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續塵埃落定,鳳鳴新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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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灼拿著那份重若千鈞的奏疏回到養心殿時,天色已近黃昏。殿內光線昏暗,他沒有立刻命人點燈,隻獨自坐在禦案後,將那份奏疏再次展開,就著窗外最後一抹殘陽的餘暉,一字一句地重新審讀。
墨跡早已幹透,字裏行間透出的,卻是滾燙的、不容置疑的決心。
鳳閣。教化。婦工。醫藥。慈善。監察。
這些詞語組合在一起,勾勒出的不僅是一個機構的雛形,更是一個女人企圖用她的方式,重新定義“皇後”職責、乃至滲透國政的野心藍圖。她甚至考慮到了製度設計、官員選任、權責界限,力求在“不逾矩”的框架下,最大化地擴張女性(尤其是她自己)在公共事務中的影響力。
“好一個毛草靈……”赫連灼低聲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奏疏邊緣。他必須承認,拋開那些令人不安的權力訴求,這份奏疏所提之事本身,大多切中時弊,有利民生。推廣婦工(紡織刺繡等)能增國庫、活民計;關注醫藥慈善,能收民心、穩社稷;監察地方惠民政策執行,某種程度上也能遏製官員貪腐、欺上瞞下。這些,確實是曆朝曆代有識之後妃曾努力的方向,隻是從未有人像她這樣,試圖將其係統化、製度化,並公然要求一個獨立於外朝的官方平台。
最難能可貴的,是她明確提出“鳳閣”需定期與相關衙署協商,最終決策權仍在皇帝手中。這既給了那些反對者一個“並未完全脫離監管”的交代,也巧妙地維護了他這個皇帝的最終權威。她在極力證明,她的所求,並非分權奪位,而是“補台”和“增效”。
可即便如此,赫連灼也能預見到明日朝會,當這份奏疏(或其核心內容)被拋出時,會引發何等軒然大波。那些飽讀詩書、信奉“男主外女主內”的理學老臣,那些本就對他過於寵信皇後心懷不滿的宗室勳貴,那些擔心自己權柄被“婦人之見”侵擾的六部官員……勢必群起而攻之。屆時,他麵臨的將不僅是是否采納建議的決策,更是一場關乎君威、禮法、祖製乃至權力格局的激烈角力。
他當然可以乾綱獨斷,強行推行。以他如今對朝局的掌控力,並非完全做不到。但那樣做的代價是什麽?朝堂離心,非議沸騰,史官筆下的“惑於婦言”乃至“牝雞司晨”的惡評?更重要的是,他與毛草靈之間,那本就微妙脆弱的信任與平衡,是否會因此徹底破裂?他給了她舞台,是否就等於親手放出了一頭可能最終無法馴服的鳳凰?
夕陽完全沉入西山,殿內陷入徹底的黑暗。赫連灼沒有動,依舊隱在陰影裏,仿佛與這無邊夜色融為一體。過往十年與毛草靈相處的點滴,不受控製地湧入腦海。
初見她時,那個頂著大唐公主名頭、卻眼神靈動偶爾流露驚惶的少女;大婚之夜,她強作鎮定下的生疏與試探;初入宮廷,她麵對妃嬪挑釁時看似笨拙實則犀利的反擊;朝堂之上,她在他身後屏風內,輕聲提點關鍵數據時的冷靜聰慧;推行新政受阻,她獨自麵對老臣詰難時,引經據典、侃侃而談的自信風采;邊關告急,她連夜整理糧草軍械簿冊,提出以商路補給奇策時的果敢決斷;還有深夜裏,她卸下所有防備,依偎在他懷中時,偶爾流露出的、與平日截然不同的柔軟與疲憊……
她是複雜的,多麵的,像一本永遠翻不到最後一頁的奇書。她帶給他的,有驚豔,有助力,有溫暖,也有層出不窮的“意外”和挑戰。他從未如此長久地關注、揣摩、依賴過一個女人,也從未如此深刻地感受過來自一個女人的“威脅”。
他曾以為,將她困在後宮,給她寵愛和有限的權柄,便能既享受她的才智,又確保一切盡在掌握。可顯然,他低估了她的胃口,也低估了她的韌性。她不是甘於被圈養的雀鳥,她是注定要翱翔九天的鳳。要麽給她天空,要麽……看著她折翼,或者,看著她用另一種方式,衝破牢籠。
黑暗中的赫連灼,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弧度。他想起白日裏她最後那句話——“自此之後,鳳棲宮便真的隻是深宮一處靜所”。以他對她的了解,那絕非虛言恫嚇。若他這次駁回了她,表麵順從之下,那個鮮活、銳利、充滿創造力與行動力的毛草靈,或許真的會從此“死去”,隻留下一具符合所有人期待的、溫良恭儉讓的皇後軀殼。而乞兒國,將失去一個可能引領它走向不同未來的靈魂人物。
這,是他想要的嗎?
不知過了多久,殿外傳來內侍小心翼翼的聲音:“陛下,可要掌燈?晚膳時辰到了。”
赫連灼終於動了動有些僵硬的身體。“進來吧。”
燈火次第亮起,驅散了黑暗,也映亮了他臉上沉靜而略帶疲憊的神色。他看了一眼手中已然有些汗濕的奏疏,將其鄭重地放在了禦案最顯眼的位置。
“傳旨,”他開口,聲音恢複了慣常的沉穩,“明日大朝會,著在京四品以上文武官員,悉數入朝。有本奏事,無本……朕也有事,要與眾卿商議。”
“是。”內侍領命,躬身退下。
赫連灼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奏疏上。明日,將是決定乞兒國未來走向,也是決定他與她之間關係最終定位的關鍵一日。
翌日,太極殿。
寅時三刻,天還未亮,殿外已候滿了身著各色官服的文武大臣。深秋的晨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卻吹不散官員們臉上或凝重或揣測的神色。昨夜皇帝突然傳旨擴大朝會範圍,已讓嗅覺敏銳者察覺到了不尋常的氣息。加上昨日大唐使者離京,皇後閉門謝客的傳聞,更是讓各種猜測在私底下悄悄流傳。
鍾鼓齊鳴,百官依序入殿。赫連灼高坐龍椅之上,冕旒垂麵,神情肅穆,令人望而生畏。
例行奏對之後,殿內出現了短暫的沉默。所有人都感覺到,今日的重頭戲,尚未開始。
赫連灼目光緩緩掃過殿下的文武百官,沉聲道:“眾卿可還有本奏?”
短暫的寂靜後,幾位禦史例行彈劾了幾樁地方官吏的不法之事,戶部稟報了秋稅收繳進度,兵部匯報了邊境換防情況。一切看似平常。
直到這些瑣事議畢,赫連灼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朕,近日得皇後一疏,所陳之事,關乎國計民生,更涉禮法祖製。朕思之再三,覺其言雖或有驚世駭俗之處,然拳拳為國之心,昭然可鑒。今日,便與眾卿共議之。”
此言一出,滿殿嘩然!雖然早有預料可能與皇後有關,但皇帝如此直接地將在後宮女子(哪怕是皇後)的奏疏拿到大朝會上與群臣“共議”,仍是破天荒頭一遭!一些老臣的臉色當即就沉了下來。
侍立在一旁的內侍總管上前,接過皇帝示意,開始高聲宣讀毛草靈奏疏的摘要——核心是請立“鳳閣”及其職權範圍,略去了部分過於具體的施政建議和情感自陳。饒是如此,那清晰列出的“教化、婦工、醫藥、慈善、監察”等職權,以及“設官署、選女官、獨立運作”的構想,已如同投入滾油中的冷水,瞬間在朝堂上炸開了鍋!
“荒謬!荒唐!”一位白發蒼蒼的禮部尚書率先出列,氣得胡子直抖,“陛下!皇後奏疏,妄議朝政,已屬幹政!竟還敢公然要求設立獨立官署,任用女官,監察地方?此乃牝雞司晨,陰陽倒置,禍亂朝綱之始!祖宗家法何在?聖人禮教何存?臣,萬死不敢奉詔!”
“臣附議!”一位都察院的老禦史緊隨其後,聲音激昂,“後宮不得幹政,乃千古鐵律!皇後縱有賢德,亦當謹守本分,母儀天下即可。如今竟欲效法前朝武曌故事,設立‘鳳閣’,插手外朝事務,此風斷不可長!長此以往,國將不國!臣懇請陛下,嚴斥皇後,收回此議,以正視聽!”
“陛下三思啊!”戶部一位侍郎也出列,語氣看似委婉,實則尖銳,“皇後娘娘心係百姓,其情可憫。然則治國非兒戲,政令出自朝堂,方為正統。設立‘鳳閣’,權責如何與六部劃分?若生齟齬,聽誰的?且任用女官,聞所未聞!女子之見,多囿於內闈,豈能勝任國事?恐徒增紛擾,於事無補!”
反對之聲,如潮水般湧來,幾乎是一邊倒。引經據典者有之,痛心疾首者有之,危言聳聽者有之。矛頭直指毛草靈“幹政”的本質,並上升到動搖國本、違背祖製、敗壞綱常的高度。一些原本對皇後新政抱有同情或好感的官員,在此等聲勢下,也不敢輕易發聲。
赫連灼端坐龍椅,麵無表情地聽著,冕旒後的目光深邃難測。
就在反對聲浪達到頂峰時,一個清朗而沉穩的聲音響起:
“臣,有不同之見。”
眾人循聲望去,出列的竟是中書令裴文遠。裴文遠年近五旬,是三朝老臣,學識淵博,處事公允,在朝中素有清望。他並非毛草靈的積極支持者,但也從未公開反對過皇後的政策。此刻他站出來,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裴文遠手持玉笏,不疾不徐道:“陛下,諸位同僚。皇後奏疏,臣亦細讀。其所請立‘鳳閣’,專司教化、婦工、醫藥、慈善等事,並非直接幹預軍國大政、官吏任免、賦稅刑獄。細察其職司,教化可淳風俗,婦工可實倉廩,醫藥可活人命,慈善可聚民心。此皆佐治之良策,亦是曆代賢後淑妃曾躬行或倡導之事。”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些滿臉不忿的同僚:“皇後之意,是將這些散落、偶發之善舉,予以規範、整合、提升,使其成為國家常製,惠及更廣。且奏疏明言,鳳閣重大決策,需與相關部寺協商,並最終報請陛下聖裁。可見皇後深明‘權出於上’之理,並無僭越之心。”
“至於任用女官,”裴文遠繼續道,“古有‘女史’‘內宰’之職,掌王後禮職,以詔後治內政。皇後請設女官,專司婦人、幼童相關事務,以婦人治婦事,以母親體童情,或能收事半功倍之效,亦未可知。且選拔必有章程,考核必有法度,豈會任人唯親、濫竽充數?”
他最後麵向赫連灼,躬身道:“陛下,治國之道,在因時製宜,不拘泥古。皇後所奏諸事,確於國於民有利。若因其為女子所提,便一概斥為‘幹政’‘禍害國家’,恐有因噎廢食之嫌,亦寒了皇後為國為民之心。臣以為,可令有司詳議‘鳳閣’具體章程、權責界限、人選考選之法,務求穩妥,再行定奪。如此,既全皇後輔政之心,亦杜物議紛紜之口。”
裴文遠一番話,有理有據,既肯定了毛草靈奏疏的合理內核,又巧妙地為“鳳閣”的設立劃定了範圍和前提,將其定位為“佐治”而非“幹政”,將任用女官解釋為“專業對口”,並強調了最終的皇權掌控和製度約束。這無疑為激烈的反對聲浪打開了一個缺口,也提供了另一種解決問題的思路。
殿內再次陷入短暫的寂靜。一些較為開明或務實的官員開始竊竊私語,仔細品味裴文遠的話。
緊接著,又有幾位官員出列。有掌管太醫院、深知民間缺醫少藥之苦的太醫令,他讚同設立專門機構推廣醫藥,尤其是婦幼保健;有來自江南織造發達地區的刺史,他支持規範和發展婦工,認為可增加地方稅收和女子生計;甚至有一位以耿直敢言著稱的諫議大夫,雖仍對“女官”“獨立官署”心存疑慮,但也承認皇後所提的幾項事務本身“確為善政”,建議可以“試點推行”,觀其後效。
反對派自然不甘示弱,引經據典,繼續駁斥。但支持或傾向於有條件支持的聲音也開始出現,朝堂上的爭論不再是單純的一邊倒,逐漸形成了拉鋸之勢。
赫連灼始終沉默地聽著,觀察著每一位發言官員的表情和立場。他注意到,激烈反對的多是禮部、都察院等清流言官,以及一些思想頑固的勳貴老臣;而態度鬆動或表示支持的,則多來自實務部門或地方官員,他們更看重政策本身的實效。
爭論持續了近一個時辰,雙方各執一詞,誰也說服不了誰。
眼看時辰不早,赫連灼終於抬手,製止了愈發激烈的爭吵。
殿內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龍椅之上。
赫連灼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眾卿所言,朕已盡知。皇後此疏,用心良苦,所陳之事,多切時弊,利於生民,此乃不爭之實。”
他先定了調子,肯定了毛草靈的出發點。
“然,”他話鋒一轉,“設立獨立官署,任用女官,涉及禮法祖製,事關重大,不可不慎。裴卿所言‘因時製宜,詳議章程’,甚合朕意。”
他目光掃過殿下:“此事,著由中書省牽頭,會同禮部、吏部、戶部、工部、太醫院及宗正寺,共同詳議‘鳳閣’設立之可行性、具體職掌範圍、官員設置與選拔考核章程、經費來源、以及與現有衙署之權責劃分協調機製。務求穩妥周詳,既能發揮其利,又須嚴防其弊。議定章程後,再呈朕禦覽定奪。”
“至於皇後所陳其他發展綱略,”赫連灼繼續道,“著相關部門各自研議,若覺可行,可擬定具體條陳上奏。凡利國利民者,朕自當嘉納。”
這個決定,可謂是極高明的平衡術。
他沒有立刻答應設立“鳳閣”,避免了與激烈反對派的直接衝突,維護了朝堂表麵穩定。但他也沒有駁回,而是將其納入正式的、跨部門的官方議事流程。由中書省(決策中樞)牽頭,禮部(掌禮儀法製)、吏部(掌官員選任)、戶部(掌財政)、工部(可能涉及工程營造)、太醫院(醫藥專業)、宗正寺(掌皇室宗族事務)共同參與,這個陣容既顯重視,也確保了各方意見都能得到表達和製衡。同時,他明確要求“議定章程”,等於承認了“鳳閣”構想有討論和落地的空間,給了毛草靈和支持者希望。而將其他發展建議分派相關部門研議,則是將皇後的個人影響力,轉化為常規的行政程序,既采納其智慧,又避免了“後宮幹政”的指責。
“陛下聖明!”裴文遠率先躬身領旨。他明白,這已是眼下能爭取到的最好結果。
部分反對派官員雖然心有不甘,但皇帝已下令由多個部門“詳議”,並未獨斷專行,他們也無法再強行反對,隻得悻悻然跟著領旨。而那些支持或觀望的官員,則暗暗鬆了口氣,看到了轉機。
朝會就在這種微妙的、各懷心思的氣氛中散去。
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飛快傳遍宮廷內外,自然也傳到了鳳棲宮。
阿禾幾乎是跑著進來稟報的,臉上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娘娘!娘娘!陛下在朝會上沒有駁回!下令讓中書省牽頭,會同六部詳議‘鳳閣’章程呢!裴中書還替娘娘說話了!”
正在書案前默寫《千金方》的毛草靈,手中的毛筆微微一頓,一滴濃墨在宣紙上緩緩洇開。她抬起頭,臉上並無太多意外或狂喜,隻有一種“果然如此”的了然,以及一絲淡淡的、如釋重負的疲憊。
“知道了。”她平靜地說,放下筆,拿起一旁的濕巾,輕輕擦拭指尖沾染的墨跡。
赫連灼的反應,在她預料之中。他需要權衡,需要緩衝,需要給朝野一個交代。將這個燙手山芋丟給官僚係統去“詳議”,是最符合他帝王心術的做法。既安撫了她,也未徹底激怒反對派,將矛盾暫時擱置,留待日後解決。
至於結果?她從不指望能一帆風順。詳議的過程,注定是新一輪的博弈和拉扯。章程能否通過?通過後的“鳳閣”會被閹割成什麽樣子?真正的實權能保留多少?這些都是未知數。
但至少,她成功地將自己的想法,正式擺上了台麵,撕開了一道口子。這道口子或許很窄,或許充滿荊棘,但畢竟存在了。接下來,就是漫長的、一點一滴的爭取和鞏固。
這,就是她選擇的道路。沒有一蹴而就的輝煌,隻有步步為營的艱辛。
“阿禾,”她輕聲吩咐,“把前幾日讓你整理的那些,關於各地慈幼局、女紅教習所情況的卷宗拿來。還有,去太醫署,請王太醫將他編纂的《婦幼常見疾症簡易方》的手稿借來一閱。”
既然要“詳議”,她這個始作俑者,自然要做好萬全的準備。用詳實的數據、可行的方案、以及或許能打動部分務實官員的“利”與“效”,去爭取那渺茫的機會。
阿禾脆生生應了,轉身快步去了。
毛草靈走到窗前,推開窗戶。秋日正午的陽光有些刺眼,卻帶著暖意。她眯起眼,望向太極殿的方向。
朝會散了,但真正的較量,或許才剛剛開始。
然而,她的心中並無畏懼,隻有一片澄明。
既然選擇了留下,選擇了這條路,那麽,無論前方是風是雨,是讚譽是罵名,她都必將——
披荊斬棘,一往無前。
鳳棲宮外,秋陽正好。
屬於“鳳主”毛草靈的時代,正以一種充滿爭議卻也無可阻擋的方式,緩緩拉開帷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