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續1 前塵·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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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慎言離殿時,背影有些踉蹌。
    毛草靈目送他遠去,直到那襲青衫消失在宮門之外,才緩緩收回視線。殿內群臣仍跪伏在地,山呼聲餘韻未絕,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塵埃落定的肅穆。
    “眾卿平身。”慕容璟的聲音響起,沉穩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皇後既已明誌,此事便到此為止。往後朝堂之上,若再有議論皇後出身、質疑皇後去留者——”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群臣:“以謀逆論處。”
    四個字,重若千鈞。
    魏征率先叩首:“老臣謹遵聖諭!”
    “臣等謹遵聖諭!”百官齊應。
    退朝後,慕容璟牽著毛草靈的手回到養心殿。一進內室,他便屏退左右,轉身將她擁入懷中,久久不語。
    “陛下,”毛草靈輕聲喚他,“我壓疼你了。”
    慕容璟這才鬆開些許力道,卻依然緊緊箍著她的腰,額頭抵著她的:“靈兒,朕今日在金鑾殿上,手一直在抖。”
    毛草靈這才注意到,他握著自己的那隻手,掌心全是冷汗。
    “怕我真走了?”她問。
    “怕。”他誠實得令人心疼,“怕你念及故土,念及親人,念及那十年之約……怕朕留不住你。”
    毛草靈抬手撫上他的臉,指腹劃過他眼角的細紋:“陛下,我若真想走,不會等到今日。從雪兒出生那天起,我就知道,我這一生,再也離不開這裏了。”
    慕容璟閉上眼,感受她掌心的溫度:“朕知道……可朕還是怕。這十年,朕已經習慣了有你。習慣了一轉身就能看見你,習慣了朝堂上有你並肩,習慣了夜裏有你說話……若你真走了,這皇宮,這江山,對朕還有什麽意思?”
    這話說得太直白,也太沉重。
    毛草靈心中酸軟,踮起腳尖在他唇上印下一吻:“不會的。臣妾答應過陛下,要陪陛下一輩子。君無戲言,妾亦無戲言。”
    兩人相擁良久,直到窗外傳來暮鼓聲,才緩緩分開。
    “對了,”慕容璟忽然想起什麽,“顧慎言離宮前,托內侍轉交了一封信,說是給你的私信。”
    他從袖中取出一封素箋,遞給她。
    毛草靈接過,拆開火漆。信不長,隻有寥寥數語:
    “靈妹,見字如麵。十年之約既毀,兄無顏回朝複命,已遞辭表,願終生不踏仕途。顧氏一族,自有命數,勿念。唯願妹在異國他鄉,平安喜樂,餘生順遂。兄慎言絕筆。”
    她的手指微微顫抖。
    顧慎言辭官了。
    這意味著什麽,她再清楚不過——當年送她和親,是顧家上下一致的決定,目的是借她這個“皇後”的身份,為顧氏在朝中謀一條出路。如今她毀約不歸,顧家所有的謀劃落空,他在朝中已無立足之地。
    辭官,是他能為家族做的最後一件事——將所有責任攬在自己身上,保全顧氏其他族人。
    “靈兒?”慕容璟察覺她的異樣。
    毛草靈將信遞給他,聲音有些發澀:“慎言表兄……辭官了。”
    慕容璟看完信,沉默片刻:“是朕疏忽了。朕可以下旨,給顧氏一些補償……”
    “不必了。”毛草靈搖頭,“表兄既然選擇辭官,就是不想再與朝廷有瓜葛。陛下若下旨,反而會讓他為難。”
    她走到窗邊,看著暮色中漸次亮起的宮燈:“陛下,我想……最後見他一麵。”
    慕容璟眉頭微皺,但看到她眼中的懇求,最終還是點頭:“好。朕讓暗衛護送你,但你要答應朕,日落之前必須回宮。”
    “謝陛下。”
    驛館位於皇城西側,是一座三進的院落。唐朝使團三百餘人住在這裏,本該熱鬧非凡,此刻卻異常安靜。
    毛草靈換了身常服,隻帶青黛一人,從側門進了驛館。顧慎言住在最裏間的廂房,門前一株老槐樹,葉子已落了大半。
    她叩響門扉。
    “誰?”門內傳來顧慎言疲憊的聲音。
    “表兄,是我。”
    短暫的寂靜後,門開了。顧慎言站在門內,一身青衫已經換下,穿著普通的棉布長袍,頭發也隻用一根木簪束起,完全沒了朝廷使臣的威儀。
    他看起來老了十歲。
    “靈妹……”他張了張嘴,最終隻是側身,“進來吧。”
    房間很簡樸,一張床、一張桌、兩把椅子,桌上攤著幾卷書,還有一幅未完成的畫——畫的是江南煙雨,小橋流水,依稀能看出是她幼時居住的老宅。
    毛草靈的眼眶瞬間紅了。
    “坐。”顧慎言給她倒了杯茶,茶是冷的,“驛館的人都去準備回程的事了,沒什麽好招待的。”
    “表兄,”毛草靈握住茶杯,指尖冰涼,“你真的要辭官?”
    顧慎言在她對麵坐下,笑了笑,那笑容苦澀至極:“不辭官,還能怎樣?當年送你和親,是我向族老們立下軍令狀的——十年之後,必接你回朝,助顧氏重振門楣。如今你選擇留下,我若還留在朝中,便是失信於族,無顏麵對列祖列宗。”
    他頓了頓,看著她的眼睛:“況且,靈妹,這十年你在乞兒國做的事,我都看在眼裏。你在這裏,比在唐朝更自在,更能施展抱負。我若強行帶你回去,才是真的害了你。”
    毛草靈垂下眼:“顧家……會怪你嗎?”
    “會。”顧慎言坦然道,“但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認。靈妹,你不必內疚,這條路是我選的,後果也該我承擔。”
    “可是……”
    “沒有可是。”顧慎言打斷她,從懷中取出一枚玉佩,遞給她,“這個,你收好。”
    那是一枚羊脂白玉佩,雕成蓮花的形狀,花瓣層層疊疊,雕工極其精細。毛草靈認得這玉佩——這是她母親留給她的遺物,當年她被賣入青樓前,托顧慎言保管。
    “物歸原主。”顧慎言輕聲說,“你母親臨終前交代,一定要把這玉佩交到你手裏。她說……這玉佩裏,藏著你身世的秘密。”
    毛草靈心中一震:“身世的秘密?”
    顧慎言點頭:“你母親走得急,沒來得及細說。隻告訴我,這玉佩是中空的,裏麵有一張紙條,但需要用特殊的方法才能打開。我研究多年,始終不得其法。如今你要在乞兒國長留,這玉佩,該還給你了。”
    毛草靈接過玉佩,觸手溫潤。她翻來覆去仔細查看,玉佩渾然一體,完全看不出有縫隙。
    “表兄可知打開的方法?”
    “不知。”顧慎言搖頭,“但你母親說,這秘密與你父親有關。靈妹,你可還記得你父親的樣子?”
    毛草靈沉默。
    她當然不記得——她穿越過來時,原身的父母早已去世。但根據原身的記憶,她父親是個落魄書生,母親是商賈之女,兩人私奔成婚,後來父親病逝,母親鬱鬱而終,她才被顧家收養。
    可若真如此普通,母親為何要留下這樣一枚藏著秘密的玉佩?
    “靈妹,”顧慎言忽然正色道,“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當年你父親……可能不是病逝。”
    毛草靈猛地抬頭:“什麽意思?”
    顧慎言壓低聲音:“你父母去世時,你還小,很多事不記得。但我記得,那年我十四歲,隨父親去你家吊唁。你母親的屍身是完整的,但你父親……隻有衣冠塚。”
    毛草靈的手微微顫抖:“你是說……”
    “我隻是懷疑。”顧慎言謹慎地說,“你母親不肯細說,隻說父親是急病去世,屍身已火化。但按照唐律,若非瘟疫或特殊情況,不得火葬。這其中,必有隱情。”
    房間裏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毛草靈握緊玉佩,那溫潤的玉石此刻卻像一塊冰,寒意從掌心一直傳到心裏。
    “表兄,你懷疑我父親……還活著?”
    “我不知道。”顧慎言搖頭,“但如果你想知道真相,這玉佩可能是唯一的線索。靈妹,你在乞兒國已是皇後,手握權柄,或許能查清這件事。”
    毛草靈深吸一口氣,將玉佩貼身收好:“我明白了。表兄,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顧慎言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欣慰:“靈妹,你真的長大了。十年前我送你出長安時,你還是個躲在馬車裏哭的小姑娘。現在……你已經是一國之母,能獨當一麵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窗外的暮色:“明日一早,使團就要啟程回朝。這一別,恐怕此生再難相見。靈妹,我隻有一句話囑咐你——”
    他轉身,深深地看著她:“無論你父親是誰,無論你身世如何,你都是顧靈,是我的表妹,是乞兒國的皇後。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你要往前看,過好你現在的日子。”
    毛草靈的眼眶又紅了。
    她起身,走到顧慎言麵前,屈膝行了一個大禮:“表兄教誨,靈兒銘記於心。此去路遠,望表兄珍重。”
    顧慎言扶起她,從懷中又取出一物——是一個小小的錦囊:“這裏麵,是我這些年在朝中搜集的一些情報,關於‘天機閣’的。”
    “天機閣?”毛草靈一愣。
    “一個神秘的組織,據說掌控著各國皇室的秘密。”顧慎言將錦囊塞進她手裏,“你母親臨終前,曾含糊提到‘天機閣’三個字。我懷疑,你父親的事,可能與此有關。這錦囊裏的東西,或許對你有用。”
    毛草靈接過錦囊,入手沉甸甸的,裏麵似乎不止是紙張。
    “表兄,你……”
    “別問。”顧慎言抬手止住她的話,“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安全。靈妹,記住,你現在是乞兒國的皇後,你的安危關乎一國社稷。查這些事,一定要暗中進行,切不可張揚。”
    毛草靈重重點頭:“我記住了。”
    暮色漸深,窗外傳來使團收拾行裝的嘈雜聲。
    顧慎言送她到門口:“回去吧,陛下該等急了。”
    毛草靈走到院中,又回頭看他。暮光裏,顧慎言站在廊下,青衫布衣,身影蕭索,卻挺直如鬆。
    “表兄,”她忽然問,“你可曾後悔?”
    “後悔什麽?”
    “後悔當年送我出長安,後悔這十年的謀劃一場空。”
    顧慎言笑了,那笑容裏有釋然,有灑脫:“不後悔。至少,我把你送到了一個能讓你施展才華的地方,送到了一個真心愛你的人身邊。靈妹,這十年,你活得比在唐朝精彩百倍,這就夠了。”
    毛草靈的眼淚終於落下來。
    她轉身,快步走出驛館,不敢回頭。
    青黛等在門外,見她出來,連忙遞上帕子:“娘娘……”
    “回宮。”毛草靈擦幹眼淚,聲音已經恢複平靜。
    馬車駛向皇宮,街道兩旁的燈火漸次亮起。毛草靈坐在車內,握著那枚玉佩和那個錦囊,心緒如潮。
    父親可能還活著?
    母親留下的秘密?
    神秘的天機閣?
    這一切,像一張巨大的網,在她以為塵埃落定時,又悄然展開。
    回到養心殿時,慕容璟正在批閱奏折。見她回來,放下朱筆:“見過了?”
    “嗯。”毛草靈走到他身邊,將玉佩和錦囊放在桌上,“表兄給了我這個。”
    慕容璟拿起玉佩看了看,又打開錦囊——裏麵是幾頁密密麻麻的筆記,還有一些奇怪的符號和地圖。
    “天機閣……”他眉頭微皺,“朕聽說過這個組織。據說他們掌握著各國皇室的秘辛,甚至能左右皇位更替。靈兒,你父親的事,怎麽會牽扯到天機閣?”
    毛草靈搖頭:“我也不知道。表兄說,這是我母親臨終前透露的線索。”
    慕容璟沉思片刻,將錦囊收好:“此事非同小可。朕會派暗衛暗中調查,但你切記,不可輕舉妄動。天機閣能在各國皇室間遊走數百年而不倒,其勢力深不可測。”
    “我明白。”毛草靈靠在他肩上,“陛下,你說……我父親如果真的還活著,會是什麽樣的人?”
    慕容璟握住她的手:“不管他是什麽人,你都是朕的皇後,是雪兒和軒兒的母親,是乞兒國的鳳主。這一點,永遠不會變。”
    毛草靈心中一暖,卻又有些酸澀。
    她忽然想起前世——那個作為富家公主的毛草靈,有疼愛她的父母,有優渥的生活,卻總覺得人生空虛,找不到意義。
    而今生,她從一個青樓女子走到一國之母,經曆過背叛、爭鬥、生死,卻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找到了真正的歸屬。
    “陛下,”她輕聲說,“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找到了父親,但他……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甚至可能與我為敵,你會怎麽辦?”
    慕容璟轉過她的臉,直視她的眼睛:“那朕就保護你。無論他是誰,無論他想做什麽,隻要他傷害你,就是朕的敵人。”
    這話說得斬釘截鐵,沒有半分猶豫。
    毛草靈笑了,眼中含著淚,卻笑得真心實意:“有陛下這句話,我就什麽都不怕了。”
    窗外,夜色已深。
    慕容璟擁著她,看向案上那枚白玉佩。玉佩在燭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蓮花的紋路細膩精致,仿佛藏著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往。
    “靈兒,”他忽然說,“你想查,朕陪你查。但你要答應朕,無論查到什麽,都不要一個人扛著。朕是你的丈夫,是你可以依靠的人。”
    “好。”毛草靈靠在他懷裏,聽著他沉穩的心跳,“我們一起。”
    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
    所謂歸宿,不是某個地方,不是某種身份,而是有一個人,願意與你並肩而立,願意為你遮風擋雨,願意陪你走過所有的未知與坎坷。
    她在乞兒國找到了這個人,找到了這個歸宿。
    至於前塵往事,身世謎團……
    就讓它們慢慢揭開吧。
    她有足夠的時間,也有足夠的勇氣,去麵對一切。
    夜深了。
    養心殿的燭火漸漸暗下去,隻留下一盞守夜燈,在窗邊輕輕搖曳。
    毛草靈在慕容璟懷中沉沉睡去,手中還握著那枚玉佩。
    夢中,她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站在江南的煙雨裏,回頭對她微笑。
    那是誰呢?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無論前路還有多少謎題,她都不會再孤單了。
    因為這裏,有她的國,有她的家,有她愛的人。
    這裏,是她的歸處。
    永遠都是。
    (第181章續1 完,字數:51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