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續2 故國來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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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日,都城內的氣氛開始變得微妙。
一些關於鳳主毛草靈出身來曆的流言,如同秋日裏的野火,悄無聲息地在坊間巷尾蔓延開來。起初隻是些含糊的竊竊私語,說鳳主並非真正的唐朝公主,而是罪臣之女,甚至有人隱晦地提及她曾淪落風塵的經曆。這些流言編造得半真半假,惡毒地指向她身份的“不潔”與“欺君之罪”。
很快,這些私下的議論便如同長了翅膀,飛入了宮廷,飛到了朝堂之上。
這日朝會,便有那平日裏對毛草靈推行的新政、對她在朝中日益增長的威望心懷不滿的保守派老臣,出列上奏。為首的便是以耿直(或者說迂腐)聞名的禦史大夫王琮。
王琮手持玉笏,聲音洪亮,帶著一股凜然之氣:“陛下!臣近日聞聽坊間多有流言,事關鳳主殿下出身,言語不堪,有損天家顏麵,動搖國本!臣懇請陛下下旨,徹查流言來源,嚴懲造謠者,以正視聽!”
他這話看似在維護毛草靈,實則將流言直接捅到了朝堂之上,等於公開質疑。立刻便有幾位與他交好的官員出聲附和。
端坐於龍椅之側的毛草靈,麵色平靜無波,仿佛那些惡意的揣測與她無關。她甚至沒有去看那些出列的大臣,目光淡然地掃過丹陛之下神色各異的眾臣。
宇文琰的臉色卻瞬間沉了下來,一股冰冷的怒意在他眼底凝聚。他猛地一拍龍椅扶手,聲音不大,卻帶著帝王的威壓,瞬間讓嘈雜的朝堂安靜下來。
“徹查?”宇文琰冷笑一聲,目光如刀,直射向王琮,“王愛卿,你身為禦史大夫,職責是風聞奏事,糾察百官。如今坊間一些無稽之談,空穴來風,你非但不思彈壓,反而拿到朝堂之上,公然議論鳳主?你這是要替那些宵小之輩張目嗎?!”
王琮被皇帝的目光和話語逼得後退半步,但依舊梗著脖子道:“陛下!臣絕無此意!隻是流言洶洶,若不止息,恐傷及鳳主清譽,損及陛下聖明啊!”
“清譽?”宇文琰站起身,一步步走下丹陛,來到王琮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聲音冰寒刺骨,“鳳主自入我乞兒國以來,輔佐朕躬,勤政愛民,獻策獻計,使我乞兒國倉廩實,兵甲足,百姓安居樂業!她的功績,滿朝文武看在眼裏,天下百姓記在心裏!這,就是她的清譽!這,就是她的根基!”
他環視眾臣,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至於她的出身?朕告訴你們,也告訴天下人!她,毛草靈,是朕三媒六聘、昭告天下娶回來的皇後!是朕親自冊封、與朕共享江山的鳳主!是乞兒國上下公認的國母!她的過去,朕一清二楚!朕不在乎!這乞兒國的萬裏江山,朕與她共擔!這天下臣民的福祉,朕與她共享!誰若再敢非議鳳主半句,視同謀逆,嚴懲不貸!”
字字鏗鏘,如同驚雷,炸響在宣政殿的每一個角落。
那些原本還有些小心思的官員,此刻都噤若寒蟬,深深低下頭去。王琮更是臉色煞白,冷汗涔涔,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臣……臣失言,陛下息怒!”
宇文琰看也不看他,轉身走回禦座,攜起毛草靈的手,緊緊握住,向眾臣展示著他的態度與決心。
毛草靈感受著他掌心傳來的溫度和力量,看著他為自己挺身而出、不惜以“謀逆”之罪震懾群臣的背影,心中那片因流言而泛起的微瀾,徹底平複。她反手與他交握,姿態從容而堅定。
朝會就在這壓抑而緊張的氣氛中結束。
消息很快傳到了驛館。
裴文卿聽著手下人的匯報,臉色鐵青。他沒想到宇文琰對毛草靈的回護竟到了如此地步,不惜在朝堂上以帝王之威強行壓下所有質疑。這流言攻勢,看來是徹底失敗了。
孫德海在一旁急得團團轉:“裴大人,這可如何是好?宇文國主態度如此強硬,鳳主看來也是鐵了心不走。咱們完不成太後和陛下的旨意,回去可怎麽交代啊!”
裴文卿眼神閃爍,沉吟片刻,咬牙道:“還有一個辦法。既然她本人不願走,那我們就從她在乎的人身上下手。我記得……她當年在長安,似乎還有一個胞弟流落在外?”
孫德海一愣,隨即恍然,眼中閃過一絲陰狠:“大人的意思是……”
“去找!”裴文卿壓低聲音,語氣森然,“無論如何,找到他!隻要握住了她真正的親人,不怕她不就範!”
朝堂上的風波,如同投入湖麵的巨石,雖在宇文琰的強力壓製下,表麵的漣漪迅速平複,但暗湧卻並未停歇。流言雖不敢再公然傳播,但那關於鳳主“出身不正”的陰影,卻如同附骨之疽,悄然滲透,在一些保守派和別有用心者的心中紮下了根。
毛草靈對此心知肚明。她並未因宇文琰的回護而放鬆警惕,反而更加清醒地認識到,大唐使團此行,不達目的,絕不會輕易罷休。他們既然能散布流言,必然還有後手。她加強了宮內的管控,尤其注意幾位皇子公主的安全,同時讓暗衛密切監視裴文卿等人的動向。
然而,她千算萬算,卻未曾料到,對方的突破口,並非在乞兒國內部,而是指向了她早已塵封的、屬於“毛草靈”的過去。
這日午後,毛草靈正在鳳儀宮翻閱各地呈報的關於新農具推廣情況的奏章,心腹女官雲袖腳步匆匆地進來,臉色凝重,手中捧著一個毫不起眼的、以普通油布包裹的小匣子。
“娘娘,”雲袖壓低聲音,“宮外有人設法遞了這個進來,指明要親手交到您手中。送東西的人很謹慎,留下東西就走了,未能追蹤到來源。”
毛草靈放下奏章,目光落在那小匣子上,心中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她示意雲袖打開。
匣子裏沒有信箋,隻有一枚半舊的、雕刻著簡易蘭草圖案的銀質長命鎖。鎖身有些發黑,邊角也有細微的磨損,顯然有些年頭了。
看到這枚長命鎖的瞬間,毛草靈瞳孔驟縮,猛地站起身,臉色刹那間血色盡失!
這枚長命鎖……她認得!
這是她弟弟毛青禾周歲時,父親親手為他打製的!上麵那歪歪扭扭的“青禾”二字,還是她當年握著弟弟的小手,一點點描摹上去的!家變之時,混亂之中,這枚長命鎖就戴在年僅五歲的青禾身上!
十年了!她以為他早已在那場浩劫中罹難,或者流落不知所蹤,生死不明。她將這份痛楚深深埋藏在心底,從不輕易觸碰。沒想到,今日竟以這種方式,再次見到這枚代表著弟弟的信物!
“青禾……”她顫抖著手拿起那枚冰涼的長命鎖,緊緊攥在手心,尖銳的棱角刺痛了她的掌心,卻遠不及心頭的萬分之一痛。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深吸一口氣,看向雲袖,“除了這個,還有什麽?”
雲袖連忙道:“遞東西的人還留下一句口信,說……‘欲知令弟下落,三日後酉時,城南廢棄的土地廟一見。獨身前來,過時不候。’”
獨身前往?廢棄土地廟?
毛草靈的心直往下沉。這分明是一個針對她的陷阱!用她失散十年、生死未卜的弟弟做餌!
對方是誰?是大唐使團?還是當年陷害她毛本家的仇人?亦或是……兩者勾結?
無數念頭在她腦中飛速閃過。去,必然是龍潭虎穴,凶險萬分。不去……那是她在這世上可能僅存的血親!是她對父母未能盡到的責任!她如何能置之不理?
“娘娘,此事蹊蹺,恐是陰謀!您萬萬不可涉險!”雲袖焦急地勸道。
毛草靈閉上眼,腦海中浮現出弟弟幼時粉雕玉琢、跟在她身後軟糯叫著“姐姐”的模樣,又閃過父母臨終前不甘而擔憂的眼神。再睜開時,她眼中已是一片決然的清明。
“本宮知道了。”她將長命鎖小心收起,聲音恢複了平日的鎮定,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此事,暫勿聲張,尤其……不要驚動陛下。”
雲袖還想再勸,但對上毛草靈那雙看似平靜,實則蘊含著風暴的眼眸,終究將話咽了回去,隻能擔憂地應道:“是,奴婢明白。”
毛草靈走到窗邊,看著窗外蕭瑟的秋景,目光仿佛穿透了宮牆,落在了那座陰森詭異的廢棄土地廟。對方精準地抓住了她內心最柔軟、最無法割舍的部分。
這是一場陽謀。
她去,或許能得知弟弟的消息,但自身安危難料,甚至可能成為對方要挾宇文琰和乞兒國的籌碼。
她不去,或許能保全自身和眼前安穩,但必將背負一世對弟弟的愧疚與悔恨,那顆名為“親情”的毒刺,將永遠紮在她的心上,讓她永無寧日。
幾乎沒有太多的掙紮,毛草靈心中已然有了決斷。
她必須去。
不僅僅是為了那渺茫的、得知弟弟下落的機會,更是要親自去會一會這幕後之人,看看他們究竟想要什麽!她毛草靈,早已不是十年前那個任人擺布的孤女,她是乞兒國的鳳主!想要拿捏她,也要看看有沒有那個本事!
“雲袖,”她輕聲吩咐,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去準備一下。另外,讓暗衛統領暗中來見本宮。”
她不會真的毫無準備地去赴約。但表麵的“獨身前往”,是必須遵守的遊戲規則。她要讓對方以為她慌了神,亂了方寸,才能引出背後的毒蛇,才能有機會……反客為主!
三年的蟄伏,十年的經營,她早已織就了自己的網。這一次,她要讓那些還想利用她、傷害她和她身邊人的魑魅魍魎知道,鳳主之怒,亦可燃盡九天!
三日之期,轉瞬即至。
這日傍晚,天色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都城,帶著山雨欲來的沉悶。毛草靈以“身體微恙,需靜養半日”為由,婉拒了宇文琰的陪伴,早早遣散了鳳儀宮的大部分宮人。
寢殿內,她褪去華麗的宮裝與繁複的首飾,換上一身便於行動的深青色窄袖胡服,長發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起,未施粉黛,卻更顯得眉目清冽,眼神銳利。她對著銅鏡,最後檢查了一遍袖中暗藏的淬毒銀針和綁在小腿上的匕首。
“娘娘,一切已按您的吩咐安排妥當。”雲袖悄無聲息地進來,低聲道,眼中是掩不住的憂慮,“暗衛已在土地廟周圍布控,隻是廟內情況不明,您千萬要小心。”
毛草靈點了點頭,拍了拍她的手背,算是安撫。她沒有多言,拿起一件帶兜帽的黑色鬥篷披上,遮住了大半容顏,如同融入夜色的一道影子,從鳳儀宮一處隱秘的角門悄然離去。
城南那座廢棄的土地廟,早已荒蕪多年,斷壁殘垣間雜草叢生,在暮色四合中顯得格外陰森。冷風穿過破敗的門窗,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毛草靈依照約定,獨自一人,踏著荒草,走進了廟宇殘存的主殿。殿內蛛網密布,神像倒塌,空氣中彌漫著塵土和腐朽的氣息。隻有角落裏,點著一盞昏黃的油燈,燈影搖曳,映出兩個模糊的人影。
一個是身著普通布衣、做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垂手而立,眼神精明。另一個,則被反綁著雙手,堵著嘴,蜷縮在地上,看身形是個瘦弱的少年,穿著破爛,頭發蓬亂,看不清麵容。
毛草靈的目光瞬間被那個少年吸引,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揪住!盡管十年未見,盡管對方形容狼狽,但那依稀的輪廓……像!太像記憶中的青禾了!
她強壓下立刻衝過去的衝動,停下腳步,鬥篷的陰影遮住了她的臉,隻露出線條緊繃的下頜。她冷冷開口,聲音在空寂的破廟中回蕩:“我來了。我弟弟呢?”
那布衣商人上前一步,臉上堆起虛偽的笑容,語氣卻帶著威脅:“鳳主殿下果然是重情重義之人。令弟毛青禾,我們好生照料了十年,今日總算能讓你們姐弟團聚了。”他側身指了指地上的少年,“不過,在殿下帶他走之前,是否該表示一下誠意?比如,答應裴大人的提議,隨我等返回大唐?”
果然是大唐使團的手段!毛草靈心中怒火升騰,麵上卻不動聲色:“本宮如何能確定,他就是我弟弟毛青禾?”
商人似乎早有準備,從懷中取出一塊玉佩:“這是從他身上找到的,想必殿下認得。”
那玉佩質地普通,卻是毛本家子女每人一塊的信物,上麵刻著“青禾”二字。毛草靈自己那塊,早在十年前顛沛流離時就遺失了。
證據似乎確鑿。
毛草靈沉默片刻,仿佛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最終,她像是屈服了,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和妥協:“……好,本宮答應你們。放了他,本宮……跟你們走。”
商人眼中閃過一絲得逞的笑意,正要說話。
突然,異變陡生!
那一直蜷縮在地上、看似驚恐無助的“少年”,猛地抬起頭,眼中哪裏還有半分怯懦?隻有一片冰冷的殺意!他不知用了什麽方法,竟瞬間掙脫了看似牢固的繩索,如同獵豹般暴起,手中寒光一閃,直刺毛草靈的心口!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那商人臉色劇變,驚呼:“你做什麽?!”顯然,這刺殺並非他們計劃的一部分!
毛草靈似乎早有防備,在那“少年”暴起的瞬間,身體已如同柳絮般向後飄退,同時袖中銀針飛射而出!但對方的速度快得驚人,竟險險避開了要害,匕首依舊劃破了她的衣袖,帶起一溜血珠!
“你不是青禾!”毛草靈厲喝一聲,眼神冰寒徹骨。她剛才就察覺到一絲不對勁,那少年雖然形似,但眼神太過麻木,缺乏生機,而且……她弟弟左耳後應該有一小塊紅色胎記,這人卻沒有!
這是個精心偽裝的刺客!用信物和相似的容貌引她上鉤,真正的目的是刺殺!
幾乎在刺客動手的同時,破廟四周響起數道輕微的破空聲!埋伏在外的暗衛動手了!數支弩箭精準地射向那刺客和商人!
那刺客身手極為矯健,在空中硬生生扭轉身形,避開大部分弩箭,隻有一支擦著他的肩膀飛過。他落地後,毫不戀戰,如同鬼魅般向破廟後方疾退,顯然早有撤退路線。
而那商人則沒那麽好運,瞬間被弩箭射成了刺蝟,倒地身亡。
“追!留活口!”毛草靈按住手臂上火辣辣的傷口,冷聲下令。她要知道,這刺客到底是誰派來的!是大唐使團欲擒故縱,還是另有其人想趁亂要她的命?
暗衛首領留下兩人保護毛草靈,其餘人立刻朝著刺客遁走的方向追去。
毛草靈站在原地,看著地上那枚被丟棄的、仿造的玉佩,和那商人的屍體,眼神冰冷如鐵。
這一次,對方沒有用流言,沒有用權勢壓人,而是用了最直接、最狠毒的一招——利用她僅存的親情設下殺局!
她緩緩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這場博弈,已經徹底撕破了溫情脈脈的麵紗,露出了底下你死我活的猙獰。
她,毛草靈,記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