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續1 風棲梧桐,心歸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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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輦在寂靜的宮道上行進,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音在夜裏格外清晰。毛草靈端坐其中,手心微微沁出汗意,那塊“靈犀”玉佩被她緊緊攥著,冰涼的玉質似乎也染上了她的體溫。
禦書房所在的乾元殿燈火通明,如同這黑暗宮苑中一座孤獨的燈塔。遠遠便能看到侍衛肅立的身影,以及殿內隱約透出的、伏案批閱奏折的人影。
通報之後,毛草靈獨自一人,踏入了這間象征著乞兒國最高權力核心的殿宇。
赫連決正坐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後,明黃色的龍袍襯得他麵容有些疲憊,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他手中握著一份奏折,眉頭緊鎖,直到聽見腳步聲,才抬起頭來。
看到是她,赫連決眼中閃過一絲明顯的錯愕,隨即那錯愕化為了難以掩飾的擔憂。他立刻放下朱筆,起身繞過書案,快步迎了上來。
“靈兒?這麽晚了,你怎麽過來了?可是身體不適?”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伸手便要去探她的額頭,動作自然而又充滿關切。
這份毫不作偽的關心,像一股暖流,瞬間衝垮了毛草靈心中最後一道猶豫的堤壩。她沒有避開他的手,反而向前一步,投入了他溫暖而堅實的懷抱,將臉深深埋在他的龍袍裏,嗅著那熟悉的、帶著淡淡墨香和龍涎香的氣息。
赫連決身體微微一僵,隨即用力地回抱住她。他能感覺到懷中身軀的輕微顫抖,以及那無聲傳遞過來的依賴與彷徨。他什麽也沒問,隻是更緊地擁著她,大手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如同安撫一個受驚的孩子。
殿內侍立的宮人早已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並輕輕帶上了殿門。
良久,毛草靈才悶悶地開口,聲音帶著鼻音:“我若走了,你當如何?”
赫連決的手臂驟然收緊,勒得她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但他的聲音卻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刻意放緩的柔和:“你若想走,朕便為你備下最豐厚的嫁妝,派最得力的使團護送你風風光光回長安。讓你以‘國後夫人’之尊,享大唐無上榮華,無人敢輕視於你。”
他的話,字字句句都在為她考量,替她鋪路,卻沒有一個字是挽留。
毛草靈猛地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著他:“你……你就一點不想我留下?”
赫連決低頭,凝視著她梨花帶雨的麵容,深邃的眼眸中翻湧著劇烈的情感,那裏麵有不舍,有痛楚,有掙紮,最終卻化作了一片深沉的、幾乎要將人溺斃的溫柔。他抬手,用指腹極其輕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淚珠。
“想,朕如何能不想?”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剖白心跡的鄭重,“這十年來,你早已是朕的骨中骨,血中血。沒有你的鳳儀宮,冷得如同冰窟;沒有你在一旁批閱奏折的禦書房,空蕩得讓朕心慌;沒有你與朕並肩俯瞰的這萬裏江山,在朕眼中也失了顏色。”
他的話語,如同最熾熱的火焰,燙帖著毛草靈冰冷不安的心。
“但是,靈兒,”他話鋒一轉,語氣帶著壓抑的痛楚,“朕不能因一己之私,將你禁錮在此。大唐是你的故國,那裏有你的‘父母親族’,有你所熟悉的文化根源。‘國後夫人’之位,更是對你這十年付出的認可。朕……朕不能讓你為了乞兒國,為了朕,放棄回歸故土、認祖歸宗的機會,放棄那份應得的尊榮。”
他頓了頓,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繼續說道:“朕記得你初來時,眼中雖有惶恐,卻更多的是對未來的憧憬,對……對自由的渴望。這深宮困了你十年,朕……朕怕你心中仍有遺憾。”
原來,他竟是這般想的。他以為她向往著宮牆外的自由,以為她內心深處仍渴望回歸那個“正統”的故國。所以他寧願自己承受分離之苦,也要放她去追尋她可能想要的“圓滿”。
毛草靈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又酸又脹,卻又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感動。這個男人,貴為一國之君,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卻願意為了她的“可能”的幸福,而選擇放手。
她看著他眼底深藏的疲憊與隱痛,想起雲袖說他已連續幾日未曾安眠,想起他默默在朝堂上為她抵擋那些主張送她歸唐的言論。
他並非不在乎,恰恰是因為太在乎,才如此小心翼翼,如此患得患失。
毛草靈深吸一口氣,掙脫他的懷抱,向後退了一步,在他略顯錯愕和受傷的目光中,舉起了那隻一直緊握的手,緩緩攤開。
那枚刻著“靈犀”二字的羊脂玉佩,靜靜地躺在她的掌心,在燭光下流淌著溫潤的光澤。
“赫連決,”她直呼其名,目光清澈而堅定地看著他,“你看著我。”
赫連決依言,目光牢牢鎖住她。
“這十年,我毛草靈在乞兒國,並非虛度。我在這裏哭過,笑過,掙紮過,也輝煌過。我在這裏,遇到了真心待我的雲袖、忠心耿耿的部下,還有那些因我的舉措而得以飽暖、得以識字的百姓。我更在這裏,遇到了你。”
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擲地有聲。
“你問我是否有遺憾?有。我遺憾未能更早遇見你,遺憾未能為你生下更多的子嗣(他們僅有一個年幼的皇子)。但我從不遺憾留在乞兒國,從不後悔成為你的皇後!”
她向前一步,將玉佩塞回他的手中,然後握住他那隻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大手,將其按在自己的心口。
“你感受這裏,”她的目光灼灼,如同最璀璨的星辰,“這裏,早就刻滿了乞兒國的山河,裝滿了鳳儀宮的瑣碎,住滿了你的身影!大唐?那隻是一個遙遠的名詞,一個我未曾真正生活過的地方!那裏的‘父母’,於我而言,不過是這具身體殘留的些許羈絆,遠不及你深夜為我披上的那件外袍溫暖!那裏的‘尊榮’,於我而言,不過是冰冷的頭銜,遠不及你一句‘靈兒’讓我心動!”
她的淚水再次湧出,卻是釋然與堅定的淚水。
“赫連決,你聽清楚了!我毛草靈的心,很小,小到隻能裝下一個乞兒國,隻能裝下一個你!什麽故國,什麽國後夫人,於我如浮雲!我要的,從來隻是與你並肩看這山河永固,隻是在這深宮之中,與你共度每一個清晨與黃昏!”
她的話語,如同驚雷,炸響在赫連決的耳邊,也徹底驅散了他心中所有的不安與陰霾。
他怔怔地看著她,看著她因激動而泛紅的臉頰,看著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深情與決絕。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嘯般席卷了他,讓他幾乎站立不穩。
他猛地反手緊緊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驚人,仿佛要將她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那雙深邃的眼眸中,瞬間迸發出如同旭日般耀眼的光芒,所有的疲憊、憂慮、隱忍在這一刻蕩然無存!
“靈兒……你,此言當真?”他的聲音因極致的激動而顫抖。
“君無戲言,後亦無戲言!”毛草靈斬釘截鐵。
下一刻,天旋地轉,她已被他打橫抱起,緊緊地擁在懷中。赫連決將臉埋在她的頸窩,貪婪地呼吸著她身上獨有的清香,聲音悶悶地傳來,帶著失而複得的哽咽:“好!好!朕的靈兒!朕的皇後!你不走!哪兒也不準去!”
他抬起頭,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明亮與堅定,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從今往後,你就是我乞兒國名正言順、獨一無二的國母!什麽十年之約,什麽歸唐之議,朕明日就下旨,徹底了斷!朕倒要看看,誰敢再妄議讓你離開!”
看著他如同孩童般雀躍而又霸氣十足的模樣,毛草靈破涕為笑,心中那片最後的陰雲也徹底散去,隻剩下滿滿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暖意與安定。
她知道,她的心早已做出了選擇。不是基於利弊權衡,不是迫於形勢,而是源於這十年點點滴滴積累下來的、無法割舍的深情與歸屬。
這裏,有她愛的人,有她傾注心血的事業,有需要她的子民。這裏,才是她的根,她的家。
禦書房的燭火,劈啪輕響,將相擁的兩人身影投映在牆壁上,交織成一幅永恒的畫麵。
窗外,月色依舊清冷,但鳳儀宮中的那株梧桐,在夜風中輕輕搖曳,仿佛終於等到了棲息的鳳凰,舒展著枝葉,靜待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