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鸞(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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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自己說不準睡懶覺,現在反倒是我先起了床。
敲了敲我臥室的門,聞不見裏麵有聲響,莫不是出了意外?
是我多心了,她隻是沒醒,睡得太死。現在是夏天,冬季的被褥都密封在櫃子裏,她隻蓋了件薄薄的毛巾被,穿著初見時的多啦A夢睡衣。透過被子顯露出的身形輪廓,讓我很確定她已經緊緊抱著自己蜷縮成了一個球。一點也不敢鬆懈啊,被凍怕了吧!
“...小芳嗎...”
我本打算讓她多睡會,她自己這時倒是醒了,哎,可就別怪我了,也不該克扣我的工錢了吧。
“幫我把窗簾打開。”
盡管才六點多,但總歸是到了夏天。果然啊,第一縷曙光剛照到她麵龐,她立刻又將被子蒙過了頭,簡直就像是吸血鬼。
“風姐,早點我買好了,你不是說七點鍾準時上路嗎?”
“我知道...謝啦。你先出去,我換身衣服。”
偷看不是我的做風,我向來都是光明正大地看。
和大姐不同,我今天起得特早,昨晚回來之後倒頭就睡,一覺睡到五點半。簡單洗漱一番後,我又掐著點跑到樓下早點攤買了些豆漿油條包子。
我吃完我自己的那一份時,她才呆呼呼地走出房門。大姐今天氣色尚可,就是神情有些異樣,疑心重重的,該是有心事吧。穿的衣服也略顯老氣,一身的黑,純黑色的T恤、牛仔褲。
她今天妝都不化了,吃完早點後,也不知從哪摸來一副黑框眼鏡,是老幹部才會戴的那種。
“走吧。”說著,她坐到玄關,穿上了一雙更顯老態的黑色布鞋。
“咱今天不會要去參加誰的葬禮吧?”
“想什麽呢!拜見長輩,不應該嚴肅點嘛。”
“那位長輩?”
“猴子。”
“猴子?”
“別廢話,快過來。”
還是熟悉的配方,我站在門口,她雙指撫過我的眼皮,隨後念動真言:“花明柳暗繞天愁,上盡重城更上樓。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
手牽著手,我再次踏出了這扇門。”
這次,並沒有季節的更替,仍然是夏季,並且比起之前要涼快不少。
興許是時間尚早,街上尋不見一道人影。麵對一臉疑惑的小芳,抽風一句話也不說,隻默默地牽著他的手走到了不遠處的公交車站。
“坐哪一路總得告訴我吧?”
“記不得了。一會來的第一輛就是咯。”
不等話說完,車便進站了。雖是個公交車,卻沒寫到底是幾路車,車門口也沒有投幣刷卡的機器設備。
見大姐沒付錢,小芳也不顧許多,跟在後麵大大方方上了車。除去駕駛員師傅,全車再沒有別的人了。
“風姐,這師傅得有八十歲了吧?”二人坐在全車倒數第二排的位置,加上發動機的噪聲,前方的師傅自然聽不見他們說的話。
“是啊,我看著也差不多。”抽風的座位靠窗,她並沒有與小芳麵對麵對話,而是將胳膊搭在扶手上,托著腮看著窗外。
“這裏的人不能退休嗎?換我要是八十歲還工作,不如讓我死了算了。老了還不能安生。”
“說不定人家不服老,就想多掙點錢,不給兒女添麻煩也說不定。”隨即,抽風轉頭與小芳四目相對,壞笑道:“你知道我幾歲嗎?”
“你?應該不到五十歲吧?”
“滾!!!”說時遲來時快,一記老拳猝然墜落於小芳的左臂。
“我錯了...你,看著最多三十吧?”
“差不多吧。”聽到這,抽風方才覺得有些滿意,接著又補充道:“後麵再加兩個零就對了。”
“哦哦。”...“什麽?三千!”
“我果然猜不透大姐啊,大清早給我幹動物園門口了!怪不得說要見祖宗,還真沒誑我。
“給你錢,去買兩張成人票。”
這不對吧,就四十塊錢,牌子上可寫著四十塊一張呢?
“咱們買學生票,當然就半價了啦,笨豬。”
“這...大姐,咱能別裝嫩了嗎?幾歲了啊?我們兩個加一起,社保都交滿了,還學生?”
“...遲早被你氣死!”
我又被她來了一記滿貫蓄意轟拳,這樣下去,遲早被錘成楊過。
“不是,好歹你給我做兩假張學生證吧。”
“不需要,你告訴她你買兩張學生成人票,不需要查驗的。”
“當真?”
“當真,當得真真的!”
售票亭裏隻有一位售票員,是個老太太,看著,也至少七十多了。
“老人家,給我兩張成人學生票。”
“幾張成人學生票啊?”
“兩張成人學生票!”
“兩張什麽學生票啊?”
“兩張成人學生票啊!!”
“兩張成人什麽票啊?”
“行,奶奶你一邊涼快去吧。”
“好嘞。”
給我氣得半死,我又不是找馬冬梅!但,警覺之下,頓感後方一股惡狠狠的銳利寒光直射我的後腦。
我這次一句話也沒說,一手把鈔票遞過去,另一隻手比劃了個“二”。嘿,她這回看懂了,笑眯眯地遞給我兩張學生票,還對我問好:“小同學,玩得開心,新年快樂!”
耳聾算了,心也聾,年月都分不清,哪有大夏天過年的。
大姐一把抓過票,一臉得意洋洋:“嘿嘿,我說可以吧!還不相信呢!”
“瞧你嘚瑟的,一會驗票看你怎麽辦。”
“放心,我不是隨便貪小便宜的人,更不是沒腦子的人。”
我明白她的自信從哪來了,因為門口閘機檢票的大爺儼然一副行將就木的姿態,戴著比酒瓶底還厚的眼鏡坐在輪椅上。那手抖得,喝杯水都能灑出半杯吧。
還真別瞧不起人家,見我倆過來,他一個鯉魚打挺,啪就站起來了!很快啊!腰挺得筆直。我心想壞了,醫學奇跡就發生在我眼前,看來得編個正經理由,不然實難憑借著兩張學生票混進去。
就當我湊近準備出示票據時,他聲如洪鍾地連喊了兩嗓子:“驗訖!你過關!驗訖!你過關!”隨後光速墜於輪椅,耷拉著腦袋,又變回先前有氣無力半死不活的樣子。
“我說的吧,咱還能騙你不成。”
要說貪小便宜,我往日裏可沒少幹,但見到大姐今日這番小聰明得逞,簡直比搶我錢都難受。
“你不覺得奇怪嗎?”
是啊,我當然覺得奇怪,因為自出門以來,我一路遇到的全都是老年人。僅僅一天的光景,便從兒童樂園轉進到了夕陽紅旅行團。
“他們不能退休嗎?這麽老還要工作賺錢啊?”
“我不是說了,人家不想成為沒用的人。物質上吃點苦都不算什麽,忍忍就過去了,可精神上空虛,總要找些事情做。”
“那有什麽辦法,人都得變老的。”
“並非如此。”
“還能永葆青春不是?”
“可以,就是比較難。”
“怎麽個難法?”
“早點死就可以了。”
“...”
我因不知道究竟要幹嘛,所以隻好跟著大姐在動物園瞎逛。
時間太早,所以園裏幾乎沒有別的遊客,隻零零散散看見幾個晨練的老人家。至於動物,猴子、狗熊、長頸鹿、大象、牛馬之類的也都是一副半死不活沒睡醒的樣子。
“風姐,咱們不會要在這逛一天吧?也太無聊了。”
“噓,過來!”
此時她已經悄咪咪地跑到一處小樹林旁,對著我神秘的招了招手。
“從這個鐵門鑽出去,快!”
我半蹲著,踩著半幹的泥巴,頭發還被枝條刮了幾下子。來不及多想,我就已經被她生拉硬拽出了鐵門。
好家夥,從哪冒出來一座山啊!明明在城市裏,如此突兀的一座山,我剛剛怎麽會沒看到?
待到我回首望去,已經看不到那座鐵門,動物園似乎憑空消失了。
“這到哪了?”
“很顯然,我們到了山裏。走吧,跟我去爬山。”
真別說,我可以肯定這裏不是市區,因為溫濕度明顯和剛剛相差巨大。一股子輕鬆木質香味,不摻雜任何汽車尾氣,還有些濕噠噠的雨氣。這陣清涼爽利的寒氣也讓我一下子恢複了精神,不再有絲毫困頓。
“這麽多人?”
沒錯,眼前真的出現了個夕陽紅旅行團,都是七老八十的老人家。
“你!你手裏的旗子從哪來的?”
大姐的手裏不知從哪冒出來一杆小紅旗,後方一眾大爺大媽正直勾勾地瞅著我,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好!咱們出發咯!”隨著大姐一聲令下,老年使團開始進軍。
“風姐,你可沒告訴我,咱今天要來當導遊啊!這是哪啊?我自己都不認識路,到時候給人家帶進山溝溝裏迷路了,人家孩子找我們麻煩就死定了。”
“不怕,路在腳下。再說了,這麽多老人家,指不定有誰家裏有單身的漂亮女兒,到時候讓他們介紹給你。”
我幾乎聽不見大姐的聲音,因為人群過於龐雜,氣勢如虹,和先前死氣沉沉的氣氛完全相反。我隻能被人群裹挾帶進了山裏。
要說如今的老年人,身體是真的棒,一個個生龍活虎氣吞山河。我剛走了十分鍾就已是氣喘籲籲,可他們就和吃了大力丸一樣,耐力槽一直滿格。
半小時後,我實在走不動了,大姐也不行了,我兩個廢物隻好在半山腰找了兩個石墩墩暫作休整,上氣不接下氣靠在了一起。
“水!”
“沒了。”
“啊?我不管,給我找水去!”
“姐姐啊,我們在大山裏,哪裏有超市小賣部啊!”
“不行,不喝水我不高興!”
“我哭幾滴眼淚給你行不...”
大姐怎麽和小孩子一樣,還學會了無理取鬧。我倆出門時就帶了兩瓶礦泉水。早上買了豆漿,她嫌燙不願意喝,自己又賊能吃,一下幹掉十幾根油條,那瓶水在她坐公共汽車的時候就已經被喝完了。我的這瓶一多半也都是被她喝的,現在倒是她來埋怨我了。這種中年婦女,誰要娶了她,這輩子可真是有了。
隨即,我感受到了一道凜然目光射來。差點忘了,她能聽到我的心聲。好在,一旁傳來了一陣慈祥的笑聲,說道:“此言差矣,小夥子,你看那。”
我周圍多少坐著些老人家,當然也並非所有人都打了雞血,比如這位老先生。老爺爺手指的方向赫然是一條瀑布,說是瀑布有些勉強,但水流總歸是從上方的大岩塊流淌而下,姑且稱之為瀑布好了。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瀑布旁,這裏前些日子應該下過雨,地上仍能清晰地看到水漬,綠油油的苔蘚十分濕滑。
總算走到了瀑布旁,管不了許多,我先接了小半礦泉水瓶子的山泉水。別說,這可比昨天的泉水好喝多了。
“大姐,有水了!還是野生的山泉水!”
看著我屁顛屁顛地跑過來,大姐的眼睛終於又充滿了神采。
“快喝吧,純天然無公害,真乃夏日清涼解暑必備啊!”
她一把奪過礦泉水瓶,咕嘟咕嘟半瓶水下肚,絲毫沒有在意形象。可眼見著,喝了一半卻又止住,有些赧然地對我說道:“你也喝吧。”
“噫?額,不用,我喝飽了才回來的,你喝。”
“那我,我不客氣了?”
“喝吧,喝吧。”
喝完一整瓶,隻見她仰頭伸出舌頭,把瓶底那幾顆水珠子也用力甩到了舌尖上,我隨即又問道:“不然,我再去接一瓶?”
“嘿嘿,好,好好,謝謝小芳。路滑,注意安全。”
這次,我不僅接了滿滿一瓶,還順手洗了把臉,洗了兩隻胳膊。思忖片刻,取出幾張厚紙巾,用山泉水打濕,一並帶了回去。
“喝吧。順便擦擦臉吧,看你剛剛也流了不少汗。”
“哦,這麽貼心啊?辛苦啦!”
“嗬,不辛苦,命苦...”還不是被生活所迫,不然也不至於來給她當保姆。
“芳導,你是做什麽工作的?”隔壁坐著的大爺竟然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我?我不是給你們當導遊的嗎?”
“哦,原來是導遊啊。”
“嗬嗬...大爺,你身體挺好啊?比我們年輕人好多了。”
“那可不,你知道我多大了嗎?”
“六十歲有嗎?”
“八十五了!”
“啊?那你和我爺爺一樣大了,真看不出來。”
說著,大爺自豪地開始介紹起自己的輝煌曆史。他以前是個體育老師,不是成天生病的那種。退休以後閑著沒事幹,每天都會去原來的學校裏在操場看學生們鍛煉身體。遇到某些學生需要幫助,絲毫不怕麻煩,上去一教就是幾十分鍾。
“我不是個服老的人,有些學生別看年輕,跑步八成跑不過我的。”
“那您身體確實結杠。你也喜歡旅遊?大夏天還跑來爬山。”
“無聊啊,沒事做。學生都放假了,家裏兒子孫子也去了外地,都忙,一年也見不著幾次。”
“確實...你老伴呢?”
“誰?”
“老伴!就是,你老婆呢?沒和你一起來?”
“唉,別提了,走了。”
“哦,一個人挺孤獨的吧。”
“是啊。以前活著的時候,天天和我吵嘴,相互看著都煩。現在好了,人一走,我成天在家,隻能自言自語了,反倒念著她的好了。”
“是啊...爬爬山也好。但可得注意安全。”
“唉,這算啥,這座山才哪到哪啊,征服它算個什麽。人老了,才是真正的高山。”
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在這扯啥,平日裏最不耐煩和老年人說話,現在可好,有一茬沒一茬,和大爺聊了這麽久。
“哈哈哈,你小子,除了年輕美眉,怎麽還學會陪老人家嘮嗑了?”
大姐這冷不丁地來一句,還真有些破壞氣氛。她已經在邊上躺屍老半天了,合著不會一直在偷聽我們說話吧。
“怎麽了,風導累垮了脊梁,還不興我這個芳導履行下指責啊。”
“走吧,我休息夠了,從前麵的小徑出去,就能看到一條江了。”
我也待夠了,遂上前攙扶起大姐。她可好,腿都快坐麻了,看看人家大爺,噌就站起來了,一氣嗬成。到是她,有點未老先衰的跡象。
“再廢話,我就不給你飯吃了。””
大風起兮雲飛揚,大江邊上火鍋香。這人,居然在江邊上吃起了火鍋。幾個石塊,堆著柴火,一個鐵鍋,還就能煮火鍋了。也不是就她在吃,爺爺奶奶們吃得那叫一個爽。
現在並非是飯點,而是已經快到下午三點鍾了。
“風姐,我怎麽,怎麽覺得我們不是夕陽紅老年團,更像是小學生春遊,不,夏令營。”
“有什麽區別?老人和小孩都一樣。”
“怎麽能一樣。年齡差了這麽多!”
“短短十幾年。你看看你周圍,這樹、石頭、江水,他們都存在多少年了?人生短短幾十載,如夢般短暫,我、人、眾生、壽者有何分別?”
“聽不懂。”小芳早已吃完,這會已經尋思著收拾碗筷了,“吃好了嗎?吃好了我還要洗碗呢?”
“不用你洗,放這放著就行。還真當你自己家了啊。”抽風吃完碗裏的,又開始從鍋裏巴拉,“我這才剛煮了五袋泡麵,等我吃完先。”
“...我的天啊。就這你飯量,地主也養活不起啊。怪不得一把年紀還嫁不出去。”
“再嗶嗶,信不信我火鍋潑你臉上!”
“信啊。可我不是怕耽誤你事嘛。”
“不急,今天的活已經幹完了。”
“咱們一會可以回家了?”
“不,這次的任務要花兩天時間,一會,我們去城裏先住一晚,明天結束了才回家。酒店我已經找好了。”
“全體目光向我看齊,看我看我!我宣布個事!收團!”吃完飯的抽風,說起話來中氣十足。
不一會,江邊的高鐵站便已經大軍壓境。所有人,一個也沒少地全都上了車。車裏一眾老頭老太太活蹦亂跳有說有笑,相互嗑瓜子分享著先前拍攝的照片,唯獨抽風小芳二人頭靠著頭沉沉地進入了夢鄉。
“大姐今天估計是累壞了,回城之後隻吃了一塊燒餅便洗洗睡了。眉頭微蹙,似是為某樣不存在的事焦慮。
我住的這戶人家還給我提供了廚房,我本想買隻雞回來燉湯喝,給我倆補補,可大姐睡得太早,沒來得及給我經費。
說來奇怪,那群爺爺奶奶下車之後便全部消失不見,這裏再次變成一座空城。
夜幕降臨,我一個人站在落地窗前,看著霓虹閃爍,斑駁的光影讓我預知到了城市的末日。這裏沒有白牆泥瓦,也沒有長板橋,一切看似很新,其實已經走到了盡頭。
大姐住的房間就在客廳隔壁,她大門四開,一點也不擔心我會做些什麽。我靠在沙發上,和她僅有一牆之隔,靜下心尚能聽見她的鼻息,可卻仍然不知道她至今的所作所為究竟意欲何為。
早餐沒有提前準備,這次怪我醒遲了。大姐昨日早起看來是為了早睡,她竟然趕早起來做好了早飯,辣糊湯配上雞蛋餅。
“好吃嗎?”
“一般話。”
“...好吧。”
我有些疑心,這頓早飯該不會要從我的工錢裏扣吧?
“帶著,一會出門準用得上。”
見她扔來的東西,我心裏不禁咯噔了一下。
“這?該不會又要過冬了吧?”是的,她扔來的是棉衣。我可是受夠了,前日凍了一下午,得虧運氣好才保住一條老命,難不成又故技重施了?
“安心啦,今天沒上次那麽冷,而且也不用刻意挨凍,絕對不會有生命危險。”
待到要出門時我才意識到自己今天確實起晚了,因為已經到了十一點,可不能再耽誤時間了。
果不其然,真的又過冬了,得虧事先有所準備並且頭頂著大太陽,倒是並不覺得太冷。隻是,今天我倆狀態明顯不如明天,都有些有氣無力,腿腳不太利索,喘氣喘得也略顯急促。
這座城市和昨天的相比要新很多,街上同樣沒有人,直到...
“確定我們沒走錯?來這裏?”
“當然,今天好好玩一天就搞定了。”
合著我的任務就是來遊樂園啊!
這次可沒辦法以學生的名義混過去,因為檢票員和售票員都換成了年輕人,也就三十歲左右。奇怪的是,他們的眼中完全看不到任何朝氣,精氣神比起昨天的旅行團差遠了。
“歡~迎~光~臨~”
看吧,說句話都拖得老長,好像我欠了他工資一樣。說起來,我的工資還沒發完呢。
“好累啊...小芳,你能不能攙著我走路啊...”
大姐說得倒是輕鬆,累得又不止她一個,我比她差遠了。可沒辦法,為了討生活,隻能把她耷拉著的胳膊扛在肩上。幸運的是,這裏樹林不少,我從中順到了一根極適合當拐的木杖,靠著它,我終於可以喘口氣,托起一個家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走,咱們先去坐這個。”
“啥?你...確定不是開玩笑?!”
大姐瘋了!她想毀了這個家嗎?
“是的,沒錯,是大擺錘!就是大擺錘!”
“咱倆這個樣子,坐大擺錘?上去簡單,還能下來嗎?”
耳邊已經傳來了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可回去的門已經上了鎖,我隻好老老實實地排隊等待。我排在最後,前麵約莫十幾個中年人,看起來身體還不如我吧?
“這位大哥,你看著不小了,還敢來坐大擺錘?”
“這玩意也就看著嚇人,其實大擺得不是很錘。人總不能天天在家待著吧?偶來也要出來活動一下。”
說得真輕鬆,想活動去公園散步不成,非得來糟踐自己嗎?
按他的自述,這位大哥才剛剛三十五歲,盡管看著起碼五十三。他已經在家賦閑半年了,於半年前被公司辭退。
“這不正是能打的時候?”
“小老弟沒上過班啊?我這年齡已經到了上限,占著位置也生產不出太多價值,資曆比我再老一些的就剩下管理層了。我一個人的工資可以換來三個剛畢業的大學生,人家比我肯幹能幹,最重要的是比我聽話。”
“確實不懂,我就是個無業遊民,靠著前人留下的小錢胡亂度日。照你所說,我還真是幸運了,不用任人擺布。”
大哥明明沒大我幾歲,卻羨慕我的年輕,畢竟我還有頭發,而他不僅早生華發,還渾欲不勝簪,竟像是我的父輩。他上有老下有下,工作沒了,一家人可就難辦了。剛開始家裏人倒不至於說什麽,可時間一久,即使不明說,也讓他感到了異樣的目光。
“遭人嫌啊!人老了,沒本事,創造不出價值,再愛你的人,路過都得吐口痰。這不,我今天還是騙家裏說出來工作。但你想想,我這樣子,誰能要我?不如好好放鬆一下。”
切,沒出息還有理了?倒不如和我一樣,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出息,鹹魚就鹹魚,趁死之前好好瀟灑一番,想那麽多有的沒的幹什麽。
“發什麽呆呢?走啦,笨豬。”
嗯?這麽快就到我了。
呼...我還是第一次坐這玩意。別看我以前經常在美女麵前吹牛,可我也是有底線的,自己完全不敢做的事,打死也不會瞎說,比如,我就是個怕高的人。
“就你,也還有底線?我看是節操無下限吧。”
麵對大姐的嘲諷,我絲毫不在意:“我當然是個有底線的人。每當別人快要觸及到我的底線時,我都會不斷放低自己的底線,所以至今為止,沒有任何人能觸及我的底線。”
“呦,還把無恥當光榮了啊?”
我和大姐說話,不為別的,僅僅是為了緩解自己的恐懼罷了。我這雙腿此時已經懸空。我假裝在搖晃,實際已經害怕得抖了起來。
“老弟,不要怕!以前我們沒得選,但我覺得這個機會可以改變我的生命!燃燒吧,小宇宙!讓大擺錘來證明,我們仍然元氣滿滿!”
大哥坐在我的邊上,話語豪邁,響徹行雲,幾乎把我們所有人都騙過去了。但隻有我知道,他的左手因為恐懼,已經緊緊地攥住了我的胳膊,並且我右手已經明顯感到血液循環不暢了。
說時遲來時快,不等我害怕,擺錘已經啟動!
吳弄泥三!我的天老爺!這是要了我的親命啊!所幸剛剛發生的一切我差不多忘了個幹淨。反正我一直緊閉雙眼,也是頭一次感受到了失重。這都不是最最可怕的,對,我怕暈!但凡轉圈圈有關的動作,我都無法撐過十秒。擺錘不僅兩邊晃悠,更是不斷旋轉。
不出意外,剛下機我便跑到水池子邊把早飯吐了個幹幹淨淨。更加在意料之中的,我身邊很快來了一位病友,就是大哥。他直接吐虛脫了,耗盡畢生所有真氣,吐完最後一口,隨即直挺挺地癱倒在地。而後被趕來的童子軍架上擔架,揚長而去。
我至今記得大哥留給我的“遺言”。他拚盡全力,微微揚起身子,對我齜牙咧嘴擠出一個詭異的的微笑,豎起左手大拇指,氣若遊絲地喊道:“奧利給!人會老,心不老!青春無極限啊老弟!”
“臭老頭,還不給我閉嘴!”不等大哥說完,幾位仙童便善意地將他的頭一把按下。他起初還能奮力掙紮幾下,但拳怕少壯,終是不敵不講武德的年輕人。
“...救命...我不走...”
“廢什麽話,再不走,給你扔養老院去。”
後來的事我也記不清了,因為我直接昏睡過去了。醒來之後,發現自己已經在一陣樹蔭之下,墨綠色的枝葉之間仍然溜進幾縷陽光。隨後,看到的是大姐祥和的臉。
我竟然枕在她大腿上睡著了。而她此時靠著樹幹,微眯的眼眸看著不遠處的觀光車。剛剛我隻察覺到身下是一片柔順的青草,現在一看,身上竟蓋著大姐的襖子。
“醒了?”
真是怪了,大姐怎麽突然這麽溫柔了?
“大姐,你沒凍著吧?”我看她一直抱著胳膊,該是有些冷吧,畢竟棉衣蓋在了我身上。
“無妨。你再休息會吧,休息好了,我們去觀光車。”
“我沒事,現在就可以走。”
“沒關係,你...別太勉強。”
“早就沒事了。”是啊,因為我看了下表,已經過去兩個小時了。
這個項目比大擺錘舒服多了。不對勁的是,大姐和車上的其他人一樣,一言不發。車上同行的全都是孩子,年齡約莫十歲左右。
我並沒有和大姐說話,因為我覺得她剛剛可能受了風寒,本身就不太舒服,讓她休息下也好。
“伯伯,你老婆好像生氣了?”
伯伯?誰?不會說我吧?
“看誰呢笨豬!難不成車上還有別的男人?”大姐突然地回擊給我幹蒙了。
“小兔崽子!伯伯說誰呢?Look&ny&ne why!?Baby why!?”
“一把年輕還想裝嫩?人家大嬸都不反駁,你還有什麽話說!”
還別說,大姐竟然真的一句話都沒再說過,完全沒有和他們搭話的意思。合著,她隻敢窩裏橫啊!
“小標髒的唉,別得意,你也有老的那一天,到時看,deidei看你還神氣什麽家夥!”
“我巴不得早點長大呢!大人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我們隻能任人宰割,嚷嚷得再大聲也隻是道菜罷了。”
“你個小不點,哪知道大人的辛苦!你以為青春沒有代價!現在鬧得越歡實,以後就越衰敗,還當是件好事?”
“伯伯你不就是咯?看你這模樣,沒少幹缺德事吧!坑蒙拐騙怕是樣樣都精通,縱欲過度說的就是你吧!早熟的代價,就是早衰!”
他的這番話引起了所有人哄堂大孝,除了大姐,她仍然像個局外人。
我懶得再和小孩子們計較,嘰嘰喳喳七嘴八舌個不停,眾口鑠金,人多搞人少,各個都敢搞。
果然,小孩子就是這樣,你隻要不搭理他們,他們就不會再來煩你,精力旺盛罷了。
一圈遊覽完畢,大姐卻仍然呆呆地坐在座位上,難不成真生病了?
不,顯然是我想多了,這女人歪心思多得很,因為,就在這時,她突然一臉壞笑地轉過頭,神秘地說道:“準備好了嗎?”
“準備什麽?”
我錯了,她這種人怎麽可能會抑鬱呢!二話沒說,就給我帶去了斷頭台。
是的,我的最後一個項目是過山車。我粗淺目測了一下,最高處怕是快有一百米吧!我的雙腳已經無法支撐我的肉體了,還是在兩位大伯的攙扶之下,我才被艱難地駕到了平台。
“大姐,放過我吧!可不是鬧著玩的!我有恐高症!”
“我也有。”
“那你還來!?自殘啊!?”
“小夥子別緊張,你看看我們兩個,都快六十歲了,不也上來了嗎?”
看著好言相勸的二位大爺,我絲毫產生不出任何謝意,因為,你倆要是誠心幫我,就應該去勸大姐讓她放我一馬,而不是把我帶到這來吧?
“祖宗,您二位想挑戰自我我管不著,但我老人家是真罩不住!”
“年紀輕輕,怎麽能被小困難打敗?你這個態度我已經看不下去了!有點出息沒有?”
“對啊,我就是沒出息。球球你們放我走吧!”
我再怎麽說也不管用,轉眼間,便被抬進了“座艙”,絲毫沒有選擇的權力。
“把這個戴著吧。”
這個口罩是大姐最後的善意。
“一會萬一吹來的風大,戴個口罩好歹能遮遮風。”
“我謝謝你啊。”可我剛把口罩戴上,頓感一驚,“什麽玩意兒!地板呢?一會該不會腳還得一直懸空吧?”
“是啊。”
“救命啊!媽媽!爸爸!爺爺!奶奶!我不玩了!”
“小夥子,別叫了。難得有挑戰自己的機會,怎麽這麽不識好歹!”二位大爺坐到了我身後,一臉平靜。
“大爺,您們一把年紀想挑戰一下自己,不留遺憾,我能理解。可我還年輕,沒必要這麽早就實現遺願清單吧。”
“嗨,誰說我們要來挑戰了。歲月不饒人,時光無法倒流。我們隻是想試試,當做起同樣的事情時,會不會還有像曾經一樣的悸動。終歸是不行,強求不得,該失去的東西,那就不是你的。”
我正欲爭辯,大姐卻在身邊認真地懇請道:“一會,能不能握著我的手?我害怕我會害怕?”
“...可以是可以。”好嘛,我這才剛牽上手,就來了!
窩裏打野!!!誰TM給我解釋一下!為什麽過山車是倒著開的?!這口罩別說擋風了,直接被後方來風吹起,把我整個臉都罩住了!!!
我正欲伸手把口罩往下撥一撥,可一陣超強的失重感隨即到來!因為“麵具”已蒙蔽了我的雙眼,我尚不知道自己經曆了怎樣的情景,隻覺全身翻滾了無數圈,比駕筋鬥雲還玄乎。別說撥弄口罩,除了胸前那兩根防護杆,我手哪裏也不敢放。每分每秒我都有種要被甩出地球的感覺,我真擔心哪根鎖扣沒扣牢,亦或者某根杆子突然斷裂,自己命喪於此,太TM刺激了。
短短兩分半的時間,我另外一魂四魄已經去見馬克思了。天空在哪?大地呢?我的腿又在哪?怎麽感受不到下半身的存在了呢?
直到後來複盤,我方才知道這隻破口罩起了大作用。得虧它遮擋住了視線,所以視覺上我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身處高處。
雖然嚇破了膽,好在全程並沒有太多旋轉,我除了因為和幾位大爺一起尖叫消耗了些體力外,整體尚能自理。
一個踉蹌,從機子上狼狽滾落,匍匐著蠕動至休息區。畢竟四肢已經少了一半,完全靠著上半身的力量,終於,終於躺倒了長椅上。
“風姐,還是腳踏實地的感覺最棒了。”
嗯?風姐完全沒有搭理我。而我,也沒有立即追問,老老實實躺在椅子上苟延殘喘。
幾分鍾後,周圍好像再沒有一個人了,大爺們全都不見了。我緩緩起身,卻發現大姐仍然坐在機艙上一動不動。
“怎麽了?”
大姐...竟然哭了?她頹然地坐在座位上,小聲地啜泣。
“大姐?沒事吧?”
“...不是讓你拉著我不許鬆手的嗎?”她委屈巴巴地質問道。
“冤枉啊!我記著呢。可剛剛太快太猛了,我手隻敢死死抓緊杆子,腦漿子都被攪散了,你所托非人,我這種廢物,哪還有本事分出神來牽著你呢?”
“......”
見情況沒有好轉,我隻好耍起了小聰明。我輕輕拍了拍大姐的頭,給了她一個輕輕的擁抱。
果然,立竿見影,這招用起來屢試不爽。越是這種年紀大的人,越吃這一套,尤其是大齡宅男或者她這樣一看就孤寡的老姑娘。
“我知道你是虛情假意。誰叫年紀越大越討人嫌呢...我要是再年輕十歲,你怕是巴不得來哄騙我把。”
不妙,她一下子看穿了這番小伎倆。
我訕訕笑道:“君子論跡不論心。”
“不,你是小人。”
“對啊,就等著你懟我呢?怎麽樣?我請你吃飯?”
“...走吧...背我!我腳被嚇軟了。我真的有恐高症,剛剛嚇死我了...”
“啊?你真當我是俄國大力士達格羅夫呢?我是泥菩薩過江!”
“管你的呢?誰讓你說我老來著!”
“本來就是啊!一把年紀了,還學人家小姑娘。”嘴巴上雖然這麽說,身體卻很誠實。二話沒說,我就給她從椅子上背了起來。
“哎!沒事吧?小心點。”
我故意假裝一個踉蹌。
“我盡力,不敢保證比豬八戒背媳婦強啊。”
“真是笨豬,還真當自己是豬呢。”
“那可不。泥,枯遮~懟我說,同花禮低~孤詩,都詩~片忍的。”
一路說說笑笑不僅是給她鬆鬆勁,也給我壓壓驚。坐進了公交車,我方才覺得自己的下半身從半空中回到了自己的身體上。而大姐,在斜陽的安撫下,靠在我的側肩膀,安靜地睡去了。”
青石板街的石凳上坐著抽風,時光亦如眼前運河之水,一去不複返。
“可累死我了。拿著,這可是我跑了三條街,才買來的網油卷和蝦餅。”
“謝謝啊。給你加工資。”
“哎,吃這一個,那一塊我看著像是炸老了。”
“那又如何,自有它獨特的風味。”說完這話,抽風就反悔了。隨即又咬了一口另外一個。“還是你說的這個好吃一點。”
“我說的吧,炸老了就是炸老了,怎麽也救不回來的!”
“也是,唯有時光不可逆轉,業力如此,還是乖乖和解吧。吃完咱回家,任務完成了。”
“又完成了?怎麽做到的?”
“不能說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