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歸唐之議與心海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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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值深秋,乞兒國的皇宮禦花園內,菊花開得正盛。金燦燦的龍爪菊,白瑩瑩的瀑布菊,紫巍巍的瑤台玉鳳……各色名品爭奇鬥豔,在微涼的空氣中吐露芬芳。然而,端坐於亭閣中的毛草靈,卻無心欣賞這片她親自指點栽種、以往最是流連的秋色。
    她的麵前,放著一封由特殊火漆封緘,由大唐使臣親手呈上的密信。信的內容,她已反複看了三遍,每一個字都像帶著溫度不一的針,紮在她的心口。
    十年之期將至。
    當年她以“和親公主”之名來到這塞外乞兒國,與大唐天子的約定,便是十年。十年內,她需以公主身份穩固兩國邦交,十年後,若她想回,大唐將以迎接真正公主的儀仗,接她回國,並冊封她為超一品的“國後夫人”,享無盡尊榮,以補償她這十年的“犧牲”。
    十年……
    毛草靈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信紙邊緣。時光如白駒過隙,當初那個在青樓中惶惑不安,咬牙踏上未知旅途的少女,如今已是這乞兒國後宮說一不二、深受皇帝信賴與愛重的皇後,更是在朝堂之上擁有巨大影響力,被百姓私下稱為“鳳主”的女人。
    這十年,她經曆了太多。從初入宮廷的戰戰兢兢,到與各路妃嬪明爭暗鬥的步步驚心;從小心翼翼提出建議,到參與國策製定,推行商貿,改良農桑,甚至協助皇帝平定內亂、抵禦外侮……她將太多現代的知識與理念,因地製宜地融入這片土地,親眼看著乞兒國從一個相對閉塞的塞外強國,一步步走向如今的繁榮昌盛,商路暢通,倉廩充實,軍力強盛。
    這裏,早已不是她最初想象中的“蠻荒之地”,而是浸透了她十年心血,承載了她無數記憶與情感的——家。
    “國後夫人……”毛草靈低聲咀嚼著這個封號。在大唐,這無疑是女子所能達到的極致榮寵之一,是對她“犧牲”十年的最高補償,也是對她出身(若真實出身被知曉)的一種顛覆性抬升。回到長安,回到那片真正屬於她靈魂源起的文化故土,錦衣玉食,尊榮無限,再不必操心塞外的風沙、複雜的朝政、乃至後宮那些永無止境的微妙平衡……
    這曾是支撐她度過最初艱難歲月的一個渺遠念想。
    可如今,當這個選擇真的擺在麵前時,她卻發現自己的心,沉甸甸的,沒有絲毫預期中的雀躍與輕鬆。
    “靈兒,何事在此發呆?朕喚了你兩聲都未應。”
    一個沉穩而帶著關切的聲音自身後響起。毛草靈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她迅速收斂了臉上過於外露的情緒,將密信輕輕合上,壓在了一本攤開的書冊之下,這才起身,轉向來人,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溫婉笑容。
    “陛下。”她微微屈膝行禮。
    來的正是乞兒國皇帝赫連決。年近四旬的他,正值一個男人最具魅力的年紀,多年的帝王生涯讓他不怒自威,但此刻看著毛草靈的眼神,卻帶著顯而易見的柔和與愛意。他上前一步,很自然地握住她微涼的手,牽著她一同在鋪了軟墊的石凳上坐下。
    “秋日風涼,坐久了仔細身子。”赫連決打量著她的臉色,敏銳地察覺到她眉宇間一絲未曾完全散去的凝滯,“可是有什麽煩心事?朕聽聞,今日大唐的使臣又來覲見了?”
    毛草靈心中一緊,知道此事瞞不過他,便斟酌著開口道:“是。使臣送來了……長安的一些問候,以及……一些舊事重提。”
    赫連決握著她的手微微緊了一下,眼神深邃了幾分:“是關於……十年之約?”
    他果然知道。毛草靈並不意外。當年她身份特殊,赫連決娶她時,對此中內情必然有所了解,甚至這可能本就是兩國默契的一部分。這十年來,他從未主動提及,仿佛那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約定,但毛草靈知道,他心中始終記得。
    她輕輕點了點頭,沒有否認。
    亭閣內一時陷入了沉默。隻有秋風拂過菊叢,帶來沙沙的輕響,以及若有似無的花香。
    赫連決沒有立刻說話,他隻是靜靜地看著毛草靈,目光複雜。有深沉的不舍,有隱晦的擔憂,或許,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深究的……害怕失去的恐懼。這十年,毛草靈於他,早已不僅僅是政治聯姻的妻子,不僅僅是美貌與才華並存的伴侶。她是他的知己,是他治理國家時最得力的臂膀,是他疲憊時可以安心倚靠的港灣,是他生命中最璀璨、最不可或缺的那道光。
    他無法想象,若這宮廷失去了她的身影,他的生命將會何等灰暗與空洞。
    良久,赫連決才緩緩開口,聲音比平時低沉了幾分:“靈兒,你……是如何想的?”
    他沒有用帝王的命令口吻,也沒有用丈夫的強勢挽留,而是用一種近乎平等的、帶著詢問與尊重的語氣。這讓毛草靈心中又是一酸。
    “臣妾……不知。”毛草靈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湧的情緒,“長安是故國,有……臣妾或許還在世的‘家人’,有陛下許諾的尊榮。於情於理,似乎都該回去。”
    她頓了頓,聲音更輕了些,仿佛自言自語:“可乞兒國……這裏的一草一木,宮裏的每一個人,朝中的諸多事務,還有……陛下您,臣妾同樣割舍不下。十年光陰,這裏早已成了臣妾的第二個家。”
    赫連決聽著她的話,眼中閃過一絲光亮,但隨即又被更深的憂慮覆蓋。他伸手,輕輕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與自己對視。
    “靈兒,看著朕。”他的目光灼灼,帶著不容回避的認真,“告訴朕,在你的心裏,是那長安的‘國後夫人’之位更重,還是朕,還是這你親手參與建設的乞兒國更重?”
    他的問題如此直接,如此犀利,直指毛草靈內心最矛盾的核心。
    毛草靈望著他深邃的眼眸,那裏麵清晰地映照出自己有些蒼白的臉。她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像是被什麽堵住了,一時竟發不出聲音。
    她能怎麽說?說她對那“國後夫人”的尊號毫無動心?那是假的。那是她前世今生的文化根脈所係,是身份認同的終極回歸。可她能說那比赫連決和乞兒國更重要嗎?不,同樣不能。這十年的相濡以沫,並肩作戰,早已將他們的命運緊緊捆綁在一起。這裏的每一分成就,都飽含著她的心血與熱愛。
    “陛下……”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並非孰輕孰重可以簡單衡量。這關乎承諾,關乎責任,也關乎……情感的去向。臣妾的心很亂。”
    赫連決看著她眼中的掙紮與痛苦,心中一陣抽痛。他不忍再逼她,緩緩鬆開了手,將她輕輕攬入懷中,讓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朕明白了。”他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帶著無限的憐惜與一種下定決心的沉穩,“靈兒,朕不逼你。無論你做出何種選擇,朕……都尊重你。”
    他頓了頓,繼續道:“但朕希望你知道,乞兒國需要你,朕……更需要你。這皇宮,這江山,若沒有了你,於朕而言,不過是冰冷的牢籠與沉重的負擔。你提出的商路,你改良的農具,你建立的女學,你安撫的流民……這國家的每一處繁榮,都刻著你的印記。你早已是乞兒國無可替代的‘鳳主’,而不僅僅是朕的皇後。”
    他的話語,如同暖流,一點點浸潤毛草靈冰冷紛亂的心田。他沒有用帝王的權勢壓迫,而是用最樸實的情感與她在這片土地上共同創造的羈絆來挽留。
    “給朕一些時間,也給乞兒國一些時間。”赫連決輕輕拍著她的背,如同安撫一個不安的孩子,“朕會讓你看到,留在這裏,並非放棄故土,而是在一片你傾注了心血的沃土上,開創屬於你我,屬於乞兒國萬民的、更加輝煌的未來。大唐能給你的尊榮,朕一樣能給你,甚至更多!而那長安,或許能給你身份的歸屬,但乞兒國,能給你施展抱負、實現價值的廣闊天地,以及……朕全部的心。”
    毛草靈依偎在他寬闊溫暖的懷抱裏,鼻尖縈繞著他身上熟悉的龍涎香與一絲清冽的墨香,眼眶不由自主地濕潤了。赫連決的這番話,無疑是在她搖擺不定的天平上,投下了一枚極具分量的砝碼。
    她沒有立刻回應,隻是更緊地回抱住了他,仿佛要從這擁抱中汲取力量和勇氣。
    就在這時,亭外傳來內侍恭敬的通傳聲:“陛下,娘娘,宰相拓跋大人、戶部尚書宇文大人、兵部侍郎慕容將軍等在禦書房求見,有要事相商。”
    赫連決皺了皺眉,顯然不欲此時離開。
    毛草靈卻輕輕從他懷中抬起頭,用手帕拭了拭眼角,已然恢複了平日的鎮定與從容:“陛下,國事要緊。臣妾沒事,隻是想一個人再靜靜。”
    赫連決深深看了她一眼,確認她情緒尚可,這才點頭:“好。你且放寬心,萬事有朕。”他又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這才轉身,大步流星地離去,帝王的威儀瞬間回歸。
    亭閣內再次隻剩下毛草靈一人。
    她重新坐回石凳上,目光再次落在那被書冊壓住的密信上,心緒卻與剛才截然不同。
    赫連決的態度明確而堅定,他的挽留並非出於帝王的占有欲,而是基於深厚的情感與她對於這個國家的巨大價值。這讓她心中的天平,已經開始產生了微妙的傾斜。
    然而,大唐那邊呢?那不僅僅是榮華富貴的誘惑,更是血脈與文化根係的召喚。那位素未謀麵,卻名義上是她“父親”的罪臣,如今是否還在世?那些因為她而被牽連的“家人”,如今境況如何?使者言語間透露,若她歸去,不僅她本人得享尊榮,家族亦可得到赦免與撫恤……
    這同樣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
    是選擇回歸熟悉的文明故土,享受極致尊榮,並了卻一份對“家族”的潛在責任?還是留在這片她親手改造、已然情深意重的塞外之國,與深愛的男人繼續攜手,開創不朽傳奇?
    風,再次吹過,幾片金黃的菊瓣打著旋兒,飄落在石桌上。
    毛草靈伸出手指,輕輕拈起一瓣,放在鼻尖輕嗅。那清冽中帶著一絲苦味的芬芳,像極了她此刻的心境。
    她的目光漸漸變得悠遠,仿佛穿透了層層宮牆,看到了長安的繁華街市,也看到了乞兒國遼闊的草原與新興的城鎮。
    抉擇,如此之難。
    因為她要選擇的,不僅僅是未來的道路,更是自我身份的最終認同。
    她,毛草靈,究竟是誰?是來自現代的一縷孤魂?是大唐的“罪臣之女”?是乞兒國的皇後“鳳主”?還是……僅僅是她自己?
    答案,在風中飄蕩,也在她翻湧的心海深處,沉浮未定。
    (第160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