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琅琊台畔蜃樓戰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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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濃得化不開的海霧,自漆黑的海麵深處悄然爬升,無聲無息地吞噬了琅琊台雄峙的海岸。
    白日裏嶙峋的礁石、滄桑的古台基,此刻全成了霧中若隱若現的鬼魅剪影,輪廓模糊,仿佛隨時會扭曲、溶解在這片無邊的灰白混沌裏。
    而空氣尤其濕冷沉重,吸進肺腑帶著一股濃重的鹹腥和腐朽海藻的氣息,黏膩地貼在裸露的皮膚上。
    腳下的土地被濃霧浸潤,踩上去綿軟濕滑。石憨拄著他的青岡木棍,棍身飽經風霜,深褐色的木質紋理裏浸染著難以洗淨的暗紅血痕與鹽霜留下的白漬。他微微佝僂著背,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肋下尚未完全愈合的傷口——華山千尺幢那亡命一攀留下的烙印,此刻在濕冷的空氣裏隱隱作痛。他眯著眼,銳利的目光如鷹隼般穿透層層疊疊的霧障,死死鎖住前方那片詭譎莫測的海域。
    “嗚——嗷——”
    一陣絕非人聲的、如同受傷海獸垂死哀嚎般的怪嘯,陡然刺破濃霧的死寂,從海的方向卷來。
    那聲音淒厲扭曲,帶著某種非人的瘋狂,在濕漉漉的霧氣裏反複折射、碰撞,忽左忽右,根本無法判斷來源。
    緊挨著石憨的李璃雪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她一身深青勁裝,幾乎與夜色和濃霧融為一體,隻有腰間懸掛的那柄秋水長劍,劍鞘上鑲嵌的幾顆細碎寶石在極其微弱的光線下偶爾閃過一絲冷芒。她的臉色比平日蒼白幾分,眉宇間籠著一層揮之不去的疲憊,一隻手下意識地、極輕地按在小腹位置。
    自從脫險後,一種隱秘的、悄然萌發的生機在她體內紮根,帶來喜悅的同時,也附贈了難以言說的虛弱與時時翻湧的不適。
    “是倭賊的鬼嘯!”石憨的聲音壓得極低,每個字都像從齒縫裏磨出來,帶著鋼鐵般的冷硬,“裝神弄鬼,亂人心智!穩住心神!”他寬厚的手掌在她肩頭輕輕一按,一股沉穩的力量透過掌心傳遞過去。
    李璃雪深吸一口帶著濃重海腥味的冰冷空氣,強行壓下喉嚨口湧上的酸澀感,眼神迅速恢複清明銳利,低聲道:“聲音雜亂,不止一處,他們在霧裏布開了陣勢。”
    仿佛是為了印證她的話,濃霧深處,一點、兩點…無數點幽綠慘淡的光芒次第亮起。那光芒微弱而詭異,如同墳地裏的鬼火,飄飄忽忽,隨著海風的流動而明滅不定。
    綠光映照下,隱約勾勒出龐大船體的猙獰輪廓——高聳如鬼樓般的船艏,船舷兩側探出密密麻麻、形如獸爪的鉤索和尖刺。那根本不是尋常海船,而是來自地獄深淵的造物。
    低沉的、含混不清的倭語吆喝聲在綠光閃爍的船影間此起彼伏,更顯陰森。
    “世子那賊子,藏頭露尾,盡弄些魑魅魍魎的手段!”如蘭的聲音從側後方傳來。她高大的身影在霧中如同磐石,雙拳緊握,指節捏得咯咯作響,銅澆鐵鑄般的肌肉在單薄的衣衫下賁張。她目光如炬,掃視著那些鬼火船影,“想把我們困死在這霧裏?呸!”
    “霧是他們的盾,也是他們的囚籠。”石憨的目光掠過那些飄忽的綠光,落在更遠處那片更加深沉、仿佛凝固的黑暗海域上,那是琅琊台伸向海洋的巨大岬角,“世子的大旗,必在彼處。他在等,等我們被這些小鬼纏得筋疲力盡,等潮水把他推向勝利的灘頭。”
    他的目光下移,落在手中那根後置的又傷痕累累的新青岡木棍上。
    棍頭磨損得厲害,早已不複最初的光滑。他粗糙的手指緩緩摩挲過棍身的紋理,感受著那份熟悉到骨子裏的堅韌。忽然,他視線落在腰間懸掛的一個皮質水囊上,那是突厥可汗贈予的白狼裘改製的,皮毛堅韌,尋常刀劍難傷。一個念頭如同閃電,瞬間劈開他腦海中的迷霧。
    “光…” 石憨低語一聲,眼中猛地爆發出驚人的亮光。他動作快如脫兔,一把扯下腰間那個白狼裘水囊,毫不猶豫地拔出李璃雪腰間的匕首。“嗤啦!”鋒利的匕首瞬間劃開堅韌的皮毛,露出內裏光滑柔軟的襯裏。
    “憨子?”李璃雪驚疑地看著他。
    石憨沒有解釋,他的目光在四周迅速搜尋。琅琊台基址上散落著前代建築的殘骸,斷裂的漢白玉石柱礎、破碎的琉璃瓦當。
    借著倭寇鬼船上那飄忽不定的幽綠磷光,他銳利的目光捕捉到不遠處幾片散落在砂礫中的東西——那是琉璃瓦的碎片,雖蒙塵,卻依稀能反照出微弱的光。
    他幾步搶上前,不顧碎石硌手,快速將幾塊最大的、相對平整的琉璃瓦碎片拾起,用匕首邊緣刮去厚厚的塵土。接著,他扯下白狼裘襯裏,用匕首裁割成堅韌的長條。他拿起一塊最大的琉璃碎片,小心翼翼地將它平貼在青岡木棍磨損最嚴重的頂端。白狼裘的皮條在他手中翻飛,如同最靈巧的織工,一圈又一圈,將琉璃碎片牢牢地、緊密地捆綁固定在棍頭。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仿佛在進行某種古老的儀式。
    李璃雪和如蘭屏息凝神地看著。當第一塊琉璃碎片被牢牢綁縛在棍頭,石憨將棍子微微調整角度,指向倭寇鬼船方向飄來的一縷稍顯明亮的磷火。
    奇跡發生了!
    那原本微弱、散亂、鬼氣森森的幽綠光芒,在觸及琉璃鏡麵的刹那,竟被猛地捕捉、凝聚、轉化!
    一道凝練如真實、熾烈如熔銀的光束,悍然刺出!它撕裂了濃稠如粥的霧氣,如同一柄天神投下的光矛,瞬間跨越了數十丈的空間,“啪”的一聲,精準地釘在最近一艘鬼船那高聳的、雕刻著猙獰鬼麵的船艏柱上!
    光點落處,並非驚天動地的爆炸,卻比爆炸更令人膽寒。那凝聚的熾白光芒如同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在濕冷的木質上。被光束照射的船艏部位,濃密的白霧如同遇見克星,發出“滋滋”的輕微異響,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劇烈地翻滾、消融、退散!
    船艏那模糊的鬼臉雕刻,在光束中心區域驟然變得清晰無比——扭曲的五官、獠牙畢露的口部,甚至木紋的走向都纖毫畢現!
    “嗷——!”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從那艘鬼船上炸響,比之前的鬼嘯更加淒厲真實。一個原本隱在船艏暗影中、身披破爛黑袍、手持招魂幡的倭寇妖人,被這道突如其來的、洞穿迷霧的光束直接籠罩了大半邊身子。
    他像被無形的火焰灼燒,瘋狂地揮舞著手臂,黑袍瞬間被光束蘊含的奇異力量點燃,騰起細小的幽綠火苗,整個人翻滾著栽下船舷,噗通一聲落入漆黑的海水。
    “光!有光!”
    “八嘎!什麽東西?”
    “是神罰!神罰啊!”
    周圍幾艘鬼船上瞬間炸開了鍋。
    含混驚恐的倭語尖叫和雜亂的奔跑聲、武器碰撞聲響成一片。
    那原本有序飄忽的幽綠磷火陣勢,頓時像被投入石子的沸油,亂糟糟地晃動起來。
    “成了!”如蘭興奮地低吼一聲,雙拳狠狠對撞,發出沉悶的響聲,眼中燃起熊熊戰意。
    李璃雪蒼白的臉上也因激動泛起一絲紅暈,她看向石憨的目光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驚歎與驕傲。隻見石憨毫不停歇,動作快得帶出殘影。
    他如法炮製,將另外幾塊較小的琉璃碎片分別綁縛在青岡木棍的不同位置——棍身中段、靠近手握處。很快,一根奇特的“光棍”出現在他手中。棍頭是最大的主鏡,如同一麵小小的光盾;棍身則嵌著幾麵角度各異的副鏡,如同為這光之兵器插上了數隻銳利的眼睛。
    石憨深吸一口氣,肋下的傷似乎在這一刻被完全遺忘。他單臂持棍,沉腰坐馬,全身的力量灌注於手臂。那根看似笨拙的“光棍”在他手中活了!
    “嗚——!”棍影破空,發出一聲低沉的風嘯。
    不再是簡單的直刺,而是蘊含了石憨浸淫了棍道數十載的全部精髓。棍走龍蛇!光棍揮動間,主鏡與副鏡隨著棍勢流轉,角度瞬息萬變。
    一道道、一片片熾白凝練的光束,如同被賦予了生命的銀蛇狂龍,隨著棍勢的引導,在濃得化不開的海霧中瘋狂地穿梭、切割、掃蕩!
    嗤!嗤!嗤!
    光束所過之處,濃霧如同滾湯潑雪,發出密集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消融聲。
    大片大片的空間被強行撕開、照亮!倭寇鬼船的猙獰麵目再也無法隱藏,一艘接一艘地暴露在光明的利刃之下。船體上攀爬的、手持鉤索利刃的倭寇,臉上那混雜著驚駭、猙獰和愚昧信仰的表情清晰得令人作嘔。
    他們身上的破舊皮甲,船頭懸掛的怪異獸骨圖騰,船舷上沾染的暗褐色血汙…所有隱藏於黑暗和迷霧中的罪惡,在這無情的“光棍”掃蕩下,纖毫畢現,無所遁形!
    “打那光!打掉那根棍子!”
    “放箭!快放箭!”
    倭寇的指揮官在短暫的驚駭後終於反應過來,嘶啞著喉嚨用倭語狂吼。
    幾艘被光束重點“照顧”的鬼船上,零星的箭矢帶著淒厲的哨音,朝著光束的源頭——石憨的方向攢射而來!
    石憨眼中寒光一閃,棍勢陡然一變!由大開大闔的掃蕩,瞬間轉為靈動詭譎的防守。光棍在他身前舞成一片虛實難辨的光輪!
    叮叮當當!射來的箭矢撞上光輪,有的被堅韌的青岡木棍磕飛,火星四濺;有的則被那角度刁鑽的琉璃鏡麵折射,竟以更詭異的角度反彈回去,噗噗幾聲悶響,反倒射倒了幾個自己船上的倭寇,引起一片更大的混亂和怒罵。
    “好!”如蘭看得熱血沸騰,忍不住又是一聲喝彩,雙拳緊握,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恨不得立刻衝殺上去。
    李璃雪的目光卻越過了眼前被光束撕裂的混亂戰場,投向更深邃的、依舊被濃霧籠罩的海天盡頭。她的側臉在光束明滅的映照下顯得格外沉靜,仿佛在聆聽著大海無聲的脈搏。
    夜空中,一彎下弦月掙紮著穿透濃霧的間隙,將幾縷清冷的銀輝灑落在她凝重的眉宇間。她抬起手,纖細的手指在空中緩緩劃過一道無形的弧線,指尖仿佛能觸摸到那看不見的潮汐引力。
    “寅時三刻…”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喧囂戰場的奇異力量,清晰地傳入石憨和如蘭耳中,如同冰珠墜玉盤,“潮信將至!大潮起於東南,自靈山島外湧來,先緩後急,其勢如奔馬,直撲琅琊台岬角!”
    她的視線猛地轉向東南方向那片被濃霧和黑暗籠罩的海域,眼神銳利如劍,仿佛已經穿透了重重阻隔,看到了那正在大洋深處積蓄力量的萬頃波濤。
    她手中的長劍豁然出鞘,劍尖在晦暗的月光下劃出一道決然的銀線,堅定地指向東南方的海天交界處!
    “傳令!漁船雁翎陣!左翼緩退,占巽位(東南),如月避潮鋒!右翼急進,搶坤位(西南),似礁石中流!” 她的命令簡潔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待浪頭過岬角,漩渦初成,聽我劍鳴為號,萬槳齊發,直搗中軍!”
    她的聲音蘊含著內力,在嘈雜的戰場和海浪聲中清晰地擴散開去。早已在後方淺灘隱蔽處待命的數十艘本地漁船,船上的漁夫們雖然緊張得手心冒汗,但聽到這清晰如鼓點的號令,看到遠處海霧中那道代表公主指令的、時隱時現的劍光,眼中頓時爆發出決死的光芒。
    舵手們咬緊牙關,奮力扳動沉重的舵杆。船槳整齊劃一地插入漆黑的海水,攪起嘩嘩的浪花。左翼的船隻如同受驚的魚群,靈活地向東南方向(巽位)散開,船頭微微調整,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潮水衝擊;右翼的船隻則如同離弦之箭,不顧一切地衝向西南(坤位),意圖搶占最有利的、能借助漩渦之力的攻擊位置。
    一張無形而致命的漁網,正借著天地之力悄然張開,目標直指濃霧最深處那艘尚未露麵的金鱗巨艦!
    就在這緊張到令人窒息的對峙時刻,異變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