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錢塘潮信埋骨礁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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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陽熔金,潑灑在浩渺無垠的錢塘江麵上,將洶湧的波濤染成一片沸騰、粘稠的血海。空氣裏彌漫著濃烈的鹹腥與刺鼻的硝煙,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吸入了灼熱的鐵屑,灼燒著肺腑。
石憨矗立在赤山浦口一片嶙峋如犬牙的礁石頂端,腳下是千百年來被怒潮啃噬出的深黑孔洞。他手中那根傷痕累累的青岡木斷棍斜斜指向海天交界處,那裏,一道森然的白線正以吞噬天地的氣勢隆隆推進,撕裂著平靜的海麵。
棍身粗糙的斷口,仿佛也感應到了那自深海奔襲而來的恐怖力量,在石憨緊握的掌中發出低沉而持續的嗡鳴,如困獸低吼。
“潮信要來了。” 石憨的聲音沉如悶雷,穿透了江風尖銳淒厲的呼嘯,清晰地送入身後兩人耳中。
他古銅色的麵龐被殘陽勾勒出硬朗的輪廓,額角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箭創在逆光中顯得格外猙獰。
“水雷陣,” 李璃雪的聲音緊貼著他身後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如同拉滿的弓弦,“就埋在那片亂礁底下,等大潮一過,水位驟降,便是天崩地裂!世子那瘋子,想用這錢塘怒潮,給咱們送葬!” 她一身勁裝早已被海水和硝煙浸染得看不出原色,幾縷濕發貼在光潔的額角,昔日靈動狡黠的眸子此刻隻剩下冰雪般的銳利和凝重。
她腰間那柄名動天下的寶劍“驚鴻”在鞘中微微輕顫,渴飲著殺伐之氣。
如蘭半跪在一塊稍低的礁石後,正用一塊粗布仔細擦拭著一柄精鋼打造的臂弩。聞言,她猛地抬起頭,眼中掠過一絲狠厲:“送葬?看誰給誰送!阿沅的債,今日連本帶利討回來!” 她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鐵珠砸落,帶著一股豁出一切的決絕。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胸前,那裏貼身藏著一個褪了色的少室山跌打藥囊——那是沉入汾河的漁女阿沅留下的唯一念想。
石憨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前方那片犬牙交錯、被渾濁江水半掩的暗礁群。
幾艘殘破扭曲的倭寇戰船骸骨般斜插在礁石之間,那是白日裏一場慘烈接舷戰後的遺跡。船骸的陰影下,隱約可見一些鼓起的、用防水油布包裹的怪異輪廓,像蟄伏的毒瘤,無聲地嵌入礁岩的縫隙。
幾根細若遊絲的引線,在渾濁的水流中若隱若現,一直延伸向遠處一艘懸掛著猙獰蜈蚣旗的巨大樓船——“海神號”。
世子便在那巨艦之上,如同盤踞在蛛網中心的毒蛛,冷冷地俯瞰著即將被他的“傑作”吞噬的獵物。
“引線入水,靠水壓機簧觸發。”石憨的聲音異常冷靜,像是在剖析一件與己無關的器物,“潮漲至最高點,水壓最大,機簧繃緊如滿弓。待潮水退下寸許,壓力驟減,機簧彈開,便是引爆之時。” 他緩緩抬起斷棍,棍尖指向那片死亡礁盤,“布陣極險,卻也極刁。潮頭一過,亂流洶湧,人船難近。他算準了,我們隻能眼睜睜看著它爆,或衝上去粉身碎骨。”
李璃雪順著他的指向望去,眼睛眯著,瞳孔微縮。那一片水域,在落日的餘暉和漸起的潮聲中,仿佛一張緩緩張開的巨口,等待著吞噬一切。“那巨艦離得遠,又有暗礁屏障,爆炸未必能傷其筋骨。”她語速飛快,腦中急速盤算,“強攻海神號?時間不夠!潮頭說話就到!”
“不攻船,”石憨的目光死死鎖住那幾根隨波浮沉的引線,眼神銳利得似乎能穿透渾濁的江水,“破他的‘時’!讓他算準的爆點,提前!”
“提前?”如蘭霍然站起,臂弩已穩穩端在手中,弩箭冰冷的鋒鏑瞄準著引線方向,“怎麽破?那引線在水底礁縫裏,箭射不斷,人下去就是活靶子!船上強弩一直瞄著這邊!”
仿佛是為了印證如蘭的話,尖銳的破空聲撕裂空氣!
嗤嗤嗤!數支粗如兒臂、閃著幽藍寒光的弩箭,帶著淒厲的尖嘯,狠狠紮在三人藏身的礁石周圍,碎石迸濺!力道之大,箭尾兀自嗡嗡急顫。
那是海神號上恐怖的床弩在示威。
石憨身形紋絲未動,目光甚至未曾從引線上移開半分。他微微側頭,對如蘭道:“你的弩,借我一用。” 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如蘭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將上好弦的臂弩遞到他手中。石憨接過這冰冷的殺人利器,掂量了一下,隨即竟俯身,將弩臂的末端穩穩地抵在了腳下礁石一個碗口大小的淺坑裏,弩箭的指向並非引線,也非敵船,而是斜斜地插向渾濁湧動的江水深處。
李璃雪和如蘭都怔住了。
石憨沒有解釋。
他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悠長得仿佛要將整個錢塘江的怒意都吸入肺腑。他緩緩閉上了眼睛,所有的感官在這一刻無限放大、凝聚,最終沉入腳下這塊飽經潮汐衝刷的古老礁石。
腳下的震動越來越清晰,那不是礁石的顫抖,而是整個東海深處傳來的脈動!
地底深處,那積蓄了無數個日月星辰之力的龐然巨物,正裹挾著億萬噸海水,向著陸地發起狂暴的衝鋒!
來了!
第一波潮信的前鋒,如同萬千悶雷在遙遠的地平線炸響,聲浪排山倒海般壓來。
腳下的礁石開始劇烈震顫,細碎的石子簌簌滾落。渾濁的江水像開了鍋般劇烈翻騰,水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上漲。
那根斜插水中的弩箭,瞬間被洶湧的暗流吞沒。
石憨依舊閉目。他全身的肌肉緊繃如鐵,握著斷棍的手青筋虯結,棍身那低沉的嗡鳴陡然拔高,變得尖銳、急促,仿佛在應和著天地間那毀滅性的節奏!他的意念已與腳下的礁石、與奔湧的地脈、與那狂暴的潮汐融為一體。
潮水的每一次湧動,水壓的每一絲微妙變化,都如同烙印般清晰地傳遞到他的感知之中。
他捕捉到了!
就在那洶湧的潮水堪堪要觸及礁盤上最高點的一塊黑色巨石標記時,一股沛然莫禦的力量自地脈深處猛地向上頂托!這是大潮積蓄力量、即將攀上巔峰的前兆!也是水壓即將達到頂點的臨界時刻!
“就是此刻!”
石憨心中一聲暴喝,緊閉的雙目猛然睜開,眼中精光爆射,如同兩道撕裂黑暗的閃電!
抵在礁石淺坑中的臂弩,被他灌注了全身勁力的右腳狠狠一踏!
崩!
機括發出刺耳的悲鳴!
那支精鋼弩箭如同一條暴怒的銀龍,掙脫了弓弦的束縛,帶著石憨全身的力量和對潮汐時機的精準預判,以決絕的姿態,狠狠紮入腳下那片被渾濁怒潮覆蓋的礁盤深處!
目標並非引線本身,而是引線附近一塊半埋在水底、狀如磨盤的巨大礁岩根部!
轟——!
弩箭入水的沉悶巨響瞬間被驚天動地的潮聲淹沒。但石憨的心神卻清晰地“看”到:弩箭挾著無匹的動能,狠狠撞在礁岩根部的脆弱連接處!巨大的衝擊力在水下爆開,那塊磨盤大的礁岩猛地一震,隨即在渾濁的水底掀起一股狂猛的暗流漩渦!
這股人為製造的劇烈暗流,如同一隻無形的巨手,粗暴地攪動了那幾根維係著死亡陷阱的脆弱引線!
其中一根繃得最緊的引線,在暗流的撕扯和水壓的驟然失衡下,發出了一聲微不可聞、卻足以致命的斷裂聲——啪!
這聲輕響,如同點燃了地獄之門的引信。
轟隆隆——!!!
毀滅的巨響,並非來自那被提前觸發的單個水雷,而是連鎖反應!提前斷裂的引線引爆了它控製的那枚水雷,猛烈的爆炸在水底掀起滔天巨浪,巨大的衝擊波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附近另外幾個同樣被暗流和水壓變化擾亂了平衡的水雷機簧上!
連環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隨即又被狂暴地撕碎!
錢塘江口那片被視為死亡陷阱的暗礁群,如同被地底沉睡的巨神猛然掀翻!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連成一片毀滅的咆哮!海水不再是液體,瞬間被恐怖的力量汽化、撕裂!赤紅色的火球裹挾著濃煙、碎石、扭曲的鋼鐵碎片,如同地獄噴發的岩漿柱,從江底狂暴地衝天而起!
一道,兩道,三道……十數道粗壯的火柱撕裂了黃昏的天幕,將翻湧的怒潮染成一片妖異的赤金!
整個江麵像是被投入了燒紅的烙鐵,劇烈地沸騰、翻滾!爆炸中心掀起的巨浪高達十數丈,如同憤怒的海神揮出的巨拳,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向著四周狂猛拍擊!
那些作為掩體或障礙的倭寇沉船殘骸,在這毀天滅地的力量麵前,如同孩童堆砌的沙堡,瞬間被撕扯、揉碎、拋上高空,又化為燃燒的碎片暴雨般砸落!
赤山浦口堅硬的礁石群,在這股天地之威麵前也劇烈顫抖、**。
大塊大塊的礁岩被爆炸的衝擊波直接震塌、剝離,轟隆隆地滾入沸騰的江水中。
灼熱的氣浪夾雜著刺鼻的硫磺味和鹹腥的水汽,如同滾燙的砂紙,狠狠刮過石憨三人裸露的皮膚。
“趴下!”石憨的吼聲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顯得如此微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他魁梧的身軀如同磐石般擋在李璃雪身前,左手斷棍猛地插入身下礁石的裂縫,穩住身形,右臂則閃電般探出,將因爆炸氣浪衝擊而身形不穩的如蘭狠狠拽了回來,護在自己和礁石之間。
李璃雪反應亦是極快,在石憨出聲的刹那已伏低身體,“驚鴻”劍脫鞘而出,閃電般插入身旁堅固的岩縫,雙手死死握住劍柄,纖細的身體緊貼冰冷潮濕的岩石,在劇烈的震顫中尋找著唯一的支點。灼熱的氣浪卷起她的長發,發梢甚至傳來微微的焦糊味。
她緊咬著下唇,臉色因這近在咫尺的毀滅景象而微微發白,但那雙眸子卻亮得驚人,死死盯著爆炸的中心和海神號的方位。
如蘭被石憨拽回,額頭重重磕在堅硬的礁石上,瞬間紅腫一片,她卻渾然不覺。
爆炸的火光映在她眼中,跳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複仇快意。“炸!炸得好!狗賊!嚐嚐這滋味!”她嘶聲喊著,聲音淹沒在巨響中,隻有口型在火光中猙獰。
毀滅的狂瀾持續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麽漫長。當最後一道衝天的火柱不甘地回落,翻滾的江麵被濃得化不開的黑煙籠罩,刺鼻的硝煙味混合著海水蒸騰的腥鹹,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幸存者的心頭。
渾濁的江水如同開了鍋的泥湯,翻湧著無數破碎的木板、焦黑的纜繩、扭曲變形的金屬零件,以及……一些難以辨認的、屬於人體的殘塊。
那片精心布置、足以吞噬一支艦隊的死亡礁盤,此刻隻剩下一個巨大的、冒著滾滾黑煙和氣泡的恐怖漩渦,如同大江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塊血肉。漩渦邊緣,江水瘋狂地倒灌進去,發出令人心悸的嗚咽。
海神號那巨大的身影,在彌漫的黑煙後方劇烈地搖晃著。雖然距離爆炸中心尚有一段距離,並未受到直接的致命衝擊,但爆炸掀起的滔天巨浪和強大的衝擊波,依舊給了這艘龐然大物沉重一擊。船體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甲板上一片狼藉,桅杆歪斜,船帆撕裂,無數人影在顛簸的甲板上如同滾地葫蘆。
船艏那猙獰的蜈蚣戰旗,被氣浪撕掉了一半,殘破的布條在濃煙中無力地飄蕩,透著一股末日般的頹喪。
“時機!”李璃雪第一個從震撼中反應過來,聲音因激動和煙塵而微微沙啞。
她猛地拔出插在岩縫中的驚鴻劍,劍尖直指濃煙中搖晃的海神號,眼中燃起決戰的烈焰。“礁盤已毀,水道暫開!趁他病,要他命!”
石憨的目光如寒冰般掃過那艘巨艦,眼神中沒有絲毫爆炸餘生的慶幸,隻有更深的、凍結一切的殺意。
他拔出深陷礁岩的斷棍,棍身上沾滿了震落的碎石粉末。他沒有說話,隻是朝著李璃雪和如蘭用力一點頭,隨即猛地一蹬腳下礁石,身影如一隻搏擊風浪的黑色海鷹,率先向著岸邊係著他們那艘蒙衝快艇的小灣衝去!
腳下礁石濕滑,爆炸震落的碎石遍布,但他每一步都踏得極穩,速度卻快如離弦之箭。
李璃雪和如蘭緊隨其後。三人如同三道貼著嶙峋礁石疾馳的魅影,迅速登上快艇。
如蘭撲到船尾,操起長櫓,雙臂肌肉賁張,用盡全力猛地一搖!小艇如同被巨力彈射出去,船頭劈開渾濁翻騰的江水,箭一般射向濃煙彌漫的江心,直撲那艘在餘波中尚未恢複平衡的海神號!
快艇如刀,破浪前行。
船頭犁開的浪花泛著詭異的灰黑色,那是爆炸卷起的江底淤泥。濃煙如同厚重的帷幕,遮蔽了視線,帶著嗆人的硫磺味和一種皮肉焦糊的惡心氣息撲麵而來。
渾濁的江麵上,漂浮物越來越多,破碎的船板、散亂的衣物、甚至是一截焦黑的斷肢……無聲地訴說著剛才那場水下煉獄的慘烈。
石憨挺立在劇烈顛簸的船頭,身形穩如山嶽。他手中的斷棍斜指前方濃煙深處那龐大的陰影,全身肌肉緊繃,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極致,警惕著隨時可能從濃煙或水下射來的冷箭。
李璃雪半跪在石憨側後方,驚鴻劍橫在膝前,左手緊緊抓住船舷以穩住身形。她銳利的目光穿透翻滾的煙塵,死死鎖定海神號甲板上晃動的人影,尋找著任何指揮調度的跡象。
突然,一道極其銳利的破空聲,如同毒蛇吐信,撕裂濃煙,直射船頭石憨的咽喉!
快!
狠!
刁!
角度極其陰毒!
石憨瞳孔驟縮!幾乎是憑借無數次生死搏殺淬煉出的本能,他上身一個鐵板橋,猛地向後仰倒!
那支淬著幽藍暗芒、形如柳葉的細長吹箭,帶著死亡的寒芒,擦著他的鼻尖疾射而過,“奪”的一聲深深釘入後麵的船艙板壁,箭尾兀自急顫不止!
“水下!”李璃雪厲聲示警,驚鴻劍瞬間出鞘,帶起一泓清冷的寒光,閃電般刺向船側渾濁的水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