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驅散了夜的最後一抹沉寂。鳳藻宮內，不再是連日來的壓抑與清冷，雖然燭火已熄，但空氣中卻流動著一種雨後初霽般的清新與暖意。
    毛草靈醒來時，身側的床榻已空，隻餘下一片微凹的痕跡和屬於獨孤城特有的、清冽又沉穩的氣息。她擁被坐起，看著透過窗欞灑進來的、跳躍著細碎塵埃的金色光柱，心中是許久未曾有過的踏實與平靜。
    昨夜的決定，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擔。不再搖擺，不再彷徨，前路便清晰起來。
    婉雲領著宮人悄聲入內伺候梳洗，敏銳地察覺到皇後娘娘眉宇間那化不開的愁緒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柔和的堅定，嘴角甚至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淺笑。她心中大喜，動作愈發輕快恭敬。
    “陛下何時起的？”毛草靈隨口問道，聲音帶著剛醒時的微啞，卻十分舒緩。
    “回娘娘，陛下天未亮便起身了，囑咐奴婢們莫要吵醒您。”婉雲笑著回答，“陛下離去時，神色甚是和煦，還特意吩咐小廚房準備了娘娘您愛吃的金絲燕窩粥和幾樣清爽小菜。”
    毛草靈心中一暖，點了點頭。他定然也是一夜安寢，才能如此神清氣爽。
    用過早膳，她並未如往常般立即處理宮務或召見命婦，而是命人備下筆墨紙硯，移步至臨窗的書案前。
    她要給唐朝皇帝寫信。
    這是一封至關重要的信，措辭需極盡斟酌，既要明確表達她不願回歸的堅定立場，又不能過於生硬，激化矛盾。需得情理兼備，軟硬兼施。
    她鋪開上好的灑金箋，提起那支獨孤城贈她的、以乞兒國特產的“墨玉竹”精心雕琢的禦筆，略一沉吟，便落筆如飛。
    開篇，她以臣屬之禮，感念唐朝皇帝陛下的隆恩與掛念，言辭恭謹，感懷其十年未忘舊約的“信義”。緊接著，筆鋒一轉，她開始詳述自己這十年來在乞兒國的生活。
    她並未過多描繪宮廷的奢華或帝後的恩愛，而是將重點放在了“融入”與“責任”上。她寫道，自己初至乞兒國，見百姓貧苦，心生惻隱，遂與皇帝陛下同心協力，致力於改善民生。她提及推廣的新稻種如何讓百姓免於饑饉，興修的水利如何灌溉良田，開設的慈幼局如何收容孤幼，發展的商路如何帶來繁榮……字裏行間，充滿了對這片土地和人民的熱愛與責任感。
    “臣女雖遠嫁異邦，然十年光陰，已視乞兒國為第二故土。陛下（指唐朝皇帝）隆恩，許以國後夫人之尊位，臣女感激涕零，然……乞兒國百姓倚賴臣女甚深，皇帝陛下待臣女情深義重，臣女實不忍棄之而去，令萬民失望，令君心傷懷。”
    她巧妙地用“情”與“責”捆綁，將自己留下的理由，從個人情感提升到了家國大義的高度。
    然後，她開始展現“硬”的一麵。她並未直接提及邊境唐軍的異動，而是委婉地表達了對兩國關係的擔憂。
    “臣女深知，陛下遣使來迎，乃念及舊情，彰顯天朝恩德。然，若因臣女一人之去留，而致兩國心生嫌隙，甚至兵戈相見，則臣女萬死難贖其罪，亦非陛下仁德之本意。乞兒國雖為藩屬，然舉國上下，同心同德，軍民一心，皆感念我國皇帝陛下之仁政，願誓死捍衛家園安寧。”
    這段話，既點明了強行帶她回去可能引發的嚴重後果（戰爭），又強調了乞兒國並非軟弱可欺，上下團結，有捍衛自身的決心和能力。同時，還不忘給唐朝皇帝戴一頂“仁德”的高帽，暗示他若一意孤行，便有失仁德之名。
    最後，她提出了自己的建議，也是解決問題的方向：
    “臣女鬥膽懇請陛下，收回成命，成全臣女報效乞兒國、安守夫君身側之心願。臣女雖留乞兒國，然心向大唐，願以此為契，促成兩國更為緊密之邦交。可重訂友好盟約，擴大互市規模，互通有無，使兩國百姓共享太平之福。如此，豈不美哉？”
    她將個人的選擇，與兩國未來的和平與發展聯係起來，將一個可能引發衝突的難題，轉化為一個促進合作的契機。
    信寫畢，她輕輕吹幹墨跡，又仔細閱覽一遍，自覺情理俱到，不卑不亢。她將這封信裝入特製的錦盒中，用火漆封好，蓋上自己的皇後印鑒。
    “婉雲，將這封信，連同本宮備下的那份禮單，一並送去承乾殿，呈交陛下過目。”她吩咐道。這封信代表的是她個人的態度，但最終如何遞交唐朝使臣，還需獨孤城以國君的身份來定奪和配合。
    婉雲領命而去。
    毛草靈走到窗邊，看著窗外明媚的春光，深深吸了一口氣。第一步，已經邁出。
    承乾殿內，獨孤城正在與心腹重臣商議國事。相較於前幾日的陰鬱低沉，今日的皇帝眉宇舒展，雖然談論的依舊是邊境唐軍異動此等嚴峻話題，但殿內的氣氛卻明顯輕鬆了不少。
    宰相蘇哈圖手持玉笏，眉頭緊鎖：“陛下，唐軍陳兵邊境，其意叵測。雖皇後娘娘……心意已定，然唐朝若覺顏麵受損，恐不會善罷甘休。老臣以為，當立即增兵邊境，嚴陣以待，以示我乞兒國之決心！”
    兵部尚書拓跋宏附和道：“蘇相所言極是！我軍經過十年休整與改革，戰力已非昔日可比！唐軍若敢來犯，必讓其铩羽而歸！”他語氣激昂，帶著武將特有的豪邁與自信。
    但也有持重之臣表示擔憂：“陛下，與唐朝開戰，非同小可。我國雖國力提升，然與天朝上國相比，恐仍有差距。一旦戰端開啟，生靈塗炭，十年建設成果恐毀於一旦。是否……可有斡旋之餘地？”
    獨孤城端坐龍椅之上，靜靜聽著臣子們的爭論，手指輕輕敲擊著扶手，並未立刻表態。直到毛草靈遣人送來的錦盒呈到他的案頭。
    他打開錦盒，取出那封筆墨未幹透的信，仔細閱讀起來。隨著目光移動，他嘴角的弧度越來越明顯，眼中讚賞之色愈濃。
    待看完最後一個字，他放下信箋，朗聲笑了起來：“好！皇後此言，深得朕心！”
    他將信遞給身旁的內侍總管：“念！讓諸位愛卿都聽聽，皇後是如何為朕、為我乞兒國分憂的！”
    內侍總管恭敬地接過，用清晰沉穩的嗓音，將毛草靈的信當眾宣讀了一遍。
    殿內漸漸安靜下來，眾臣凝神細聽。聽到皇後婉轉而堅定地拒絕回歸，並陳明理由時，不少大臣暗暗點頭。聽到皇後對兩國可能交戰的擔憂以及對乞兒國軍民決心的描述時，武將們挺直了腰杆，文臣們則陷入了沉思。而當聽到皇後提出的“重訂盟約、擴大互市”的建議時，幾乎所有大臣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這……這簡直是將一場危機，巧妙地點化為了一個機遇！
    “妙啊！”一位主管商貿的官員忍不住擊節讚歎，“皇後娘娘此議，實乃老成謀國之言！若能借此機會，與唐朝簽訂更平等的商約，擴大互市，我國所產之玉石、良馬、皮毛乃至新式織物，便可更順暢地輸入唐朝，換取我所需之絲綢、瓷器、茶葉及書籍技藝，利國利民啊！”
    蘇哈圖雖然對皇後幹政仍有些微詞，但也不得不承認，這個提議確實比單純增兵備戰，更能維護國家的長遠利益。他沉吟片刻，拱手道：“陛下，皇後娘娘之議，確有可取之處。然，談判需有實力為後盾。老臣以為，邊境軍備不可鬆懈，需以強大軍力為支撐，方能在談判桌上爭取到最有利的條件。”
    “蘇相所言極是！”獨孤城頷首，目光掃過群臣，恢複了帝王的決斷力，“拓跋宏！”
    “臣在！”
    “命你即日調遣‘飛虎’、‘鷹揚’兩軍，秘密開赴邊境要隘，加強防禦工事，嚴密監控唐軍動向。記住，非朕旨意，不得主動挑釁，但若唐軍敢越雷池一步，給朕狠狠地打！打出我乞兒國的軍威來！”
    “臣，遵旨！”拓跋宏洪聲領命，鬥誌昂揚。
    “禮部尚書！”
    “臣在！”
    “以朕之名，草擬國書，回應唐朝。國書基調，便以皇後信中所陳為準，表達朕與皇後對唐朝陛下之敬意與感謝，重申皇後留乞兒國之決心與緣由，並正式提出重訂友好盟約、擴大互市之倡議。措辭需不卑不亢，彰顯我國氣度與誠意。”
    “臣，明白！”
    “戶部、工部！”
    “臣在！”
    “即刻著手，詳細擬定擴大互市之具體條款清單，以及我國希望從唐朝獲取之技術與物資名錄。談判之時，務求細致周全。”
    “是，陛下！”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確地發出，整個乞兒國的國家機器，圍繞著“應對唐朝壓力，化危機為機遇”這一核心目標，高效地運轉起來。
    退朝後，獨孤城拿著毛草靈那封信，回到了鳳藻宮。
    他揮退宮人，走到正在翻閱書卷的毛草靈身邊，將信輕輕放在案上，眼中滿是激賞與愛意：“靈兒，此信寫得極好！情理並茂，剛柔並濟，更難得的是高瞻遠矚，提出了‘重訂盟約、擴大互市’之策，可謂一舉數得！”
    毛草靈放下書卷，微微一笑：“陛下過獎了。我隻是覺得，與其被動防備，不如主動破局。戰爭是下下之策，若能以和平方式，既保全你我，又有利於國家，方為上策。”
    “正是此理！”獨孤城握住她的手，感慨道，“有你在朕身邊，實乃朕之幸，乞兒國之幸。”
    他頓了頓，又道：“國書已命禮部去草擬，不日便將正式遞交唐朝使臣。邊境也已增派精銳，嚴陣以待。接下來，便是與唐朝的博弈了。”
    毛草靈點點頭，沉吟道：“談判之事，關鍵在於分寸拿捏。既要讓他們知難而退，認清強行帶我回去的代價與不現實，又要給他們一個體麵的台階下，讓他們覺得‘重訂盟約、擴大互市’對他們同樣有利可圖。尤其是互市，唐朝內部，必然也有希望通過與我們貿易獲利的勢力，我們可以暗中聯絡，加以利用。”
    獨孤城眼中精光一閃：“愛妃所言，與朕不謀而合。朕已命人暗中接觸唐朝幾位手握實權、又主管商貿的皇親與官員了。”
    夫妻二人相視一笑，一種並肩作戰、心意相通的默契感油然而生。
    接下來的幾日，乞兒國朝廷上下展現出了驚人的效率與團結。
    邊境線上，乞兒國軍隊調動頻繁，防禦工事得到加固，軍容嚴整，士氣高昂。探馬回報，對麵的唐軍似乎也察覺到了乞兒國的決心與備戰狀態，原本有些咄咄逼人的態勢，反而收斂了幾分，變得更為謹慎。
    朝廷內部，關於新政的推行並未因外交風波而停滯，反而在毛草靈的督促下，加快了進度。她親自召見了負責水利工程的官員，詢問最新進展；又去了織造坊，查看新式織機的推廣情況；還審閱了慈幼局擴大建設的方案。她用行動向所有人表明，她留下了，並且會一如既往地為這個國家貢獻力量。
    民間，皇後決定留下的消息雖未正式公布，但那日百姓攔駕挽留的情形早已傳開，加上宮中和朝廷流露出的穩定跡象，使得原本有些浮動的人心迅速安定下來。市井之間，對皇後的讚譽之聲更隆。
    而在這看似平靜的水麵下，外交的暗流仍在洶湧。
    乞兒國的國書，連同毛草靈那封情真意切的親筆信，被正式遞交到了唐朝使臣的手中。
    使臣驛館內，正使李大人看完國書和信件，臉色變幻不定。他原以為憑借天朝上國的威勢，加上“國後夫人”尊位的誘惑，帶走一個遠嫁藩邦的公主應是十拿九穩，卻萬萬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乞兒國皇後態度如此堅決，理由如此充分（關乎兩國和平與百姓福祉），而乞兒國朝廷上下又如此團結一致，甚至已經在邊境擺出了不惜一戰的姿態。更棘手的是，皇後信中提出的“重訂盟約、擴大互市”，確實搔到了唐朝內部一些勢力的癢處。他出發前，朝中並非沒有重臣暗示，若能借此機會，與日益強盛的乞兒國建立更穩定、更有利的貿易關係，或許比帶回一個心思已不在唐朝的公主更有價值。
    “大人，如今我們該如何是好？”副使擔憂地問道，“強行帶人，恐已不可能。若空手而歸，如何向陛下交代？”
    李大人沉吟良久，歎了口氣：“事已至此，強求無益。乞兒國皇後去意已決，強擄之事，有損天朝體統，且易引發邊釁，非智者所為。如今之計，唯有順水推舟，同意其‘重訂盟約、擴大互市’之請，將此行成果，從‘迎回公主’轉變為‘鞏固邦交、開拓商路’，如此，方能在陛下麵前有所交代。”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精明：“況且，這互市若操作得當，於我大唐，亦非無利。你立刻執我令牌，八百裏加急，將此處情勢及乞兒國所請，詳細稟明陛下，請陛下聖裁！在陛下旨意到達之前，我等需與乞兒國虛與委蛇，暫緩歸期，探聽其虛實。”
    “是！”
    消息很快通過暗線傳回了乞兒國皇宮。
    “陛下，娘娘，唐朝使臣已八百裏加急將消息傳回長安。據我們在唐朝的內應傳來的消息，唐朝皇帝得知娘娘不願回歸後，雖有不悅，但朝中支持以商代兵的聲音也不小。最終如何決斷，尚需時日。”暗衛首領稟報道。
    獨孤城與毛草靈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有戲”二字。
    “看來，愛妃的計策，已然奏效了一半。”獨孤城笑道，“接下來，便是比拚耐心和談判技巧的時候了。”
    毛草靈亦是鬆了口氣：“隻要他們願意談，便有機會。我們需要組建一個精幹的談判團隊，不僅要熟悉兩國律法、商貿，更要懂得揣摩對方心理，隨機應變。”
    “此事，朕已有人選。”獨孤城成竹在胸，“就讓蘇哈圖牽頭，輔以戶部侍郎劉文淵（精通算術與商貿）、鴻臚寺少卿周瑾（擅長外交辭令），再讓……曹將軍（一位以勇猛和忠誠著稱的將領）作為軍方代表參與，以示我方決心。”
    毛草靈補充道：“還可讓幾位精通唐朝風土人情的學者作為顧問。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好！就依愛妃所言。”
    談判的人選和基調就此定下。一場沒有硝煙的外交戰爭，即將拉開序幕。
    是夜，月明星稀。
    處理完一日政務，獨孤城與毛草靈難得清閑，相攜在禦花園中漫步。經過這番風波，兩人之間的感情似乎更加深厚，一種曆經考驗後的信任與依賴，悄然滋生。
    “靈兒，可知那日你猶豫之時，朕心中是何等煎熬？”獨孤城握著她的手，輕聲問道。
    毛草靈靠在他肩頭，歉然道：“是我不好，讓你擔心了。隻是……故國與血脈的牽絆，並非那麽容易割舍。”
    “朕明白。”獨孤城將她摟得更緊些，“所以朕更感激你最終的選擇。靈兒，你放心，朕必不負你。這乞兒國的江山，朕與你共享。你的抱負，朕傾力支持。”
    “嗯。”毛草靈輕輕應了一聲，心中滿是暖意。她抬頭望著星空，輕聲道：“其實，留在這裏，並非放棄過去，而是擁抱未來。在這裏，我能做的事情更多，能實現的夢想更大。這裏，有屬於我們的傳奇。”
    獨孤城低頭，在她光潔的額上印下輕柔一吻。
    “是的，我們的傳奇。”
    夜色溫柔，將相擁的身影籠罩在一片靜謐與祥和之中。前路的波瀾似乎已漸漸平息，乞兒國這艘航船，在帝後同心掌舵之下，正駛向更廣闊的未來。
    第177章 定策安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