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家長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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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屏幕幽幽的光,像一小團冰冷的鬼火,在濃稠的夜色裏,頑固地跳躍著那個名字:葉水洪!
“嗡……嗡……嗡……”
震動持續不斷,執著得近乎殘酷。武修文的手指懸在接聽鍵上方,僵直著,細微卻無法抑製地顫抖。那震動似乎順著指尖的神經一路竄上來,狠狠絞住了他的心髒!每一次搏動都變得艱澀而沉重,帶著鐵鏽般的鈍痛。
上一秒,海風還裹挾著黃詩嫻發絲上清甜的皂角香,縈繞在他鼻尖。他幾乎能感受到她溫熱的氣息拂過自己緊繃的下頜線,能看清她眼底那片被淚水洗過、脆弱又帶著一絲隱秘期盼的微光。他差一點就要不顧一切地伸出手,拂去她臉頰上的濕痕,差一點就要讓那滾燙到灼燒喉嚨的話語衝口而出!
可此刻,所有被海風催生、被月光點燃的勇氣和衝動,都被這冰冷的震動碾得粉碎!他像一尊驟然被抽走了所有生機的石像,連呼吸都凝滯了。
黃詩嫻顯然也看清了屏幕上那個名字。她眼中的光芒瞬間熄滅,被巨大的恐懼覆蓋。身體猛地繃緊,像一隻被獵槍瞄準的幼鹿,惶然無助地看向武修文,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嘶……”
武修文喉嚨深處發出一聲破碎的、幾乎聽不見的嘶啞氣音。指尖最終重重地、帶著某種認命般的力道,按下了紅色的拒接鍵!
屏幕的光暗了下去。
世界卻並未因此恢複安靜!海浪的咆哮,風的嗚咽,此刻聽在耳中,隻剩下一種空洞而遙遠的背景噪音,嗡嗡作響……沉重的死寂,壓得人喘不過氣。
“……對不起!”
武修文的聲音幹澀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砂紙上磨出來的。他甚至不敢去看黃詩嫻的眼睛,那裏麵剛剛燃起的微光,是被他親手掐滅的。
黃詩嫻猛地低下頭,肩膀幾不可察地瑟縮了一下,手指用力地絞緊了自己的衣擺。海風拂過,吹起她散落的鬢發,遮住了她瞬間蒼白失色的臉頰。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冰冷。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瞬,也許有一個世紀那麽漫長。
“……回去吧!” 黃詩嫻的聲音很輕,帶著極力壓抑的哽咽和疲憊,“風……風太大了。”
她甚至沒有等武修文的回應,猛地轉過身,幾乎是踉蹌著,沿著來時的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單薄的背影被慘淡的月光拉得很長,在寂寥的沙灘上,投下一道倉皇而孤獨的影子。
武修文僵硬地站在原地,望著那決絕的背影迅速融入更深的黑暗。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捏,痛得他幾乎彎下腰去!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的軟肉裏,試圖用這尖銳的刺痛來抵抗胸腔裏那片巨大的、空茫的失落和恐慌。
葉水洪……為什麽是現在?
他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那片被情潮浸染過的柔軟徹底消失,隻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沉重的疲憊和冰冷。他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一步一步,沉默地跟在黃詩嫻身後,保持著不遠不近、卻再也無法逾越的距離……
……
海田小學六年級一班的教室裏,燈火通明。日光燈管發出的“嗡嗡”電流聲,在這過分安靜的空間裏顯得格外清晰。空氣中彌漫著粉筆灰、舊書頁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氣息。
武修文站在講台旁,背對著空蕩蕩的座位。他麵前的講台上,攤開著一本厚厚的教案,旁邊是連夜整理打印出來的家長會發言提綱、每一份都標注著學生名字的詳細成績分析圖表、以及一摞挑選出來準備展示的優秀作業本。墨跡猶新,紙頁的邊緣因為反複翻閱而微微卷起。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將昨夜海邊那冰冷刺骨的一幕從腦海中驅散。可指尖殘留的、拒絕電話時那一下重按的觸感,和黃詩嫻最後那個倉惶孤獨的背影,卻如同跗骨之蛆,頑固地盤踞著。他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強迫自己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手中那份發言稿上。
嘴唇無聲地開合著,反複練習那些早已爛熟於心的句子,每一個字的發音、停頓、輕重,都在心裏過了無數遍。他用的是普通話,是他在海田小學立足、也是昨夜在海灘邊試圖對黃詩嫻傾訴時選擇的語言。隻是此刻,這語言變得無比沉重。
“……期中檢測……整體進步……分層教學效果顯著……”
他低低地念著關鍵詞,聲音幹澀緊繃,手心裏全是汗,幾乎要把那幾張薄薄的紙浸透。
“咚!咚!咚!” 幾聲清脆的敲擊聲打破了沉寂。
武修文驚得肩膀一顫,猛地抬頭。
教室門口,黃詩嫻站在那裏。她顯然也精心準備過,換上了一套剪裁合身的米白色職業套裙,襯得她身姿挺拔,臉上也重新上了淡妝,巧妙地遮掩了眼睛下方淡淡的青影。隻是那眼神,失去了往日的明亮靈動,像蒙著一層看不透的薄霧,平靜得有些疏離。
“武老師,” 她的聲音很穩,公事公辦的口吻,聽不出昨夜沙灘上的半分波瀾,“李校和梁主任在辦公室等你,關於家長會的流程,最後再碰個頭。”
“哦……好,好的,黃老師!”
武修文連忙應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他手忙腳亂地把桌上的資料收攏疊好,眼神飛快地掠過黃詩嫻平靜無波的臉,想捕捉哪怕一絲一毫的情緒殘留,卻一無所獲。那層職業化的麵具,戴得嚴絲合縫。
在他抱著資料,有些僵硬地要從她身邊經過時……
“等等!”
黃詩嫻忽然出聲,武修文腳步一頓。
她向前一步,靠近他,一股熟悉的、淡淡的清香縈繞過來,不再是海邊的皂角香,而是她慣用的那款梔子花香水的味道。武修文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身體頓時繃緊了!
她的手指,帶著微涼的指尖,極其自然地伸向他深藍色西裝的領口內側,動作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指尖不經意地擦過他頸側的皮膚,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
“領子,” 她輕聲說,目光專注地落在他肩頸交接處,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沒翻好。”
她的手指靈巧地一勾一翻,將那一點不馴服的衣領妥帖地整理好,隨即迅速收回手,退後半步,拉開了安全的距離。
整個過程不過兩秒。
沒有眼神交流,沒有多餘的話語。那微涼的觸感卻像一小簇火苗,在武修文頸側的皮膚上短暫地灼燒了一下,隨即又被更深更冷的空虛取代。
他喉嚨發緊,隻低低地擠出一句:“……謝謝!”
黃詩嫻微微頷首,側身讓開通道:“快去吧,別讓校長他們等!”
武修文抱著那疊沉甸甸的資料,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教室。走廊裏,他下意識地抬手,輕輕碰了碰剛才被她指尖拂過的頸側皮膚,那裏似乎還殘留著那一點轉瞬即逝的微涼與……難以言喻的悸動。然而昨夜冰冷的海風,葉水洪那刺目的名字,還有她最後那決絕的背影,再次洶湧地壓上心頭,將那一點微弱的悸動徹底碾滅。他甩甩頭,強迫自己加快腳步。
校長辦公室裏煙霧繚繞。李盛新和梁文昌並排坐在辦公桌後,兩人麵前的煙灰缸裏已經堆了好幾個煙頭。
“修文老師來了?坐!” 李盛新指了指對麵的椅子,臉上的笑容一如既往地帶著寬厚和鼓勵,隻是眼下的皺紋似乎更深了一些,顯露出連日忙碌的疲憊。他順手把手裏快燃盡的煙摁滅。
梁文昌則沒說話,隻是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鏡,鏡片後的目光銳利依舊,他拿起武修文帶來的資料,直接翻到成績分析圖表那幾頁,手指在幾個關鍵數據上點了點,眉頭微微蹙起!
“這部分,進步率百分之十五點三?你確定這個數據核驗過了?‘分層教學’的具體實施案例,家長提問時,要能立刻拿出實例支撐,光有圖表還不夠,得有‘人’的故事!尤其是那個王小海,從墊底到及格線上,他的作業本帶了嗎?”
武修文連忙從資料堆裏,抽出王小海那本字跡雖然依舊潦草,但明顯工整許多、錯誤率大減的數學作業本,翻到幾處批注著“進步顯著!繼續努力!”的頁麵。
“帶了,主任!這裏,還有這裏,是他前、後對比最明顯的地方!另外,二班的陳曉敏,基礎好但粗心,通過針對性訓練,這次應用題全對,她的卷子和錯題本我也準備了!”
梁文昌接過本子,仔細翻看,緊繃的下頜線終於鬆弛了一些,鼻子裏“嗯”了一聲,算是認可。他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看向武修文的眼神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托付……
“修文,今晚,不隻是你一個人的背水一戰,普通話推廣能不能繼續走下去,學校這塊試驗田還能不能保住……全看家長們今晚買不買賬!你肩膀上的擔子,重得很!但我和李校,信你!”
李盛新用力拍了拍武修文的肩膀,那力道沉甸甸的:“別有包袱!把你平時怎麽帶孩子們的那股勁兒,拿出來!把你寫的那些教案裏頭的巧思,講出來!家長們要看的,是真東西,是孩子們實實在在的進步!拿出你‘風流才子’的自信來!”
他開了個玩笑,試圖緩解氣氛,但眼神裏的鄭重絲毫不減。
武修文心頭一熱,又被巨大的壓力拿捏住。
他用力點頭:“校長,主任,我明白!”
這時,辦公室虛掩的門“砰”一聲被撞開!
鄭鬆珍像一陣風似的卷了進來,手裏還揮舞著一個保溫桶,臉上是藏不住的興奮和八卦之光!
“哇塞!修文老師!帥炸了啊,這身西裝!嘖!嘖!嘖!人靠衣裝馬靠鞍,這走出去妥妥的偶像劇男主!”
她誇張地上、下打量著武修文,目光最後落在他被黃詩嫻整理過的衣領上,眼神一下子變得促狹起來:“哎喲,這領子翻得……嘖!嘖!倍兒精神!誰這麽心靈手巧啊?”
她故意拖長了調子,眼神瞟向門口的方向。
武修文的耳根“騰”地一下就紅了,尷尬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
“鬆珍!” 李盛新板起臉,語氣帶著警告,“都什麽時候了,還鬧!東西放下,忙你的去!”
“遵命,校長大人!”
鄭鬆珍吐了吐舌頭,趕緊把保溫桶放在桌上,又飛快地對武修文做了一個“加油”的口型,才笑嘻嘻地溜走了。
梁文昌無奈地搖了搖頭,重新戴上眼鏡,指著保溫桶對武修文說:“詩嫻那丫頭讓小麗送來的,說是提神的參茶。趁熱喝兩口,定定神!時間差不多了,準備進場!”
武修文看著那個印著小碎花的保溫桶,心裏頭百味雜陳!他默默擰開蓋子,一股混合著參味和紅棗清甜的熱氣,一個勁兒往鼻孔裏鑽!溫熱的液體滑入喉嚨,帶來一股暖意和力量,卻無法真正驅散心頭的寒意與沉重!他最後看了一眼保溫桶,深吸一口氣,抱起那疊承載著期望、質疑和自己未來命運的資料,挺直脊背,走向燈光通明的階梯教室……
門推開的一刹那,嗡嗡的議論聲浪撲麵而來!
無數道或好奇、或審視、或明顯帶著不信任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