忡忡,“一旦侯安開口,或者趙德明扛不住……”
    王崇猛地停下腳步,眼中閃過一絲狠厲:“決斷?當然要決斷!侯安必須死!隻有死人才不會開口!”
    他快步走到書案前,鋪開紙張,拿起毛筆,卻又頓住。他不能親自出麵,更不能留下任何筆跡。
    “你去,”他壓低聲音,對管家吩咐道,“想辦法聯係我們在天牢裏的‘釘子’,讓他……”他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眼神冰冷,“做得幹淨點,要像……畏罪自殺。”
    管家心中一寒,連忙點頭:“老奴明白,這就去辦。”
    “還有,”王崇叫住他,“讓我們的人都安分點,近期不要有任何動作。另外,準備一份厚禮,明日一早,本相要親自入宮,向陛下和皇後……請罪。”
    管家一愣:“請罪?”
    王崇臉上露出一絲老謀深算的冷笑:“侯安畢竟曾受我提攜,他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罪,我身為左相,識人不明,禦下不嚴,難道不該向陛下請罪嗎?”
    管家恍然大悟,這是要以退為進,先行撇清關係!“相爺高明!”
    長春宮內,毛草靈並未入睡。
    雲袖將整理好的卷宗呈上,低聲道:“娘娘,根據現有信息,左相王崇與侯安過往從密,近三個月來,其門下客卿與侯安麾下將領有數次秘密會麵。兵部侍郎趙德明之妹是侯安妾室,趙德明本人近期曾多次以核查軍務為名,出入宮禁,接觸過部分戍衛將領。西大營副將劉莽,麾下有三隊兵馬,以輪訓為名,近期並未返回西大營駐地,行蹤不明。”
    毛草靈仔細翻閱著卷宗,目光銳利。這些信息看似零散,但串聯起來,一條清晰的陰謀鏈條已然浮現。
    “王崇老奸巨猾,不會留下明顯把柄。趙德明是關鍵,他知道宮內布防的細節。劉莽的兵馬,是他們的外力倚仗。”毛草靈合上卷宗,揉了揉眉心,“侯安在天牢,現在就是一塊魚餌,就看誰先沉不住氣。”
    就在這時,一名小太監悄無聲息地進來,在雲袖耳邊低語了幾句。
    雲袖臉色微變,轉身稟報:“娘娘,天牢傳來消息,有人試圖接觸侯安,被龐大人的人當場拿住。經過審訊,是受了左相府一名管事指使,目的是……送毒藥。”
    毛草靈眼中寒光一閃:“果然動手了。人呢?”
    “送藥的人已經招供,但那名管事……在我們的人趕到左相府之前,已經‘失足’落井身亡了。”雲袖低聲道。
    “死無對證。”毛草靈冷笑,“王崇動作倒是快。”
    她站起身,走到殿外,天色已經蒙蒙亮。一夜未眠,她臉上卻不見多少倦色,反而有種異樣的神采。
    “雲袖,更衣,備輦。”她淡淡道,“本宮要去見陛下。”
    該收網了。
    皇帝寢宮,養心殿。
    拓跋宏經過一夜休養,氣色稍好,但眉宇間的陰鬱並未散去。毛草靈到來時,他正看著一份剛剛送來的、關於昨夜宮變的初步審訊報告,臉色鐵青。
    “草靈,你來了。”見到毛草靈,他神色稍緩,將報告遞給她,“你看看,這些亂臣賊子!”
    毛草靈接過,快速瀏覽了一遍。報告上詳細記錄了侯安等人的部分口供(在酷刑之下,侯安已經吐露了一些同黨名字,包括趙德明和劉莽,但尚未提及王崇),以及左相府管事企圖毒殺侯安滅口之事。
    “陛下,事情已經很清楚。”毛草靈放下報告,聲音平靜,“侯安、趙德明、劉莽勾結謀逆,證據確鑿。左相王崇,雖無直接證據指向他參與密謀,但其門下管事企圖毒殺欽犯,已是重罪!且他身為左相,對侯安、趙德明等逆賊失察,難辭其咎!”
    拓跋宏重重一拍龍案,怒道:“王崇!朕待他不薄,他竟敢……竟敢……”他氣得有些說不出話來。王崇是兩朝元老,在朝中勢力盤根錯節,若非證據確鑿,他實在不願動他。
    “陛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毛草靈語氣堅決,“昨夜宮變,朝野震動。若不能以雷霆手段肅清餘孽,嚴懲主謀,如何安定人心?如何震懾宵小?”
    拓跋宏沉默片刻,眼中閃過一絲決然:“你說得對。傳朕旨意:逆賊侯安,謀逆弑君,罪不容誅,即刻淩遲處死,夷三族!兵部侍郎趙德明、西大營副將劉莽,參與謀逆,處以斬刑,抄沒家產,家眷流放三千裏!左相王崇……”
    他頓了頓,聲音冰冷:“禦下不嚴,識人不明,縱容門下行凶,著革去左相之職,削去爵位,閉門思過!沒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府門半步!其家產……暫不查抄,以觀後效。”
    這已是從輕發落,保留了王崇的體麵和部分家產,既是顧及朝局穩定,也未嚐不是念及舊情。
    毛草靈心中明了,知道這已是目前能做到的最好結果。王崇根基深厚,若逼得太緊,恐生更大變故。能將其扳倒,剝奪權位,已是重大勝利。
    “陛下聖明。”她躬身道。
    聖旨很快下達。
    侯安在午門被淩遲處死,慘叫聲傳遍半個京城,其家族男丁盡數斬首,女眷沒入教坊司,昔日煊赫的將軍府一夜之間灰飛煙滅。趙德明、劉莽亦被公開處斬。血淋淋的人頭,宣告著皇權的無情與謀逆者的下場。
    左相王崇被革職圈禁的消息,更是如同一聲驚雷,在朝野上下引起巨大震動。無數官員心驚膽戰,紛紛上表請罪,或極力撇清與王、侯等人的關係。朝堂之上,風向驟變。
    經此一役,毛草靈的威望與權力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皇帝對她更加倚重,朝中反對她的聲音幾乎銷聲匿跡。她開始更加大刀闊斧地推行自己的新政,整頓吏治,發展經濟,加強軍備。
    然而,毛草靈並未被勝利衝昏頭腦。她知道,王崇雖然倒台,但其門生故舊遍布朝野,潛在的敵人依然存在。而那個隱藏在更深處的、可能與“天局”有所牽連的陰影,也始終是她心頭的一根刺。
    處理完朝政,回到長春宮,已是華燈初上。
    毛草靈屏退眾人,獨自一人站在窗前。窗外又開始飄起了細碎的雪花,無聲地覆蓋著這座巍峨皇城,仿佛要將昨夜的血腥與殺戮徹底掩埋。
    她伸出手,一片冰涼的雪花落在掌心,瞬間融化。
    “娘娘,”雲袖輕聲進來,為她披上一件狐裘,“天冷了,仔細著涼。”
    毛草靈握緊掌心那點冰涼的水漬,望著窗外漫天飛舞的雪花,喃喃低語,又像是在問誰:
    “這雪,能洗得淨這宮裏的血腥氣嗎?”
    雲袖垂首,不敢回答。
    殿內燭火搖曳,映照著皇後娘娘明滅不定的側臉,那深邃的目光,仿佛已穿透了這重重宮闕,望向了更遠、更未知的紛擾未來。
    宮宴驚變,如同一塊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激起的漣漪,遠未平息。而真正的風暴,或許才剛剛開始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