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海邊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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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院的走廊,長得沒有盡頭。慘白的頂燈投下冰冷的光,空氣裏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消毒水氣味,混雜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屬於疾病和死亡的沉滯氣息。每一步踏在光潔的地麵上,都發出空洞的回響,敲打著武修文緊繃到極限的神經。
    手術室門口上方,“手術中”三個猩紅的字,像凝固的血塊,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黃詩嫻。
    她蜷縮在走廊靠牆的長椅上,那麽小的一團。平日裏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此刻緊閉著,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肩膀微微聳動,無聲地泄露著巨大的恐懼和悲傷。她穿著一條淺藍色的連衣裙,此刻卻像一麵被風暴撕扯得殘破不堪的白帆,脆弱得隨時會散架。
    武修文的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他喉嚨發緊,腳步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他一步步挪過去,鞋子摩擦地麵的聲音在死寂的走廊裏異常清晰。
    似乎是聽到了腳步聲,黃詩嫻猛地抬起頭!
    那一瞬間,武修文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滯了。
    她的臉上沒有淚痕,隻有一片死寂的慘白。那雙曾經盛滿了海風般清亮光彩的眸子,此刻空洞得像兩個深不見底的冰窟窿,裏麵翻湧著絕望的漩渦,幾乎要將人整個吸進去!那裏麵沒有光,隻有無邊無際的黑暗和恐懼,像沉船墜入了最深的海溝。
    她的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幹裂的唇瓣上滲出血絲,聲音輕飄飄的,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平靜:“醫生說……顱內出血……位置很不好……可能……可能醒不過來了……”
    每一個字,都像鋒利的冰刀,狠狠地紮進武修文的耳朵,刺穿他僅存的僥幸!
    巨大的悲慟和無力感如同海嘯般將他瞬間淹沒!他看著眼前這個瀕臨破碎的女孩,那個在講台上神采飛揚、在“國際廚房”裏笑語嫣然、在他最困頓潦倒時默默遞來溫熱飯菜的女孩……此刻被絕望徹底壓垮了。
    一股無法抑製的衝動猛地攫住了他!他想抱緊她,想用自己的身體去承接她的恐懼和無助,想告訴她“別怕,我在”!他的手臂,幾乎是憑借著本能,僵硬地抬了起來,朝著她單薄顫抖的肩膀伸去……
    指尖在冰冷的空氣中微微顫抖著,離她的肩膀隻有寸許距離!
    就在這刹那,蜷縮在長椅上的黃詩嫻,像被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攫住!她突然爆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嗚咽,身體如同離弦之箭般彈起,帶著不顧一切的決絕和尋求最後依靠的絕望,狠狠撞進了武修文猝不及防的懷裏!
    “嗚……”
    滾燙的眼淚,瞬間浸透了他胸前單薄的襯衫布料!那溫度高得驚人,像熔化的鉛液,灼穿了他所有強撐的鎮定,燒毀了他最後一絲名為“克製”的堤壩!
    武修文全身的肌肉猛地繃緊,又在那滾燙淚水的衝擊下轟然坍塌!他僵硬在半空的手臂,終於落下,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沉重和笨拙,緊緊、緊緊地環住了懷裏這具劇烈顫抖、脆弱不堪的身體!仿佛要用盡畢生的力氣,才能阻止她被那名為絕望的黑暗徹底吞噬。
    她的額頭抵在他的鎖骨處,滾燙的淚水洶湧而出,迅速浸濕了一大片衣襟。壓抑的哭泣聲像受傷小獸的嗚咽,悶悶地撞擊著他的胸膛,每一下都震得他心髒發麻。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她瘦削的脊背在他掌心下劇烈地起伏、顫抖,骨骼的輪廓硌著他的掌心,傳遞著一種瀕臨極限的痛楚。
    他什麽也說不出來。喉嚨像是被粗糙的砂紙堵死了,連一個最簡單的音節都發不出。他隻是更緊地抱住她,用盡全身的力氣,笨拙地、徒勞地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暖熱她冰涼的絕望。下頜抵著她柔軟的發頂,鼻尖縈繞著她發間淡淡的、混合著淚水的鹹澀氣息。
    時間在消毒水的氣味和壓抑的哭泣中粘稠地流淌。走廊裏偶爾有護士匆忙而無聲地走過,投來同情又習以為常的一瞥。手術室門上那三個猩紅的字,依舊冷酷地亮著,像一個沉默的倒計時。
    不知過了多久,懷裏那劇烈的顫抖才漸漸平息下來,隻剩下細碎的、無法控製的抽噎。黃詩嫻依舊緊緊抓著他後背的衣料,手指冰涼,指節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武修文緩緩地、極其小心地低下頭,目光落在她濡濕的鬢角和蒼白的側臉上。月光透過走廊盡頭高窗的鐵柵欄,在她臉上投下冷而破碎的光影。一種從未有過的、混雜著心疼、憐惜和某種尖銳刺痛的情緒,如同漲潮的海水,無聲而洶湧地漫過他荒蕪的心岸。
    …………………………………………………………
    深夜的海風,帶著白日喧囂褪盡後的涼意,卷著鹹腥的氣息,一陣陣地撲上岸來。白日裏溫柔的金色沙灘,此刻在朦朧的月光下顯出一種遼闊而寂寥的灰白。海浪不再是陽光下跳躍的碎金,而像不知疲倦的巨獸,一遍遍用沉悶的咆哮衝擊著黝黑的礁石,發出亙古不變的“嘩——轟隆”聲,沉重得仿佛敲在人的心坎上。
    黃詩嫻抱著膝蓋,坐在一塊被海水衝刷得光滑冰涼的大石頭上。海風撩起她散亂的發絲,拂過她紅腫的眼眶。她身上還披著武修文在醫院門口慌亂間脫下來塞給她的那件洗得發白的舊外套,寬大的衣服裹著她,更顯得她形單影隻,仿佛隨時會被這無邊的海夜吞沒。
    武修文沉默地坐在她旁邊稍低一點的位置,保持著一點克製的距離。腳下是細軟的沙子,帶著退潮後的微涼。他手裏無意識地攥著一把沙子,細小的顆粒從指縫間漏下,又被海風卷走。每一次海浪拍打礁石發出的巨響,都讓他不由自主地繃緊一下神經,仿佛那聲音隨時會帶來某個來自醫院的、決定命運的消息。
    他不敢說話。任何言語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甚至可能成為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他隻能沉默地陪著,像一塊礁石,笨拙地守著一葉隨時會傾覆的扁舟。
    長久的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隻有海浪不知疲倦的轟鳴。
    終於,黃詩嫻的聲音幽幽地響起,輕飄飄的,被海風吹得幾乎破碎,卻清晰地鑽進武修文的耳朵裏。
    “我爸他……一直那麽硬朗的一個人。”她盯著遠處黑暗中起伏的海麵,眼神空洞,“出海,拉網,扛幾百斤的漁獲……眉頭都不皺一下……怎麽會……”
    她吸了吸鼻子,聲音裏帶上濃重的鼻音和無法抑製的顫抖:“今天下午,還在碼頭跟人爭搶泊位,嗓門大得整條船都聽得見……怎麽就……突然倒下了……” 她猛地停頓,肩膀又開始細微地抖動起來,像是極力壓抑著新一輪的崩潰。
    武修文的心跟著狠狠一揪。他張了張嘴,喉嚨幹澀得發痛,最終隻是更緊地攥住了掌心的沙子。
    “家裏……都亂了。”黃詩嫻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深重的疲憊和茫然,“我哥……他整個人都懵了,在手術室外隻會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我媽……從聽到消息就一直哭,哭得暈過去兩次……我伯母在旁邊扶著,也一直在掉眼淚……” 她抬手,用袖子狠狠抹了一下眼睛,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粗暴。
    “他們……他們看著我……”她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而壓抑,像繃緊到極限的琴弦,“那眼神……好像天塌下來了,而我……我是唯一還站著的人……我必須撐著……我必須……不能倒……”
    她猛地轉過頭,看向武修文。月光下,她的眼睛紅腫得像桃子,眼底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火焰和深深的委屈:“可我能怎麽辦?修文!我能怎麽辦啊!醫生說的話你也聽到了!‘最壞的準備’!那是什麽意思?啊?那是什麽意思!”
    她幾乎是吼了出來,聲音在海浪聲中顯得異常淒厲,帶著哭腔的質問,像刀子一樣割裂著夜色,也狠狠剜在武修文的心上!
    吼完這一句,她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肩膀驟然垮塌下來,身體重新蜷縮起來,額頭抵在膝蓋上,壓抑的嗚咽聲悶悶地傳出來,比剛才更加絕望無助。
    武修文隻覺得胸口被巨大的石塊堵得死死的,悶痛得幾乎無法呼吸。他看著她劇烈顫抖的、縮成一團的背影,那件屬於他的舊外套下,是她承擔著整個家庭重壓的、單薄得令人心碎的肩背。
    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幾下,嘴唇動了動,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詩嫻。” 他叫她的名字,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他自己都陌生的、試圖安撫的力量。
    黃詩嫻的嗚咽聲停頓了一下,但她沒有抬頭,依舊緊緊抱著自己。
    武修文深吸了一口帶著鹹腥味的冰冷空氣,仿佛要從中汲取一點勇氣。他望著眼前這片在月光下翻湧不息、充滿未知力量的大海,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努力穿透海風的呼嘯:
    “你還記得……我寫過的幾句歪詩嗎?”
    黃詩嫻的肩膀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武修文沒有看她,目光投向遠處那片被黑暗和浪花吞噬又不斷顯露的礁石群。他的聲音在風浪中顯得有些飄忽,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力量:
    “那幾句……‘礁石碎裂處,才有新岸誕生;浪頭拍得最狠的地方,藏著最深的海港。’”
    他頓了頓,仿佛在咀嚼自己寫下的每一個字,又像是在積蓄力量。海風吹亂了他額前的碎發,露出他此刻異常清晰而堅定的眉眼。
    “以前在鬆崗,落聘的時候……覺得天都黑了,路也斷了。”他緩緩說著,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好像全世界都在嘲笑你是個沒用的廢物。那時候,真覺得……不如一頭栽進河裏算了,一了百了,幹淨。”
    他自嘲般地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在月光下顯得有些苦澀。
    “可後來呢?跌跌撞撞來了海田……遇見李校長,遇見梁主任……遇見你,”他側過頭,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深沉地落在黃詩嫻的側臉上,“遇見那麽多……伸出手拉我一把的人。”
    黃詩嫻不知何時已抬起了頭,紅腫的眼睛怔怔地望著他,月光映在她眼底,像落入了兩顆破碎的星辰。
    “你看,”武修文的聲音沉靜下來,帶著一種曆盡波折後的篤定,像磐石,“最硬的礁石碎了,新的岸就露出來了。浪頭拍得人粉身碎骨的地方,下麵可能就是能停靠大船的深水港!詩嫻,人這一輩子……哪能都是風平浪靜的好天氣?”
    他微微傾身,目光灼灼地鎖住她滿是淚痕的臉,每一個字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試圖激起她生機的漣漪:
    “黃伯伯還沒出來!醫生說的,是‘可能’,是‘風險’!不是‘一定’!你自己先垮了,先認了那個‘最壞’……你讓裏麵還在拚命的黃伯伯怎麽辦?讓外麵眼巴巴等著你撐著的阿媽、阿哥怎麽辦?”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種近乎質問的力量,卻又飽含著不容置疑的支撐:
    “你得站起來!黃詩嫻!你得像你爸一樣硬朗!風浪來了,船就得頂著風浪開!天塌不下來!就算塌了,也得有人頂著!”
    海風卷起他的衣角,獵獵作響。他不再是那個沉默寡言、習慣性低著頭的代課老師。此刻,他像一塊被風浪磨礪出的礁石,嶙峋、沉默,卻蘊含著一種能劈開絕望的、原始而磅礴的力量!
    黃詩嫻徹底呆住了。
    她紅腫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看著他被月光勾勒出的、異常清晰而堅定的輪廓。看著他眼中那兩簇在絕望深海裏驟然點燃的、不容置疑的火焰!那火焰滾燙,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信念,穿透她冰封的恐懼和淚水,直直地撞進她瀕臨枯竭的心底!
    他笨拙的詩句,他嘶啞的質問,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火焰……像一道撕裂厚重烏雲的閃電,猛地劈開了她眼前那一片令人窒息的絕望黑暗!
    滾燙的淚水,毫無預兆地再次洶湧而出!
    但這一次,不再是無聲的、絕望的奔流。她猛地抬手捂住了嘴,指縫間溢出壓抑不住的嗚咽,肩膀劇烈地抖動著,淚水大顆大顆地砸落在冰冷的岩石上,暈開深色的痕跡。然而,透過那洶湧的淚水,武修文清晰地看到——那雙曾盛滿死寂和恐懼的眸子深處,有什麽東西正在劇烈地翻湧、掙紮!像深埋的種子在巨石下拚盡全力頂開縫隙,終於,一絲微弱卻無比倔強的光亮,刺破了絕望的堅冰,在她眼底倏然亮起!
    那光,脆弱,卻帶著新生的銳利!
    月光如水銀般傾瀉,溫柔地勾勒著她被淚水浸透卻不再完全垮塌的側影。海風卷起她散落的發絲,拂過他因激動而微微發燙的臉頰。就在這一刻,就在她眼底那束光刺破黑暗的瞬間,武修文一直緊繃如岩石的心弦,驟然間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洶湧而滾燙的洪流狠狠衝垮!
    那感覺如此清晰,如此猛烈,如同一個巨浪毫無預兆地拍上心岸,卷走了所有沉積的沙礫和遲疑!
    他看清了。
    看清了那束光在他心底映照出的、早已存在卻被他刻意忽略的圖景——原來每一次她遞來溫熱飯菜時指尖不經意的觸碰,每一次在講台上默契交換眼神時的安心,每一次她帶著海風氣息的笑容,甚至此刻她絕望中掙紮出的脆弱微光……早已像無聲的潮汐,日複一日地衝刷著他封閉的心岸,留下無法磨滅的印記!
    那不僅僅是感激,不僅僅是同情。
    那是……黃詩嫻。
    這個認知帶著雷霆萬鈞的力量,狠狠擊中了他!讓他渾身的血液瞬間沸騰,又在下一秒被一種近乎窒息的、混雜著巨大喜悅和深沉惶恐的洪流淹沒!他幾乎能聽到自己胸腔裏那顆心髒,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和速度,瘋狂地撞擊著肋骨,發出擂鼓般的巨響!咚!咚!咚!每一下都敲打著那個呼之欲出的名字!
    他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指尖在冰冷的沙地上蜷縮、用力,幾乎要摳進堅硬的沙殼裏去!一股從未有過的、陌生的衝動在四肢百骸裏瘋狂奔竄,叫囂著要衝破他所有的克製和藩籬——他想伸出手,想拂開她臉上冰冷的淚痕,想觸碰她眼底那束剛剛燃起的微光!想用最直接、最滾燙的方式告訴她……
    “詩嫻……” 他喉結劇烈地滾動,沙啞的嗓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那兩個字仿佛有千鈞之重,又帶著一種即將破繭而出的滾燙。
    在這名字脫口而出,情感即將決堤的臨界點時:“嗡……嗡……嗡……”
    一陣冰冷而執著的震動,猝不及防地從武修文褲袋深處猛地傳來!像一條毒蛇驟然蘇醒,狠狠咬住了他沸騰的神經!
    所有的熱血,所有的衝動,所有即將噴薄而出的滾燙話語,在這突兀而刺耳的震動聲中,瞬間凍結!
    武修文剛剛被熱血充盈、顯出幾分生動甚至銳利的臉龐,刹那間僵冷如石雕!那擂鼓般的心跳聲戛然而止,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死死扼住!
    他猛地低下頭,動作僵硬得如同生鏽的機器,手伸向褲袋,指尖冰涼得不帶一絲溫度。黃詩嫻也被這震動驚醒,她眼底那抹剛剛燃起的微光,驟然被巨大的恐懼覆蓋,身體不由自主地繃緊,像一隻受驚的鹿,惶然無助地看著他掏手機的動作,嘴唇無聲地顫抖起來!
    屏幕的光,在黑暗中亮起,刺眼得如同鬼火!屏幕上跳躍的名字,像一道冰冷的判決符咒,瞬間抽空了武修文肺裏所有的空氣!
    時間仿佛凝固了!海浪的咆哮,海風的嗚咽,都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扭曲,變成令人窒息的背景噪音!
    武修文的手指懸在接聽鍵上方,微微顫抖著,遲遲無法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