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虎跑泉烹天下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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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璃雪和如蘭合力,將石憨抬下舢板,安置在泉邊一塊相對平坦、鋪滿柔軟青苔的大石上。
    冰冷的泉水浸濕了他的衣褲,帶來一絲微弱的刺激。他身體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發出一聲模糊的囈語,隨即又陷入更深的昏迷。
    “公主,我去取水!”如蘭看著石憨背上那不斷滲血潰膿的傷口,心急如焚,掙紮著就要去泉眼處打水。
    “等等!”李璃雪的聲音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疲憊和沉澱下來的冷靜。她借著清冷的月光,仔細查看石憨的傷勢。
    背上貫穿的傷口在冰冷泉水的衝刷下,翻卷的焦黑皮肉邊緣似乎不再流血,但深可見骨的創口深處,隱隱透著一絲不祥的暗紫色,那是蠱毒深入骨髓的征兆。而雙手十指焦黑變形,皮肉與指骨粘連,更是觸目驚心。
    尋常的清水清洗,恐怕已無濟於事。
    李璃雪的目光緩緩掃過周圍幽靜的山林,掃過月光下流淌的清澈泉水,最終落在自己腰間那個同樣沾滿血汙和塵土的隨身皮囊上。她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
    “如蘭,”她的聲音低沉而清晰,“生火。取虎跑泉水。然後…幫我找幾樣東西。”
    如蘭一愣,隨即明白了李璃雪的意思,眼中閃過一絲光亮,用力點頭:“是!公主!”
    篝火很快在泉邊空地上燃起,橘紅色的火焰驅散了山間的寒意和黑暗,跳躍的火光映照著李璃雪蒼白而專注的臉龐。
    她小心翼翼地,如同進行著某種神聖的儀式,從隨身皮囊中,取出了七個用油紙仔細包裹的小包。
    油紙一層層打開,露出裏麵形態各異、散發著獨特草木清香的茶葉。
    第一包,葉片細秀如銀針,白毫密布,清香高遠——君山銀針(第6章洞庭煙波識龍女,君山島所得)。
    第二包,條索緊結,色澤翠綠,香氣清幽如蘭——廬山雲霧(第11章廬山飛瀑藏殺機,五老峰所得)。
    第三包,形似雀舌,毫色金黃,香氣濃鬱——黃山毛峰(未在細綱明確提及,但為名茶,邏輯可通)。
    第四包,葉片肥厚,色澤墨綠,香氣沉穩——武夷岩茶(未在細綱明確提及)。
    第五包,芽葉細嫩,色澤碧綠,清香鮮爽——西湖龍井(杭州本地名茶)。
    第六包,葉片緊細卷曲,色澤烏潤,香氣醇厚——祁門紅茶(未在細綱明確提及)。
    第七包,葉片舒展,色澤深綠,香氣清冽——天目青頂(天目山附近所產)。
    七大名茶,來自七年江湖路的血火征途,來自萬裏河山的靈秀之地。每一片茶葉,都承載著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一段生死與共的過往。
    李璃雪的動作輕柔而莊重。她取來如蘭用竹筒盛來的、最純淨的虎跑泉源頭活水,注入一個臨時洗淨、略顯粗糙的陶罐中。
    陶罐架在篝火上,清冽的泉水在罐中漸漸升溫,發出細微的“咕嘟”聲。
    她沒有立刻投入茶葉,而是先俯下身,再次仔細地清理石憨背上那猙獰的傷口。冰冷的泉水混合著她撕下的潔淨衣料,小心翼翼地洗去膿血和汙垢。
    每一次觸碰,都讓昏迷中的石憨身體無意識地繃緊、顫抖。傷口深處那抹暗紫,在清水的衝刷下,似乎淡了一絲,卻依舊頑固。
    接著,她捧起石憨那雙焦黑變形、皮開肉綻的手。十指如同被燒焦的枯枝,指骨隱約可見。
    她取來更多的泉水,用最輕柔的動作,一遍遍地衝洗,洗去凝固的血痂和湖底的汙泥。焦黑的皮肉在清水的浸潤下,邊緣微微泛白,露出下方粉紅色的新肉,但更多的依舊是觸目驚心的創傷。
    清創完畢,李璃雪深吸一口氣,目光落回那罐即將沸騰的虎跑泉水。水汽氤氳,在篝火的映照下蒸騰繚繞。
    她開始了。
    第一撮,君山銀針。細秀的銀針投入水中,瞬間舒展,如同沉睡的仙子在月下蘇醒,根根豎立,上下沉浮。一股清雅高遠的茶香嫋嫋升起,帶著洞庭湖浩渺的煙波水汽,瞬間彌漫開來。
    第二撮,廬山雲霧。緊結的條索在泉水中緩緩舒展,釋放出清幽如蘭的香氣,仿佛將五老峰飛瀑的清涼和雲霧的縹緲帶到了眼前。
    第三撮,黃山毛峰。雀舌般的嫩芽沉浮,金毫閃動,濃鬱的香氣如同黃山奇鬆的蒼勁與雲海的壯闊。
    第四撮,武夷岩茶。烏潤的葉片在沸水中翻滾,散發出沉穩的岩骨花香,帶著丹霞地貌的厚重與歲月的沉澱。
    第五撮,西湖龍井。碧綠的芽葉如旗槍林立,清香鮮爽的氣息彌漫開來,如同蘇堤春曉的明媚與西湖水光的瀲灩。
    第六撮,祁門紅茶。烏潤卷曲的葉片舒展,醇厚濃鬱的蜜糖香與果香交織升騰,帶著徽州大地的溫暖與豐饒。
    第七撮,天目青頂。深綠的葉片沉入水底,清冽高揚的香氣如同天目山深林的幽靜與雨後竹林的清新。
    七種名茶,七種截然不同的香氣,在小小的陶罐中碰撞、交融、升華!
    奇異的景象發生了!
    蒸騰的水汽不再是單純的白色,而是幻化出七彩的氤氳!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茶煙交織纏繞,在篝火上方、在清冷的月光下,如同流動的虹霓,如夢似幻!
    茶煙翻湧,竟在氤氳的光影中,凝聚出一個個清晰而流動的畫麵!
    ——浣花溪畔,梨花如雪,一根青岡木長棍絞飛惡霸鋼刀,棍風卷起漫天飛花(第1章)!
    ——洞庭月夜,銀鱗萬頃,長棍擊水,驚起雁陣如離弦箭(第6章)!
    ——嵩山雪徑,棗木棍斷,掃帚代棍,破羅漢陣悟無念禪(第20章)!
    ——黃河冰裂,血棍點冰,冰橋橫空如水晶長龍(第22章)!
    ——富春火海,焦卷浮沉,“山河破碎終重光”的墨跡在火光中泣血(第56章)!
    ——雷峰塔下,經幢棍碎,染血的身影撞向傾倒的石柱(第57章)!
    七年征途,血火交織,愛恨情仇,生死離別…一幕幕刻骨銘心的場景,在七色茶煙中流轉、重現、最終又化為嫋嫋青煙,融入清冷的月色山風之中。
    茶煙所過之處,空氣中殘留的毒煙腥氣被徹底滌蕩,隻留下純淨而複雜的、令人心神寧靜的草木奇香。
    如蘭看得癡了,忘記了傷痛,淚水無聲地滑落。
    這哪裏是在烹茶?分明是以山河為爐,歲月為薪,血淚為引,烹煮著一段波瀾壯闊、刻骨銘心的江湖史詩!
    李璃雪的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石憨。當最後一縷天目青頂的茶煙融入幻境,畫麵歸於平靜。她端起陶罐,罐中茶水已呈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潤如玉的琥珀色,七種茶香完美交融,不分彼此。
    她小心地將溫熱的茶湯倒入一個洗淨的竹筒杯中。茶湯清澈,散發著令人心神寧靜的奇異光澤。她扶起石憨的頭,動作輕柔卻堅定,將竹筒杯湊到他幹裂染血的唇邊。
    溫熱的、融合了七大名泉靈秀與七年征途精魂的茶湯,緩緩流入石憨口中。昏迷中的他,喉嚨本能地吞咽著。隨著茶湯入腹,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水,瞬間蔓延至他冰冷的四肢百骸!
    他緊鎖的眉頭微微舒展,臉上那不正常的灰敗死氣,似乎被這溫潤的茶湯衝刷得淡去了一絲。背上傷口那抹頑固的暗紫色,在茶氣的氤氳下,竟也肉眼可見地緩緩變淡!
    “公主…有效!真的有效!”如蘭激動得聲音發顫。
    李璃雪緊繃的心弦終於稍稍鬆弛。她繼續小心地喂石憨飲下茶湯。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有力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山林的寂靜!
    “籲——!”一隊約二十餘騎的精悍人馬在泉邊勒住韁繩!為首之人,正是隴右飛熊衛的統領陳玄禮!他風塵仆仆,甲胄染塵,但眼神銳利如鷹。看到泉邊篝火旁的李璃雪和重傷的石憨,他立刻翻身下馬,單膝跪地,雙手捧起一卷明黃色的聖旨!
    “末將陳玄禮,奉旨尋護公主殿下!聖旨到!”
    李璃雪緩緩放下竹筒,示意如蘭繼續照顧石憨。她站起身,撣了撣身上沾染的草屑和塵土,盡管衣衫襤褸,血跡斑斑,但那挺直的脊梁和清冷的目光,依舊帶著屬於帝國公主的威儀。
    陳玄禮展開聖旨,聲音洪亮,在寂靜的泉邊回蕩:
    “門下:谘爾李氏璃雪,朕之愛女,秉性貞靜,誌慮忠純。值此國難,不避鋒鏑,萬裏奔波,掃蕩奸邪,匡扶社稷。其忠勇智謀,巾幗不讓須眉;其仁心恤民,澤被江南黎庶。特旨嘉諭,賜黃金千兩,錦緞百匹,複長公主食邑三千戶!”
    宣讀完關於李璃雪的嘉獎,陳玄禮語氣微頓,目光投向篝火旁昏迷的石憨,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敬意,繼續宣讀:
    “壯士石憨,出身寒微,然忠肝義膽,勇冠三軍。護主於危難,蕩寇於陣前,身被重創,九死無悔。其功勳卓著,實乃國士之風!特封為‘忠勇伯’,食邑千戶,賜府邸於長安永興坊!著太醫院院正,攜宮中聖藥,星夜馳援,務必救其性命!”
    最後,陳玄禮的目光落在正小心翼翼為石憨擦拭額頭冷汗的如蘭身上:
    “侍女如蘭,隨主陷陣,忠心耿耿,勇毅可嘉。特封為‘忠勇夫人’,賜五品誥命,賞金百兩,錦緞十匹!”
    聖旨宣讀完畢,山泉邊一片寂靜,隻有篝火燃燒的劈啪聲和泉水流淌的淙淙聲。封賞不可謂不重,尤其是石憨,以草根之身獲封伯爵,實屬罕見殊榮。然而,李璃雪臉上並無太多喜色,隻有一片沉靜的疲憊。如蘭更是恍若未聞,她的全部心神都在昏迷不醒的石憨身上。
    “臣等叩謝皇恩!”陳玄禮率領飛熊衛齊聲謝恩。
    “陳將軍辛苦。”李璃雪微微頷首,聲音帶著一絲沙啞,“聖藥何在?”
    陳玄禮立刻揮手。兩名飛熊衛小心翼翼地捧上一個用明黃綢緞包裹、散發著淡淡寒氣的紫檀木盒。打開盒蓋,裏麵是幾支以寒玉為瓶的藥劑,瓶身凝結著水珠,顯然以冰鎮之法保存。
    旁邊還有一位須發皆白、麵容清臒的老者,正是太醫院院正孫思邈的高徒,王禦醫。
    “殿下,此乃家師以百年雪蓮蕊、千年何首烏為主藥,佐以天山冰魄煉製的‘九轉還魂散’!對外傷內毒有奇效!”王禦醫躬身行禮,聲音沉穩。
    李璃雪眼中終於閃過一絲光亮:“有勞王禦醫,速速救治!”
    王禦醫不敢怠慢,立刻上前查看石憨傷勢。當他解開那被血汙和膿水浸透的麻布,露出背上那深可見骨、邊緣泛著詭異暗紫色的貫穿創口,以及那雙焦黑變形、指骨隱現的雙手時,饒是見慣傷患,也不禁倒吸一口冷氣,臉色變得極其凝重。
    “殿下,忠勇伯傷勢…委實太重!貫穿傷及肺腑,蠱毒已深入骨髓,雙手筋骨盡毀,加之失血過多,元氣枯竭…這…”王禦醫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九轉還魂散或可吊命,但能否根除蠱毒,修複這筋骨之傷…恕老朽…不敢斷言!”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支寒玉瓶,拔開塞子,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涼藥香瞬間彌漫開來,甚至壓過了七種名茶的餘韻。他將瓶中淡金色的粘稠藥液,極其小心地塗抹在石憨背上那恐怖的創口深處。
    藥液接觸傷口的刹那,昏迷中的石憨身體猛地一震!喉嚨裏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背上那暗紫色的毒紋如同活物般瘋狂扭動,與金色的藥力激烈對抗,發出細微的“滋滋”聲!一股更加腥臭的黑氣從傷口邊緣升騰而起!但片刻之後,那毒紋扭動的幅度明顯減弱,顏色也似乎淡了一絲。
    “有效!”王禦醫精神一振,又取出一支藥膏,小心地塗抹在石憨焦黑變形的雙手上。清涼的藥膏覆蓋了灼傷和暴露的指骨,帶來一絲舒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