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驃騎巷陌掃殘星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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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
臘月廿三,小年夜。
沒有雪。鉛灰色的雲層厚重低垂,死死壓著這座曾經歌舞升平的帝國心髒,透不下一絲天光。
空氣幹冷得如同砂紙,每一次呼吸都刮得喉嚨生疼,吸入肺腑的寒氣能凍僵骨髓。暮色四合,本應是萬家燈火、炊煙嫋嫋的時辰,此刻的長安一百零八坊,卻籠罩在一片死寂的恐慌之中。
坊門緊閉,門閂粗如兒臂。門縫窗隙裏,偶爾閃過一雙雙驚惶的眼睛,又迅速隱沒在黑暗裏。風卷過空無一人的街道,帶起枯葉和紙灰,打著旋兒撞在冰冷的坊牆上,發出沙沙的輕響,如同無數冤魂在低泣。
遠處,隱隱傳來沉悶的、如同大地嗚咽般的轟鳴——那是叛軍攻城錘撞擊城牆的聲音,每一次撞擊,都讓整座城市隨之顫抖。
石憨、李璃雪、如蘭三人,如同三道融入暮色的影子,在毗鄰朱雀大街的崇仁坊高高低低的屋脊上無聲潛行。
腳下的瓦片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霜,踩上去發出極其細微的碎裂聲。寒風如同冰冷的剃刀,刮過他們沾滿煙塵與血漬的臉頰。
石憨伏在一處屋脊的鴟吻之後,目光如同鷹隼,穿透越來越濃的暮色,死死盯著下方崇仁坊與鄰近永興坊交界處那條寬闊的橫街。
他的呼吸悠長而沉凝,白色的霧氣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那根纏裹著金絲、早已遍布裂痕的青岡斷棍緊握在手中,棍身冰涼刺骨。他身上的玄色勁裝多處破損,露出底下包紮的布條,布條邊緣滲出的血跡早已凍成暗紅。連續數日的血戰、突圍、巷戰,如同沉重的磨盤,壓榨著他每一分體力與精神。疲憊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神經,唯有那雙深陷在眼窩裏的眸子,依舊燃燒著兩簇不肯熄滅的寒焰。
李璃雪緊挨在他身側。
她換上了一身便於行動的深青色夜行衣,長發用一根普通的木簪緊緊束在腦後,臉上蒙著黑巾,隻露出一雙寒星般的眸子。那眸子裏沒有了往日的靈動與狡黠,隻剩下冰封的怒海和深不見底的疲憊。
她的右手一直按在腰間的軟劍劍柄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每一次遠方傳來的攻城錘轟鳴,都讓她按著劍柄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一分。這座她生於斯、長於斯的皇城,正被戰火一寸寸撕裂,每一聲哀嚎,每一處火光,都像鞭子抽打在她的心上。
如蘭半跪在稍後方的屋脊斜坡上,警惕地掃視著周圍屋舍的陰影和遠處坊牆的輪廓。
她的狀態最糟。
左肩纏著的繃帶被暗紅色的血漬浸透了一大片,那是為掩護李璃雪硬接一記破甲弩箭留下的。更致命的是,她的嘴唇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紫色,呼吸帶著輕微的嘶鳴,每一次吸氣都顯得異常艱難。泰山毒瘴的餘毒如同跗骨的毒蛇,在連番惡戰和嚴寒的刺激下,正瘋狂反噬。
她的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靠著強大的意誌力才勉強維持著清醒和警戒。
“前麵…永興坊方向…火光…不太對…”如蘭的聲音帶著壓抑的痛苦喘息,嘶啞而低沉。
她指向橫街盡頭,永興坊深處。
石憨和李璃雪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暮色沉沉的永興坊內,並非預想中的衝天烈焰,而是升騰起一種詭異的、濃密粘稠的、帶著刺鼻硫磺和油脂焦糊味的滾滾黑煙!
黑煙如同有生命的妖魔,在坊區上空扭曲翻滾,迅速彌漫,遮蔽了本就暗淡的天光。煙柱下方,隱隱傳來一種低沉壓抑、如同無數猛獸在磨牙的金屬摩擦聲!
那不是混亂的廝殺,而是整齊劃一、帶著沉重壓迫感的步伐和兵刃拖曳的銳響!
“又是陌刀陣!”李璃雪的聲音帶著刺骨的寒意,瞬間道破了那恐怖聲響的來源,“淮陽王的鐵浮屠!他們想從永興坊撕開缺口,直撲皇城!”
陌刀!
大唐軍中威力最盛、亦是最殘酷的步兵重器!長柄,雙刃,重逾數十斤!非力士不可用!刀陣所向,人馬俱碎!淮陽王麾下這支以重甲和陌刀武裝的“鐵浮屠”,正是他叛軍中最精銳、最恐怖的攻堅力量!
他們所過之處,寸草不留!
“看煙!”石憨的目光銳利如刀,死死鎖定那濃密黑煙的源頭——永興坊深處幾處相連的大型宅院。火光並非來自房屋本身,而是宅院空地上架設的數十口巨大的鐵鍋!鍋下烈火熊熊,鍋內翻滾沸騰著粘稠的、暗黃色的液體,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那是熬煉的滾沸金汁(熔化的金屬液,古代守城武器,此處叛軍反用)!濃密的黑煙正是由此升騰!
更令人心悸的是,在翻滾的金汁鐵鍋後方,在濃煙的掩護下,一排排如同鋼鐵叢林般的陌刀手正緩緩列陣!他們身披厚重的玄黑色劄甲,甲片覆蓋全身,連麵部都覆著猙獰的鬼麵麵甲,隻露出兩點冰冷嗜血的目光。
手中陌刀長逾丈餘,雙刃在鍋火映照下閃爍著幽冷的寒光,刀尖拖曳在鋪著薄霜的青石板上,刮擦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銳響!
沉重的腳步聲整齊劃一,如同悶雷碾過大地,震得屋脊上的瓦片都在微微顫抖!
濃煙遮蔽了他們的具體數量,但那如同鋼鐵城牆般推進的壓迫感,足以讓任何擋在前方的血肉之軀為之膽寒!
“他們在用金汁煙幕掩護陌刀陣推進!”李璃雪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濃煙不僅能遮蔽守軍視線,更能灼傷呼吸,擾亂陣型!一旦讓他們突破永興坊,與攻打春明門的叛軍主力匯合,皇城側翼危矣!”
“必須打斷他們!”石憨的聲音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他目光掃過下方橫街,又看向永興坊深處那濃煙滾滾的陣地,“硬衝陌刀陣是找死。得從上麵走,攪亂他們的金汁鍋和陣型!”
他的目光落在永興坊內,陌刀陣推進方向前方的一片低矮密集的民房區。
那是陌刀陣必經之路,也是他們可以利用的唯一屏障。
“如蘭,你…”石憨回頭看向如蘭,話未說完便頓住了。
如蘭的臉色在暮色中更顯青灰,嘴唇的烏紫蔓延到了下頜,身體顫抖得更加劇烈,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拉風箱般的嘶鳴。
她扶著屋脊的瓦片,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努力想撐起身體,卻一個踉蹌,差點滑倒。泰山毒瘴的餘毒在強行運功和嚴寒下徹底爆發了。
“別…管我…”如蘭的聲音斷斷續續,帶著劇烈的喘息,汗水混合著冰碴從額角滾落,“我…我還能…點火…製造混亂…你們…快…”她從懷中摸索出一個火折子,手抖得幾乎握不住。
石憨和李璃雪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痛楚和決絕。沒有時間猶豫了!
“走!”石憨低喝一聲,身形如同捕食的夜梟,從屋脊上一躍而下,朝著永興坊內那片低矮的民房區疾掠而去!李璃雪緊隨其後,身影如風。
如蘭看著他們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猛地一咬舌尖,劇痛讓她渙散的精神為之一振!
她用盡全身力氣,點燃火折子,對準下方橫街上一處叛軍堆積的、覆蓋著油布的輜重車,狠狠擲了下去!
轟!
火焰瞬間升騰!雖然不大,卻如同投入滾油的冷水,瞬間吸引了附近巡邏叛軍的注意!
“有敵人!在屋頂!”驚呼聲和雜亂的腳步聲響起。
石憨和李璃雪已如同鬼魅般潛入了永興坊深處。
他們避開主幹道,在狹窄曲折的巷陌間急速穿行。空氣中彌漫的硫磺惡臭和金屬灼熱氣息越來越濃烈,嗆得人喉嚨發癢,眼睛刺痛。
前方,那低沉恐怖的陌刀陣腳步聲和金屬摩擦聲如同催命的鼓點,越來越近!
兩人在一處堆滿廢棄雜物、緊鄰主街的巷口陰影處停下。
探出頭,眼前的景象讓即使身經百戰的他們也感到一陣窒息。
主街之上,濃密的、帶著刺鼻硫磺味的黑煙如同粘稠的幕布,翻滾彌漫,能見度不足十步。
黑煙深處,隱約可見一排排高大如同移動堡壘般的黑影,正踏著整齊劃一、撼動大地的步伐,緩緩推進!沉重的陌刀拖曳在地,刀刃刮過青石板的銳響連成一片,刺耳欲聾!
每一次踏步,地麵都在微微顫抖!
而在陌刀陣前方數十步,十幾口巨大的鐵鍋如同地獄的熔爐,架設在臨時壘砌的土灶上,鍋下烈火熊熊,鍋內暗黃色的金汁翻滾沸騰,發出“咕嘟咕嘟”的可怕聲響,升騰起滾滾濃煙。數十名叛軍輔兵正赤著上身,汗流浹背,用長長的鐵勺瘋狂攪動著滾沸的金汁,臉上帶著狂熱和猙獰。
更遠處,幾架簡陋的、如同巨大彈弓般的拋射器(梢砲)已經架設完畢,粗大的皮兜裏盛滿了粘稠滾燙的金汁,隻待一聲令下,便會將死亡之雨潑向陌刀陣前方的街壘和民房!
“不能讓他們把金汁拋出去!”李璃雪的聲音帶著急迫,“一旦潑灑開,整條街都會變成熔爐火海!”
石憨的目光卻越過那些金汁鍋和拋射器,死死盯住了陌刀陣側後方,一處被重兵把守的街角。
那裏停著幾輛用厚厚油布覆蓋的、異常沉重的輜重車!油布縫隙處,隱約露出裏麵堆疊整齊的黑色木桶!木桶上烙印著醒目的、代表極度危險的赤紅色火焰標記!
火藥!
而且是足以將半個坊區夷為平地的巨量火藥!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閃電劈入石憨腦海——淮陽王不僅要用陌刀陣和金汁撕開防線,更要在這皇城腳下,用這恐怖的火藥製造一場驚天動地的大爆炸!
徹底摧毀守軍的意誌,也埋葬掉這片區域所有來不及逃走的平民!
“金汁要破!火藥車…更要毀!”石憨的聲音如同從牙縫裏擠出,帶著刻骨的寒意。
就在這時,陌刀陣的推進似乎遇到了阻礙。
前方巷口,一隊由金吾衛殘兵和自發組織的坊丁組成的臨時防線,依托著幾處被推倒的坊牆和雜物堆,正拚死抵抗!
弓弩手在掩體後射出零星的箭矢,但大多被叛軍重甲彈開。幾名手持長矛的壯漢試圖捅刺陌刀手的腿部關節,卻被沉重的陌刀橫掃而過!
噗嗤!血肉橫飛!殘肢斷臂混合著慘叫拋灑開來!陌刀陣如同無情的絞肉機,碾過血肉之軀,繼續推進!
“殺!”陌刀陣中,一個身披更加厚重、如同鐵罐頭般的黑色板甲,頭盔頂端插著赤紅翎羽的指揮官(百夫長)發出沉悶的咆哮。
他手中的陌刀並非拖曳,而是高高舉起,刀尖指向那片抵抗的街壘!
隨著他的命令,第一排陌刀手猛地停步,身體如同繃緊的弓弦!緊接著,後排的陌刀手踏步上前,手中的陌刀借助衝勢,由下而上,劃出一道道淒厲的、撕裂空氣的半月寒芒!目標——前方街壘和掩體!
嗚——噗嗤!哢嚓!
恐怖的撕裂聲和木石破碎聲同時爆響!
木質的拒馬和雜物堆在鋒銳沉重的陌刀麵前如同紙糊般被輕易劈開!磚石壘砌的矮牆被攔腰斬斷!
躲在後麵的金吾衛和坊丁如同被鐮刀掃過的麥草,瞬間倒下一片!
鮮血如同噴泉般濺射在濃煙彌漫的牆壁和地麵上!
抵抗瞬間崩潰!幸存者驚恐地向後潰逃!
“推進!碾碎他們!”鐵罐頭指揮官發出嗜血的咆哮。陌刀陣如同被鮮血刺激的猛獸,再次踏著沉重的步伐,踩著同伴和敵人的屍體,向前碾壓!
時機稍縱即逝!
就在陌刀陣因劈斬而出現短暫隊形調整、側翼稍顯薄弱的瞬間!
“上!”石憨低吼一聲,如同離弦之箭,從藏身的巷口陰影中暴射而出!目標直指陌刀陣側後方那幾輛被重兵把守的火藥車!
李璃雪的動作更快!
她並未衝向火藥車,而是如同一道青煙,足尖在冰冷的牆壁上連點數下,身形拔地而起,朝著主街另一側屋頂上架設的幾架金汁拋射器疾掠而去!
軟劍已然出鞘,在暮色中劃出一道冰冷的流光!
石憨的突襲迅如雷霆!
他並未直接衝向火藥車前的重甲護衛,而是如同鬼魅般貼地疾行,青岡斷棍橫掃地麵!
嘩啦啦——!
棍風卷起地上散落的碎石、凍硬的土塊、還有不知誰遺落的一把鐵蒺藜,如同密集的暗器,劈頭蓋臉射向守衛火藥車的叛軍!
“敵襲!”
“保護火藥車!”
守衛的叛軍都是精銳,反應極快!盾牌瞬間舉起,格擋開大部分飛石。但仍有幾人被刁鑽的鐵蒺藜射中麵門或甲胄縫隙,發出痛哼!
就在他們格擋的瞬間,石憨的身影已如遊魚般從盾牌的間隙中穿過!斷棍帶著沉悶的嗚咽,狠狠捅向一輛火藥車的車輪連接處!
砰!
木屑紛飛!沉重的車輪軸心被巨力硬生生撞裂!
那輛裝滿火藥桶的車猛地向一側傾斜!
“攔住他!”守衛頭目目眥欲裂,揮舞著沉重的戰斧猛撲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