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家訪波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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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誌強家的院門緊閉著,裏麵透出明亮的燈光。
武修文上前敲了敲門。
過了好一會兒,門才開了一條縫,露出林誌強那張帶著一點桀驁不馴的臉。他看見淋得像落湯雞似的武修文和旁邊的黃詩嫻,明顯愣了一下。
“阿爸!老師來了!”他扭頭朝屋裏喊了一聲,語氣有點古怪。
門被拉開。林誌強的父親,一個身材粗壯、皮膚黝黑的中年***在門內,穿著汗衫和沙灘褲,手裏還拿著一瓶啤酒。他上下打量了武修文幾眼,看到他濕透的褲腿和鞋子上不斷滴落的泥水,眉頭立刻擰成了一個疙瘩,臉上毫不掩飾地露出嫌惡的神情,並沒有立刻讓開的意思。
“林生,你好!”武修文努力壓下身體的寒意和不適,用盡量平穩的語氣開口,“我係武老師,來同你傾下林誌強噶學習情況。”(“林先生,你好,我是武老師,來和你談談林誌強的學習情況。”)
林父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堵在門口,操著一口濃重的本地海話,語速飛快:“武老師?哦!係你!落大雨都來家訪?好勤力喔!不過我同你講,普通話教學?真係有用咩?細路仔(小孩子)學數學就學數學咯!搞咁多花臣做乜?我地細個嗰陣(我們小時候)邊個講普通話?數學成績一樣考得出!”(“武老師?哦!是你!下大雨還來家訪?好勤快哦!不過我告訴你,普通話教學?真有用嗎?小孩子學數學就學數學咯!搞那麽多花樣幹什麽?我們小時候哪個講普通話?數學成績一樣考得好!”)
他的聲音很大,帶著強烈的質疑和不耐煩,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武修文臉上。屋裏傳來林誌強母親低聲的勸阻,但林父不為所動。
武修文被這劈頭蓋臉的質問弄得胸口發悶,雨水帶來的寒意似乎更重了。他挺直了被雨水泡得冰冷的脊背,正要開口解釋普通話教學的必要性,旁邊的黃詩嫻卻上前一步,聲音不高,卻清晰地插了進來!
黃詩琳用的是流利的海話:“強哥!落咁大雨,武老師周身濕透行到呢度,企係門口傾計唔係辦法吧?至少入屋飲杯熱茶,唔係感冒咗點算?我地學校噶老師,身體緊要啊!”(“強哥!下這麽大雨,武老師渾身濕透走到這裏,站在門口聊天不是辦法吧?至少進屋喝杯熱茶,不然感冒了怎麽辦?我們學校的老師,身體要緊啊!”)
她語氣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分量,目光平靜地看著林父。這話既給了對方台階,又點明了武修文冒雨前來的辛苦,更隱含著一層“你不讓老師進屋,就是不顧老師健康”的意思。
林父被黃詩嫻這一番話說得“噎”了一下。他看了看武修文確實狼狽不堪的樣子,又瞥了一眼黃詩嫻平靜卻堅持的眼神,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他悻悻地“哼”了一聲,終於不情不願地側開了壯碩的身體,讓出了一條狹窄的通道。
“入來吧!換對拖鞋!唔好整濕我屋企!”(“進來吧!換雙拖鞋!別弄濕我家!”)
他粗聲粗氣地丟下一句,轉身就往裏走。
武修文暗暗鬆了一口氣,感激地看了黃詩嫻一眼,黃詩嫻回了他一個“別在意”的安撫眼神。
進了屋,燈光亮得有些刺眼。林家的條件明顯比陳阿婆家好很多,收拾得也算幹淨。但氣氛卻有些壓抑。林父大喇喇地坐在客廳的藤椅上,翹著二郎腿,繼續喝著啤酒,一副“有話快說”的不耐煩模樣。
林母尷尬地倒了兩杯熱水放在桌上,又趕緊去拿了兩雙舊拖鞋過來。
武修文換了鞋,坐到林父對麵的小凳子上,黃詩嫻自然地坐在了他旁邊的椅子上。冰冷的濕衣服貼著皮膚,屋裏的暖氣一烘,反而激起一陣陣更深的寒意,讓他控製不住地打了個冷顫,牙齒都輕輕磕碰了一下。他端起熱水杯,滾燙的溫度透過杯壁傳遞到冰冷的掌心,才感覺稍微緩過來一點。
“林生,”武修文定了定神,忽略身體的不適,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有力,他拿出林誌強的作業本和單元測試卷,“我主要係想同你傾下,誌強噶學習習慣同課堂表現。佢好聰明,反應好快,但係……”
他翻到一處:“呢度,呢度,仲有呢度,都係因為審題唔夠仔細,理解錯題目意思,導致計錯數。呢個唔係識唔識做噶問題,係習慣問題!”(“林先生,我主要是想和你談談誌強的學習習慣和課堂表現。他很聰明,反應很快,但是……這裏,這裏,還有這裏,都是因為審題不夠仔細,理解錯題目意思,導致算錯數。這不是會不會做的問題,是習慣問題。”)
林父瞥了一眼卷子上的紅叉,不以為然地“嗤”笑一聲:“審題?我個仔(我兒子)精過鬼(聰明得很)!肯定係你題目出得唔清唔楚!或者你講得唔夠明白!”(“審題?我兒子聰明得很!肯定是你題目出得不清不楚!或者你講得不夠明白!”)
林父直接把矛頭指向了武修文。
“林生!”黃詩嫻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絲嚴肅,“題目係教育局統一出噶!六二班趙老師教語文,佢都反映過,誌強做語文閱讀理解,有時也會因為冇睇清楚題目要求、或者理解錯關鍵詞語噶意思而失分!呢個習慣,對語文、數學都一樣有影響!”(“林先生!題目是區統一的。六二班趙老師教語文,他也反映過,誌強做語文閱讀理解,有時也會因為沒看清楚題目要求、或者理解錯關鍵詞語的意思而失分。這個習慣,對語文數學都一樣有影響。”)
她把語文老師趙皓星也搬了出來,點明了問題具有普遍性,並非武修文個人或數學課的“刁難”。
林父被堵得一時語塞,臉色有些難看。
他“咕咚”灌了一大口啤酒,沉默了幾秒,才粗聲粗氣地說:“習慣?咁點改?靠講普通話就能改?”(“習慣?那怎麽改?靠講普通話就能改?”)
語氣雖然依舊生硬,但那股咄咄逼人的氣勢明顯弱了下去。
武修文感覺頭開始有些發沉,太陽穴突突地跳!
他強打起精神,認真地說:“推廣普通話,係希望學生掌握更規範、更通用噶語言工具,減少理解障礙,就好比睇題目,‘增加’同‘增加到’意思完全唔同。普通話表達更清晰,有助佢哋理解題意!習慣係要慢慢培養噶,需要家長同老師一齊督促……”(“推廣普通話,是希望學生掌握更規範、更通用的語言工具,減少理解障礙。就好比看題目,‘增加’和‘增加到’意思完全不同。普通話表達更清晰,有助於他們理解題意。習慣是要慢慢培養的,需要家長和老師一起督促……”)
他說得很誠懇,條理也清晰。林父聽著,雖然臉上還是沒什麽笑容,但至少沒再打斷。他悶頭喝了幾口酒,似乎在掂量武修文的話。
談話進行得不算順暢,但總算把該溝通的信息傳遞了過去。
離開林家時,林父的態度雖然依舊算不上熱情,但至少送到門口,生硬地說了一句:“老師慢行。”(“老師慢走。”)
這已是極大的轉變。
雨勢小了些,但寒意更重!
一走出林家的院門,被冷風一吹,武修文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頭頂,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眼前陣陣發黑!
“武老師!”
黃詩嫻立刻察覺他的異樣,一把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胳膊。隔著濕透的冰冷布料,她都能感覺到他手臂上滾燙的溫度!
“你發燒了!”
武修文想說自己沒事,可喉嚨幹得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覺得天旋地轉,渾身的骨頭縫裏都透出酸痛!
“不行!必須趕緊回去!”
黃詩嫻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她幾乎是半架著武修文,支撐著他沉重的身體,在濕滑泥濘的小路上艱難前行。冰冷的雨水打在他們的身上,武修文沉重的身體,大部分重量都壓在她纖瘦的肩頭,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吃力!
好不容易回到學校宿舍區,把武修文攙扶到他的宿舍門口,黃詩嫻已是氣喘籲籲!
武修文摸索著鑰匙,手抖得厲害,幾次都沒插進鎖孔……
黃詩嫻一把拿過鑰匙,利落地打開了門。
“快進去!把濕衣服換了!我馬上回來!”
她把武修文推進門,急促地吩咐了一句,轉身就衝進了雨幕中,直奔她和林小麗的宿舍!
武修文踉蹌著進了屋,冰冷的空氣讓他打了一個寒噤!他摸索著打開燈,昏黃的光線下,房間裏一片狼藉:昨夜被帶倒的椅子還歪在地上,那張飄落的詩稿也還靜靜躺在角落,被雨水浸透的破傘扔在門邊……他感到一陣虛脫般的眩暈,靠著門板滑坐到冰冷的地上,連換衣服的力氣都沒有了!身體像被架在火上烤,又像被扔進了冰窟,冷熱交替,意識也開始有些模糊……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有幾分鍾,也許很漫長……門被急促地敲響!
“武老師!開門!”是黃詩嫻的聲音。
武修文掙紮著想站起來,雙腿卻軟得不聽使喚!門外的人似乎等不及了,直接推開了虛掩的門。
黃詩嫻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搪瓷杯,快步走了進來,身上也沾了不少雨水。她一眼看到蜷縮在地上、臉色潮紅、嘴唇幹裂的武修文,心猛地揪緊了!
“你怎麽坐地上了!”她急忙放下杯子,蹲下身,想把他扶起來。
她的手碰到他滾燙的額頭,那溫度讓她心驚!
“快起來!地上涼!”
武修文昏昏沉沉,隻覺得靠近自己的氣息,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淡淡的馨香,像某種不知名的海邊小花。他下意識地想抓住那份溫暖和支撐,手臂微微抬起……然而,就在黃詩嫻的手即將碰到他肩膀的瞬間,他那份根植於骨子裏的、因懸殊背景而生的自卑和退縮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猛地將他淹沒!
他幾乎是觸電般地、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猛地向後一縮,避開了黃詩嫻的攙扶!動作倉惶而決絕,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防禦姿態!後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門板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我……我自己來……”他聲音嘶啞,喘著粗氣,掙紮著想自己爬起來,眼神卻渙散得無法聚焦,身體搖搖欲墜。
黃詩嫻的手僵在半空中,看著他像受驚的刺蝟般蜷縮抗拒的樣子,看著他燒得通紅的臉上,那近乎絕望的狼狽和疏離,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衝上鼻尖,眼眶瞬間就紅了!委屈、心疼、還有一絲被拒絕的難堪……交織在一起!她猛地咬住了下唇,強行把那股淚意壓了回去。
“把藥吃了!”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強壓情緒的硬邦邦,甚至有些發顫!她不再試圖碰他,隻是把那個裝著熱水和退燒藥的搪瓷杯,用力地放在他麵前的地上,發出“哐當”一聲響!杯裏的熱水濺出來幾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瞬間就失去了溫度。
“還有這個!”她又把一包嶄新的感冒衝劑重重地拍在旁邊,“用熱水衝開!立刻喝掉!”
說完,她猛地站起身,不再看他一眼,轉身就衝出了宿舍門,門被帶得“砰”一聲響!
黃詩琳瘦小的身影,一下子消失在門外的雨幕和黑暗中……
冰冷的宿舍裏,隻剩下武修文粗重的喘息和搪瓷杯裏嫋嫋上升的熱氣。那熱氣在冰冷的空氣裏顯得如此單薄。他看著地上那杯滾燙的藥和水,看著那包嶄新的衝劑,又看看空蕩蕩的門口,黃詩嫻最後那帶著哽咽的、硬邦邦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回蕩……一種巨大的懊悔和比高燒更難受的鈍痛,狠狠地攫住了他!他伸出手,指尖顫抖著,想去碰觸那杯她帶來的、唯一的熱源……
“鈴鈴鈴……!鈴鈴鈴……!”
宿舍角落裏,那部老舊的、蒙塵的座機電話,突然爆發出刺耳至極的鈴聲!那鈴聲在寂靜的雨夜裏,在空曠冰冷的宿舍裏,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猶如午夜凶鈴!
武修文的手猛地僵在半空!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一股冰冷的寒意,一霎那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比高燒更讓他渾身戰栗!
誰會在這個時候打電話來?知道他宿舍電話的人,寥寥無幾!
刺耳的鈴聲還在瘋狂地叫囂著,一聲緊似一聲,帶著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姿態,在寂靜的雨夜裏瘋狂地撕扯著武修文的神經!
武修文死死地盯著那部不斷震顫、發出尖叫的電話機,仿佛那是一條盤踞在黑暗角落、正對著他“嘶嘶”吐信的毒蛇!
昨夜那詭異的拍門聲、那濕漉漉的煙頭……所有被高燒暫時壓下的驚悸和恐懼,瞬間卷土重來,變本加厲!
他掙紮著,用盡全身力氣,拖著沉重的身體,幾乎是爬到了電話機旁。
那鈴聲如同催命符,每一聲都敲打在他緊繃的神經上。他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冰涼,終於,猛地抓起了聽筒!
“喂……”他的聲音嘶啞幹澀,帶著高燒的虛弱和無法掩飾的驚懼。
電話那頭,一片死寂。
隻有滋滋的電流聲,像毒蛇在暗處遊走的微響。
幾秒後,一個刻意壓低的、帶著濃重地方口音的、陰冷得如同毒蛇滑過肌膚的聲音,慢悠悠地響了起來,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和淬了毒的惡意,一字一句,清晰地鑽進武修文的耳膜!
“武老師……躲到海角天涯……就以為沒事了?淋雨的滋味……好受嗎?”
是葉水洪!鬆崗小學那個將他掃地出門的葉校長!
武修文全身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他握著聽筒的手猛地收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喉嚨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聽筒裏,葉水洪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還在繼續,帶著一絲殘忍的笑意:
“你以為……考個轉正資格,就能翻身了?天真!”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像是在欣賞武修文的恐懼,然後,一字一頓,如同毒牙嵌入血肉!
“你的轉正資格……捏在我的手裏呢!我想讓它……有,它就有;我想讓它……變成一張廢紙……”
“它就得變成一張廢紙!”
“滴……滴……滴……”
忙音響起,電話被掛斷了!
武修文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頭,握著聽筒的手無力地垂下!聽筒“哐當”一聲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在死寂的房間裏發出空洞的回響!他背靠著冰冷的牆壁,緩緩滑坐下去,身體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劇烈!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又變大了,“嘩嘩”的雨聲敲打著玻璃,如同無數冰冷的嘲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