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風棲梧桐,心歸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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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涼如水,乞兒國皇宮的琉璃瓦在清冷月輝下流淌著靜謐的光澤。鳳儀宮內,燭火通明,卻驅不散毛草靈眉宇間那一片沉鬱的雲霧。
    唐朝使臣已於三日前抵達,帶來的不僅是豐厚的賞賜與故國的問候,還有一紙沉甸甸的、來自十年之前的約定。十年之期將至,大唐皇帝,她名義上的“父皇”,希望她這個曾代公主和親的“義女”,能夠風風光光返回故國,並將賜予她“國後夫人”的尊號,享一世榮華。
    國後夫人……位同副後,在大唐,這是對女子極高的榮寵,足以讓她和她在現代的家人(若他們存在於此間時空的話)顯赫無比。使臣言辭懇切,描繪著長安的繁華,宮廷的富麗,以及“回家”的溫情。
    回家?
    毛草靈站在窗前,望著庭院中那株她親手移栽,如今已亭亭如蓋的梧桐樹。鳳棲梧桐,可她這隻從異世飄零而來的孤鳳,何處才是真正的歸巢?
    十年前,她初來此界,身陷囹圄,是那肮髒汙濁的青樓;為了掙脫命運,她抓住了一根名為“和親”的稻草,頂著他人的名姓,遠嫁到這被視為蠻荒之地的乞兒國。那時的她,何曾想過會有今日的抉擇?
    十年光陰,彈指而過。卻足以將陌生的土地變成浸透骨血的家園。
    她想起了初入乞兒國皇宮時的戰戰兢兢,麵對複雜禮儀和森嚴等級的無所適從;想起了那些妃嬪們明槍暗箭的算計,她如何步步為營,從孤立無援到建立起自己的勢力網絡;想起了與皇帝赫連決從最初的彼此試探、利益結合,到後來並肩作戰、心意相通的點點滴滴。
    是他,在她被陷害時給予她毫無保留的信任,力排眾議將她護在身後;是他,支持她那些被視為“離經叛道”的改革想法,讓她得以施展抱負,將現代的商業理念、農業技術引入這片土地,看著曾經貧瘠的乞兒國一點點變得倉廩充實,商路通達;也是他,在無數個批閱奏折至深夜的晚上,為她披上外袍,手邊永遠會備著一盞她喜歡的清茶。
    他們一起經曆過宮廷政變的驚心動魄,一起麵對過外敵入侵的鐵血烽煙。她在前線慰軍時,他雖坐鎮中樞,心卻始終係於她的安危。慶功宴上那場未遂的叛亂,是他們攜手,以雷霆手段將其平定,進一步鞏固了這來之不易的盛世基業。
    這十年,她早已不是那個隻想著自保、試圖改變個人命運的穿越者毛草靈。她是乞兒國的皇後,是赫連決的妻子,是這片土地上萬千子民仰賴的國母。她的喜怒哀樂,她的榮辱興衰,早已與這個國度,與那個男人,緊密地捆綁在了一起。
    “娘娘,夜深了,當心著涼。”貼身宮女雲袖輕聲上前,為她披上一件柔軟的織錦披風。
    毛草靈回過神,摸了摸披風上細密的繡紋,這是乞兒國最負盛名的“雲水繡”,是她大力扶持才重現光彩的技藝之一。宮中一應用度,許多都帶著她改革的印記。
    “雲袖,你說……長安如今是什麽模樣?”她輕聲問,聲音帶著一絲飄忽。
    雲袖是她從唐朝帶來的少數幾個心腹之一,聞言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奴婢離京多年,想來……定然是更加繁華了。隻是,再繁華,也比不上娘娘在咱們乞兒國一手營造的盛世氣象啊。”她頓了頓,聲音更低,“奴婢聽說,這幾日前朝後宮,都在議論娘娘歸唐之事……許多大臣聯名上書,懇請陛下挽留娘娘。市井百姓間,也多有議論,都說……都說舍不得娘娘走。”
    毛草靈心中一顫。她這幾日稱病未出鳳儀宮,但外界的風聲,又如何能完全隔絕?
    她想起昨日偷偷出宮,在市集茶樓聽到的議論。那些淳樸的百姓,言語間全是對她這個“賢後”的不舍與擔憂。
    “皇後娘娘要是走了,咱們這好日子還能長久嗎?”
    “是啊,娘娘推廣的新糧種,讓咱家再也不怕饑荒了!”
    “還有那官辦的女學,我家丫頭也能識字明理了……”
    “陛下和娘娘感情那麽好,怎麽舍得……”
    那些質樸的話語,比任何華麗的辭藻更讓她動容。她在這裏,並非隻是一個符號,一個替身。她留下了實實在在的腳印,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這份沉甸甸的認同與需要,讓她如何能輕易割舍?
    可是……大唐呢?
    那裏是她名義上的故國,是她這具身體的來源。那裏有她熟悉的語言(盡管是古語),有她知曉的曆史軌跡,有一種來自文化根脈的隱約召喚。使臣帶來的家書中,那來自“父母”字裏行間的思念(盡管她對此情感複雜),也並非全無觸動。“國後夫人”的尊位,更代表著一種對她這十年“犧牲”的承認與補償。
    歸唐,是回歸一種文化上的“正統”,是卸下偽裝,以真實(某種程度上)的身份享受尊榮。
    留乞,是堅守十年耕耘的成果,是回應那份沉甸甸的信任與情感,是與心愛之人共守江山。
    兩種選擇,如同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在她心中激烈地拉扯著。
    “陛下……今夜宿在何處?”毛草靈忽然問道。
    雲袖回道:“陛下還在禦書房。聽聞……今日又駁回了兩位主張應順應唐約、送娘娘歸國的大臣的奏請。陛下已經連續幾日未曾安眠了。”
    毛草靈的心猛地一揪。赫連決……他什麽都沒有對她說。沒有用溫情挽留,沒有用權勢壓迫,他隻是用他的方式,在朝堂上為她抵擋著風雨,默默承受著壓力,將選擇的權力,完完全全交到了她的手中。
    他是在害怕嗎?害怕他的挽留會成為她的負擔?害怕十年的感情,在“故國”與“尊位”麵前,不堪一擊?
    毛草靈走到梳妝台前,銅鏡中映出一張依舊美麗,卻褪去了青澀,增添了威嚴與風韻的麵容。這十年宮廷生活的淬煉,早已讓她脫胎換骨。她伸手,拿起妝匣最底層的一個錦囊,裏麵放著一塊溫潤的羊脂玉佩。這是赫連決在他們大婚次年,她生辰時送給她的,上麵刻著“靈犀”二字。他說,願與她心有靈犀,永不相疑。
    “永不相疑……”她喃喃自語,指尖摩挲著那熟悉的紋路。
    他真的做到了。將這世間最難能可貴的信任,給了她這個來曆不明的“替身”皇後。
    而她現在,卻要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歸唐”之約,讓這份信任蒙上陰影嗎?
    殿外傳來更鼓聲,悠遠而清晰。
    毛草靈深吸一口氣,將玉佩緊緊握在手心,那溫潤的觸感似乎給予了她一絲力量。
    “雲袖,更衣。”她轉身,語氣堅定,“本宮要去禦書房。”
    她不能再獨自困守在這鳳儀宮中輾轉反側。她要去見那個同樣備受煎熬的男人。有些話,必須說開。有些選擇,需要兩個人共同麵對。
    無論最終她的心導向何方,至少在此刻,她不能讓他獨自一人,在清冷的禦書房裏,揣測著可能失去她的恐懼。
    夜色深重,鳳輦悄無聲息地行駛在寂靜的宮道上。毛草靈望著窗外飛速掠過的宮牆簷角,心中那片紛亂的雲霧,似乎因著這個決定,而悄然散開了一絲縫隙。
    路,總是在腳下的。而心的方向,或許隻有在麵對那個人時,才能真正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