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心歸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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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光陰,如白駒過隙,又如涓涓細流,悄無聲息地漫過心田,留下深深淺淺的印記。
夜已深,乞兒國皇宮的鳳棲宮內卻依舊亮著幾盞昏黃的宮燈。毛草靈屏退了左右侍從,獨自一人倚在臨窗的暖榻上。窗外,一彎新月清冷地掛在墨藍色的天幕上,幾顆疏星黯淡地閃爍著,一如她此刻紛亂難明的心緒。
十天前,大唐的使團,帶著她既期盼又隱隱畏懼的消息,終於抵達了乞兒國的國都。
十年之約已至。
當年,她以罪臣之女、青樓女子的卑微身份,被推上和親的馬車,頂替真正的公主,遠嫁到這塞外之國。臨行前,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唐天子,曾隔著珠簾,給予她一個看似虛無縹緲的承諾:“若十年後,你在彼國安好,且願歸來,朕,許你國後夫人之位,保你後半生榮華尊崇。”
那時的她,剛剛經曆從現代富家女到階下囚,再到青樓藝伎,最後成為政治替身的巨大人生跌宕。那個承諾,與其說是希望,不如說是一根在無邊黑暗中,她下意識想要抓住的、關乎“故土”與“退路”的稻草。一個來自現代的靈魂,對於“回國”,總有著一種難以割舍的本能眷戀。
可如今,十年過去了。
這十年,她從一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和親“假公主”,一步步成為了乞兒國真正意義上的女主人,深受皇帝赫連決的信任與寵愛,被臣民尊稱為“鳳主”。她參與朝政,推行改革,發展商貿,改善農桑,甚至協助赫連決抵禦外侮,平定內亂……她將自己的智慧、心血,乃至情感,都深深地澆灌在了這片曾經陌生,如今卻無比熟悉的土地上。
赫連決……
想到這個名字,毛草靈的心尖便像是被最柔軟的羽毛輕輕拂過,泛起一陣酸澀而溫暖的悸動。那個男人,有著塞外兒郎的雄健體魄與堅毅麵容,亦有著身為帝王的深沉與謀略。初見時,他或許隻是被她的“異域風情”和不同於尋常女子的膽識所吸引,但十年的相伴相知,風雨同舟,他們之間早已超越了最初的利益結合與容貌吸引。
他信任她,將偌大後宮交予她打理,允許她參與前朝議政,甚至在她提出那些看似“離經叛道”的改革措施時,雖偶有疑慮,卻最終選擇站在她身後,給予她最大的支持。他懂她偶爾流露出的、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思緒,包容她隱藏在堅強外表下的敏感與脆弱。他會在她為政事焦頭爛額時,默默遞上一杯溫熱的奶茶;會在她因思念現代親人而黯然神傷時,笨拙地試圖用他的方式安慰;更會在無數個夜晚,如同此刻一般,與她並肩,商討國事,閑話家常,眼神交匯間,是無需言說的默契與深情。
這十年,她早已將乞兒國當成了自己的國,將赫連決當成了自己的……夫君。
可是,大唐呢?
那裏是她這具身體的故土,是她靈魂最初降臨此世的地方。那裏有她熟悉的語言(盡管是古語),有她依稀記憶中的繁華街市,有她理論上存在的、血脈相連的“家人”。使者帶來的家書中,那字裏行間小心翼翼的問候與難以掩飾的思念,像一根根細小的針,刺探著她內心深處對“歸屬”的渴望。而且,“國後夫人”之位,代表著在大唐那個禮儀之邦,她將獲得前所未有的、正式的身份認可與尊榮,徹底洗刷掉她曾經“青樓女子”和“替身”的汙名。
是回到熟悉的、文化認同感更強的唐土,以一個至高無上的尊貴身份,了此殘生?還是留在這片她親手參與建設、傾注了無數心血,並且有著深愛之人的塞外國度,繼續她充滿挑戰卻也充滿成就的“鳳主”之路?
選擇似乎很清楚,可真正做決定時,卻如此艱難。每一種選擇,都意味著對另一方的徹底割舍。回大唐,意味著背叛赫連決十年的情意,放棄她在這裏經營的一切,割舍與這片土地和人民的深厚聯係。留乞兒,則意味著可能永遠斬斷了與“故土”的聯係,辜負了那冥冥之中或許存在的、回歸“正常”軌跡的可能,也讓大唐那些或許真心期盼她歸去的“家人”希望落空。
“唉……”一聲悠長的歎息,在寂靜的殿內響起,帶著千鈞的重量。
“何事讓朕的鳳主,如此愁眉不展?”一個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帶著熟悉的溫柔。
毛草靈微微一顫,回過頭,隻見赫連決不知何時已走了進來。他同樣卸去了朝服,隻著一身玄色常服,身形挺拔,眉宇間帶著一絲處理完政務後的疲憊,但看向她的眼神,卻依舊專注而深邃。
他自然地走到榻邊,挨著她坐下,寬厚溫暖的大手覆上她微涼的手背。
“沒什麽,”毛草靈下意識地想抽回手,卻被他握得更緊,她垂下眼睫,避開他探究的目光,“隻是……有些累了。”
赫連決靜靜地看著她,沒有追問。他並非不知她心中的波瀾。大唐使者的到來,那個所謂的“十年之約”,像一塊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在這皇宮內外,乃至整個朝堂,都激起了不小的漣漪。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決定對毛草靈意味著什麽,也比他表現出來的,更加不安。
他怕失去她。
這十年,她早已不是他政治棋盤上的一顆棋子,而是融入他骨血、成為他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的智慧,她的堅韌,她的偶爾俏皮,甚至她那些來自“異世”的奇思妙想,都讓他深深著迷。他無法想象,沒有她的鳳棲宮會是何等冷清,沒有她的朝堂會是何等乏味,沒有他的乞兒國,是否會失去如今這蓬勃的生機。
但他也深知,他不能,也不願用強權禁錮她。他給予她的,除了寵愛與尊榮,更重要的,是尊重。他尊重她的選擇,哪怕那個選擇,會讓他痛徹心扉。
“累了就早些歇息。”赫連決將她輕輕攬入懷中,讓她的頭靠在自己堅實的肩膀上,下巴輕輕摩挲著她的發頂,聲音低沉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靈兒,無論發生什麽,記住,我在這裏。”
他沒有提大唐,沒有提選擇,隻是重複著這句最簡單,卻也最沉重的承諾。
毛草靈的鼻子一酸,眼眶瞬間濕潤了。她依偎在他懷裏,感受著他沉穩的心跳和令人安心的氣息,連日來的糾結、彷徨、壓力,似乎在這一刻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她伸出手,緊緊回抱住他精壯的腰身,將臉深深埋入他的頸窩,貪婪地汲取著這份溫暖與安定。
“赫連……”她喃喃低語,聲音帶著哽咽,“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赫連決身體微微一僵,隨即更加用力地抱緊了她,仿佛要將她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不必急著做決定。”他吻了吻她的發絲,“你有足夠的時間去想清楚。無論你的選擇是什麽,我……都尊重你。”
他的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毛草靈心中壓抑已久的情感閘門。她在他懷中輕輕顫抖著,淚水無聲地滑落,浸濕了他胸前的衣襟。
這一刻,什麽權位尊榮,什麽故土情懷,似乎都變得模糊起來。唯有這個男人的體溫和心跳,如此真實,如此清晰地告訴她——這裏,有她無法割舍的深情。
然而,現實的紛擾,並不會因這片刻的溫情而停止。
翌日清晨,毛草靈剛剛梳洗完畢,宮人便來稟報,以老丞相兀術為首的三位重臣,在宮外求見。
毛草靈心中了然。這幾日,朝堂之上雖然表麵平靜,但暗地裏關於她去留的爭論早已沸沸揚揚。兀術丞相是乞兒國的三朝元老,為人剛正不阿,對國家和赫連決忠心耿耿,同時也是一位極其看重傳統和血脈的老臣。他當初對於她這個來自大唐、身份存疑的“公主”參與朝政,就曾多次表示過不滿,是赫連決力排眾議,加上她後來憑借自己的能力一步步贏得了部分朝臣的認可,才使得他漸漸保持了沉默。
此刻他前來,目的不言而喻。
“請丞相和諸位大人去偏殿稍候,本宮即刻便到。”毛草靈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神情恢複平日的從容與鎮定。
偏殿內,兀術丞相須發皆白,麵容肅穆,另外兩位大臣也是神色凝重。見到毛草靈進來,三人依禮參拜。
“諸位大人不必多禮,請坐。”毛草靈在上首坐下,姿態優雅,語氣平和,“不知丞相和諸位大人一早前來,所為何事?”
兀術丞相抬起眼,目光銳利而直接,開門見山地說道:“鳳主娘娘,老臣等人今日冒昧前來,是為了大唐使者所言‘十年之約’一事。”
毛草靈端起宮人奉上的茶盞,輕輕撥弄著浮沫,不動聲色:“哦?丞相有何高見?”
“娘娘!”兀術丞相聲音沉凝,帶著不容置疑的懇切,“老臣深知,娘娘來自大唐,故土難離,親情難舍。大唐皇帝許以國後夫人之位,亦是極高的榮寵。然而,老臣不得不冒死進言——娘娘這十年來,於我乞兒國,早已非客居之後,而是真正的國母!”
他頓了頓,蒼老卻依舊清亮的目光緊緊盯著毛草靈:“娘娘可還記得,初來時,我乞兒國商貿凋敝,農田貧瘠,各部族紛爭不斷?是娘娘,獻策開通西域商路,引進唐邦先進農具與灌溉之法,調和各部矛盾,使我國力日漸強盛!去歲抵禦突厥來犯,娘娘更是不顧安危,親臨前線,穩定軍心,獻策奇襲,方有我軍之大勝!娘娘的仁政,惠及萬千黎庶;娘娘的威望,深入軍民人心!”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帶著一種發自肺腑的激動:“如今,民間皆稱娘娘為‘活菩薩’,‘塞外明珠’!朝堂之上,多少年輕才俊,是因受娘娘新政感召,才奮發圖強,報效國家?陛下對娘娘,更是情深義重,信任有加,夫妻一體,共治江山!娘娘若在此時離去,置陛下於何地?置我乞兒國萬千仰賴娘娘的臣民於何地?這十年來,娘娘親手締造的這番基業,難道就忍心就此舍棄嗎?”
另外兩位大臣也紛紛附和:
“是啊,鳳主娘娘!您若離去,國內剛剛穩定的局麵,恐生變故啊!”
“突厥狼子野心,一直對我富庶之國虎視眈眈,若知娘娘離去,朝局動蕩,必定趁機來犯!屆時生靈塗炭,娘娘於心何忍?”
毛草靈靜靜地聽著,心中浪潮翻湧。兀術丞相的話,像一把重錘,一字一句都敲打在她內心最矛盾、最柔軟的地方。她當然知道這十年來她付出了什麽,又得到了什麽。她看著這個國家從貧弱走向富強,看著那些曾經麵黃肌瘦的百姓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看著赫連決在她的輔佐下,成為一個更加英明、更有威望的君主……這一切,都凝聚著她的心血,是她在這個時空存在的價值證明。
“丞相所言,句句在理,本宮……銘感五內。”毛草靈放下茶盞,聲音依舊平穩,但袖中的手指卻微微蜷縮起來,“這十年來,本宮早已將乞兒國視為己國,將陛下視為……至親之人。離去之事,本宮亦心中難舍,輾轉反側。”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堅定地看向兀術丞相:“然而,歸唐之約,事關信義,亦關乎本宮血脈之源。此事千頭萬緒,關乎兩國邦交,關乎陛下聲譽,更關乎乞兒國未來穩定。本宮需要時間,慎重權衡,方能做出一個……不負陛下,不負乞兒國,亦不負本心之決定。還望丞相與諸位大人,能給本宮一些時日。”
她的話,既表達了對乞兒國的深厚感情,也點明了問題的複雜性,沒有輕易許諾,也沒有斷然拒絕,給了雙方一個緩衝的餘地。
兀術丞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從她平靜的麵容下看出她真正的想法。半晌,他緩緩起身,躬身一禮:“娘娘深明大義,老臣感佩。老臣隻是希望娘娘明白,乞兒國上下,對娘娘翹首以盼,望娘娘三思!老臣等,告退。”
送走了幾位重臣,毛草靈獨自坐在偏殿中,久久未動。方才的鎮定自若漸漸褪去,疲憊和迷茫再次襲上心頭。
這時,貼身宮女雲珠悄步走了進來,低聲道:“娘娘,宮外傳來消息,幾位受過您恩惠的部族首領和商賈代表,聯合了一些百姓,正在宮門外……靜跪請願,懇請娘娘留下。”
毛草靈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窗邊,推開窗戶。遠遠地,可以看到宮門方向,黑壓壓地跪著一片人影,雖然聽不清聲音,但那沉默而堅定的姿態,卻像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間衝擊著她的心房。
她看到有白發蒼蒼的老者,有衣著樸素的農人,有曾經在她推行新商路時得到機遇的商人……他們就這樣靜靜地跪在那裏,用最原始,也最真誠的方式,表達著他們的不舍與期盼。
淚水,再一次不受控製地盈滿了眼眶。
她關上了窗戶,背靠著冰冷的牆壁,緩緩滑坐在地上。一邊是帝王的深情、臣民的擁戴、自己親手打造的基業;另一邊是故土的召喚、身份的認可、血脈的牽絆。
心,仿佛被放在了天平的兩端,無論傾向哪一邊,另一邊都會帶來撕裂般的疼痛。
她該何去何從?這顆在兩個時代、兩個國度間漂泊了十年的心,究竟該歸於何處?
殿內寂然無聲,隻有她壓抑的、細微的呼吸聲,和窗外隱約傳來的、代表著萬千民意的無聲請願,交織在一起,構成了她人生中最艱難,也最重要的抉擇前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