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故國來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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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深秋,乞兒國皇宮的禦花園裏,層林盡染,菊香馥鬱。毛草靈——如今乞兒國尊貴的鳳主,正與皇帝宇文琰在臨水的亭中對弈。
十年的光陰,並未在她容顏上留下過多痕跡,反而沉澱出一種雍容華貴的氣度,眉宇間既有母儀天下的溫婉,又不失曆經風雨淬煉出的睿智與果決。她執起一枚白玉棋子,沉吟片刻,輕輕落在棋盤一角,唇角微揚:“陛下,承讓了。”
宇文琰看著已成定局的棋盤,無奈地搖頭失笑,握住她執棋的手,目光溫柔:“愛妃棋藝精進,朕是越來越難取勝了。”他年近四旬,正值壯年,因著國事順遂,又有愛妻在側,眉宇間少了些當年的銳利,多了幾分沉穩與舒朗。兩人相視一笑,亭中氣氛溫馨融洽。
就在這時,內侍省總管高公公腳步匆匆而來,在亭外躬身稟報:“陛下,鳳主,鴻臚寺急奏。大唐……派遣使團前來,已至邊境,不日便將抵達都城。”
“大唐使團?”宇文琰微微一怔,隨即看向毛草靈。
毛草靈執棋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麵上笑容未變,心底卻似被投入一顆石子的湖麵,漾開層層漣漪。十年了。自她頂替和親公主之名來到這北地乞兒國,已整整十年。這十年間,她與故國大唐,除了最初幾年禮節性的年節問候和少量官方往來,幾乎再無更深聯係。她幾乎快要忘記自己那層“冒牌公主”的身份,全心全意地做她的乞兒國鳳主,輔佐夫君,治理國家。
此刻,“大唐”二字,像一根久未撥動的琴弦,被猝然撩響。
她穩住心神,聲音平和:“可知使團所為何來?”
高公公恭敬回道:“回鳳主,鴻臚寺收到的國書上隻言‘睦鄰友好,互通情誼’,但據邊關密報,使團正使乃大唐禮部侍郎裴文卿,副使為內侍省少監孫德海,規格甚高。且……聽聞他們還攜帶了大量賞賜,指名是給……文成公主的。”
“文成公主……”毛草靈輕聲重複著這個幾乎被遺忘的封號,指尖微微收緊。當年,她便是頂著這個封號,遠嫁而來。
宇文琰敏銳地察覺到她情緒的細微變化,揮手讓高公公退下,握住她的手,關切道:“靈兒,可是想起了舊事?”
毛草靈抬眼,對上他擔憂的目光,心中一暖,反手與他十指相扣,笑了笑:“無妨,隻是有些意外。十年了,故國突然遣使,且規格如此之高,怕是……不止‘互通情誼’那麽簡單。”
宇文琰點頭,神色也鄭重起來:“朕亦有此感。乞兒國如今國富民強,兵精糧足,早已非十年前那個需要仰大唐鼻息的邊陲小國。大唐此時派來高階使臣,必有深意。”他頓了頓,看著毛草靈,“無論他們為何而來,你如今是朕的鳳主,是乞兒國的國母,這一點,無人能改變。”
他的話語堅定,帶著不容置疑的維護。毛草靈心中安定,點頭道:“臣妾明白。陛下放心,臣妾知道自己的身份和立場。”
話雖如此,當大唐使團在三日後抵達都城,舉行正式朝見時,毛草靈端坐在鳳座之上,看著殿中那身著大唐官袍、舉止優雅的裴文卿和麵白無須、眼神精明的孫德海,聽著他們用熟悉又略帶疏離的官話宣讀國書,呈上禮單,她的心情依舊複雜難言。
國書內容果然如高公公所探,多是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話,讚揚乞兒國在宇文琰治理下的繁榮昌盛,重申兩國友好。但最後,裴文卿話鋒一轉,躬身道:“皇帝陛下、鳳主殿下。我朝陛下及太後,多年來一直十分掛念文成公主殿下。此次遣臣等前來,除睦鄰交好外,亦有一事,需當麵稟明公主殿下。”
來了。毛草靈與宇文琰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裴卿但說無妨。”宇文琰沉聲道。
裴文卿從袖中取出一封以火漆密封、明黃綾麵的信函,雙手奉上:“此乃我朝太後親筆手書,囑托臣務必親手交予文成公主殿下。”
內侍將信函接過,呈送至毛草靈麵前。那明黃色的綢緞,刺得她眼睛微微發澀。太後……那位當年在宮中僅有數麵之緣、卻決定了她遠嫁命運的大唐最高貴的女人。
她深吸一口氣,在殿中眾臣及使團的目光注視下,平靜地拆開信函。信紙上是熟悉的簪花小楷,言辭懇切,充滿了長輩對晚輩的關懷與思念,詢問她這十年在異國他鄉是否安好,是否習慣北地風俗,字裏行間透露出深深的牽掛。
然而,信的末尾,太後筆觸一轉,寫道:
“……憶昔汝奉旨和親,遠適北疆,為國宣勞,功在社稷。倏忽十載,朕與皇帝未嚐一日忘懷。今聞乞兒國在汝與宇文國主治理下,政通人和,百業興旺,朕心甚慰。然汝終究乃我大唐公主,血脈相連,豈能久居外域?今特遣使往迎,盼汝能歸寧長安。皇帝已下旨,將於汝歸來之日,冊封汝為‘國後夫人’,位同副後,享無盡尊榮,以酬汝昔日之功,慰朕與皇帝思念之苦……”
“歸寧長安”、“冊封國後夫人”!
毛草靈握著信紙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泛白。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呼吸都為之一滯。她預感到大唐來者不善,卻沒想到,竟是直接要她“回去”!還許以如此“厚賞”!
十年了,她早已在這裏紮根,有了深愛的夫君,有了視若己出的皇子公主(雖非她親生,卻由她撫養,感情深厚),有了她嘔心瀝血參與建設、繁榮起來的國家和信賴她的臣民。她的人生、她的情感、她的責任,都已與這片土地緊密相連。
可現在,大唐一紙書信,就要將她這一切連根拔起?用一個虛無縹緲的“國後夫人”名號?
她緩緩抬起頭,將信紙輕輕放在一旁的幾案上,麵上看不出喜怒,隻對裴文卿道:“太後的牽掛,本宮心領了。十年未見,太後鳳體可還安康?”
裴文卿見她並未直接回應歸寧之事,而是先問候太後,心中微凜,這位鳳主,比想象中更為沉著。他恭敬回道:“勞鳳主掛心,太後鳳體安康,隻是時常思念殿下。”
毛草靈微微頷首,不再多言。
朝見結束後,宇文琰攜毛草靈回到寢宮。屏退左右,他立刻拿起那封太後的手書,快速看完,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怒極反笑:“好一個‘歸寧長安’!好一個‘國後夫人’!他們當朕的鳳主是什麽?是他們可以隨意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物品嗎?!”
他猛地將信拍在桌上,胸膛起伏:“十年前,他們舍不得真正的公主,隨意找了你頂替。十年後,見你將乞兒國治理得好了,又想將你要回去,摘現成的桃子?天下哪有這般道理!”
毛草靈看著他因憤怒而緊繃的側臉,心中那點因故國來信而產生的波瀾,反而奇異地平複了許多。她走到他身邊,輕輕握住他的手,柔聲道:“陛下息怒。他們有此想法,不足為奇。隻是,他們未免太不將陛下,不將乞兒國放在眼裏了。”
宇文琰反手緊緊握住她,目光灼灼地看著她:“靈兒,你告訴朕,你是怎麽想的?你……可想回去?”他的聲音裏,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緊張。
毛草靈迎著他的目光,沒有絲毫猶豫,清晰地回答:“陛下,這裏就是我的家。您是我的夫君,是我的依靠。乞兒國的臣民,是我的責任。我哪裏也不去。”
字字清晰,擲地有聲。
宇文琰緊繃的神情驟然放鬆,一把將她擁入懷中,力道大得幾乎讓她窒息,聲音帶著如釋重負的沙啞:“好!好!朕就知道!朕就知道!”
感受著他懷抱的溫暖和心跳的劇烈,毛草靈閉上眼,將臉埋在他胸前。故國的召喚,太後的許諾,像遠處飄來的雲,雖然引起了一陣風,卻撼動不了她早已紮根極深的心樹。
隻是,她也明白,事情絕不會如此簡單。大唐既然開了這個口,必定還有後招。拒絕,意味著可能要直麵來自母國的壓力。
風雨,似乎又要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