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家訪新發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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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辦公室裏死寂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塊,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手機屏幕上那猩紅的匿名指紋,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武修文的視網膜上,留下灼痛的殘影。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衝刷耳膜的轟鳴,也能感受到四麵八方投來的視線:震驚、探究、鄙夷、幸災樂禍……無數道目光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將他牢牢困在中央,動彈不得。
    隔著幾張辦公桌的距離,黃詩嫻的臉色依舊慘白,握著手機的手指用力到骨節泛白,微微顫抖。但她的眼神,在最初的驚怒之後,卻燃起了一團近乎決絕的火焰。她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膛起伏,像是要對抗那冰冷的窒息。她的目光穿越人群,死死鎖定了武修文,裏麵沒有退縮,隻有一種無聲地宣告:別低頭!
    就在這時,教導主任梁文昌終於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來,他用力清了清嗓子,那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肅靜!都肅靜!”他幾步走到辦公室中央,臉色鐵青,眼神銳利地掃視全場,“一張來曆不明的照片,幾句匿名的汙蔑!就值得你們這樣議論紛紛?!教師的基本素養呢?都給我回到工作崗位上去!這件事,學校會徹查!在調查結果出來之前,任何人不得傳播謠言,否則嚴肅處理!”
    他最後幾個字咬得極重,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嗡嗡的議論聲被強行壓了下去,老師們紛紛垂下頭,或坐回位置,或假裝忙碌,但空氣中那股詭異的暗流並未消失,隻是暫時沉入了水底。武修文能感覺到那些目光像無形的鉤子,依舊黏在他的背上。
    林方瓊臉上驚愕的表情還未完全褪去,她看著梁文昌,又飛快地瞥了一眼窗邊的黃詩嫻和僵立原地的武修文,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最終還是緊緊抿住,低頭翻開了教案,隻是那翻頁的動作又急又重,泄露出她內心的不平靜。趙皓星則皺緊了眉頭,目光在武修文身上停留片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和擔憂。
    “武老師,”梁文昌轉向武修文,聲音低沉而凝重,“你跟我來一趟。”他又看了一眼黃詩嫻,“黃老師也請稍等片刻。”
    武修文隻覺得雙腿灌了鉛,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他能感覺到黃詩嫻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像冬日裏唯一的光源。梁文昌的辦公室門在身後關上,隔絕了外麵那些針紮似的視線,但並未隔絕那沉重的壓力。
    “坐。”梁文昌指了指沙發,自己也坐到了辦公桌後,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說說吧,昨天晚上,到底怎麽回事?那張照片……”他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辭,“影響太惡劣了!匿名帖直接發在教師大群裏,現在恐怕連局裏都知道了!‘師德敗壞’、‘深夜留宿’、‘衣衫不整’……這每一個詞都是能把人釘死的釘子!”
    武修文喉嚨幹澀發緊,他強迫自己抬起頭,迎上梁文昌審視的目光,將昨夜黃海濤突然來訪、自己發燒淋雨、黃詩嫻收留照顧的經過,艱難地複述了一遍,聲音嘶啞低沉,每一個字都像從砂礫中擠出來。他刻意強調了高燒和暴雨的客觀情況,也提到了黃海濤對妹妹的過度保護,以及自己今早離開時的清醒狀態。
    “梁主任,事情就是這樣。我……我和黃老師之間,清清白白!絕無任何逾矩之處!”武修文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眼神卻異常堅定,“我可以用我的前途,用我的人格擔保!這是汙蔑!是有人蓄意為之!”
    梁文昌沉默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發出沉悶的篤篤聲。辦公室裏的空氣幾乎凝滯。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長長歎了口氣,語氣複雜:“修文啊,我相信你的為人。李校長當初力排眾議把你招進來,就是看中你的品性和能力。但是……”他話鋒一轉,眼神銳利,“人言可畏!現在這照片鐵證如山,傳得沸沸揚揚,你一句‘清清白白’,別人憑什麽信?尤其是匿名者直接點出‘師生戀’這個最敏感的雷區!還有黃老師哥哥那個眼神……太容易引人聯想了!局裏如果介入調查,壓力會非常大!”
    “我知道……”武修文的心沉了下去,巨大的無力感攫住了他。葉水洪!一定是葉水洪!這陰毒的手段,比直接開除他更狠,是要徹底毀掉他賴以生存的名譽和根基!
    “當務之急,”梁文昌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對著他,“第一,你和黃老師都要保持冷靜,謹言慎行!任何過激的反應都可能被解讀成心虛!第二,學校會立刻啟動內部調查,我們會找黃海濤了解情況,也會查匿名帖的來源。第三……”他轉過身,目光落在武修文蒼白的臉上,“你原定的家訪計劃,今天……照常進行!”
    武修文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錯愕。這種時候,還出去家訪?
    “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自亂陣腳!”梁文昌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老教育工作者特有的沉穩,“教學工作是你的本分!學生的事不能耽誤!頂著壓力,把該做的事情做好,用行動證明你心裏裝的首先是學生!這比任何辯解都更有力!明白嗎?”
    武修文怔怔地看著梁文昌,一股複雜的熱流猛地衝上眼眶。他明白了梁文昌的用意。這是在風暴中心,為他強行開辟一條路,一條用責任和行動來對抗汙名的路。
    “我……我明白了,梁主任!”武修文用力地點點頭,聲音裏多了一絲力量。
    “去吧。”梁文昌揮揮手,“記住,穩住了!天塌不下來!”
    走出梁文昌辦公室,走廊裏異常安靜,但武修文能感覺到那緊閉的門後,有多少雙耳朵在豎著。他挺直了背脊,目不斜視地走向自己的辦公桌,開始收拾家訪需要的筆記本、學生資料。他能感覺到那道熟悉的目光一直跟隨著他:黃詩嫻還坐在窗邊的位置上,沒有動。
    他深吸一口氣,拿起東西,走向門口。經過她身邊時,腳步不由自主地停頓了半秒。他不敢看她,隻低聲快速地說了一句:“我去家訪了。”聲音幹澀。
    “嗯。”一個極輕、卻異常清晰的回應傳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小心點。”
    這三個字,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武修文冰冷的心湖裏,漾開了一圈微弱的漣漪。他不敢停留,加快腳步走出了辦公室。
    正午剛過,陽光卻顯得有些有氣無力。武修文騎著那輛舊自行車,穿梭在城中村狹窄、喧鬧的街巷裏。空氣裏混雜著飯菜香、魚腥味和劣質煤球燃燒的氣息。按照學生信息登記表上的地址,他找到了小浩的家。那是“握手樓”群中的一棟,光線被擠壓得十分微弱。
    狹窄的鐵門打開,一股淡淡的黴味混合著消毒水的氣味撲麵而來。開門的是小浩,一個瘦小的男孩,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看到武修文,他局促地低下頭,小聲喊了句:“武老師好。”聲音細若蚊蠅。
    “小浩好!”武修文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自然,盡管心頭的重壓絲毫未減。
    屋子很小,一眼就能望到頭。一室一廳的格局,陳設極其簡單,卻收拾得異常幹淨整潔,甚至可以說是一塵不染。地板光可鑒人,不多的幾件家具擺放得一絲不苟,連沙發上的靠墊都拍打得棱角分明。然而,這種過分的整潔,卻透出一種冰冷的空曠感,缺少了普通家庭應有的那種隨意的生活氣息和煙火氣。屋子裏靜悄悄的,隻有老式掛鍾單調的滴答聲。
    “老師,您坐!”小浩指了指那張硬邦邦的木沙發,自己則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
    “你爸媽……不在家?”武修文環顧四周,問道。
    小浩的頭垂得更低了:“爸爸……在鄰市的工地。媽媽……在碼頭那邊幫人補漁網,要……很晚才回來。”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帶著一種習慣性的麻木。
    武修文的心揪了一下。他站起身,溫和地說:“老師能看看你平時學習的地方嗎?”
    小浩點點頭,帶著武修文走進小小的臥室。靠窗擺著一張舊書桌,桌麵同樣收拾得整整齊齊,課本、作業本碼放得像刀切過一樣。書桌上方貼著一張課程表,字跡工整。然而,最吸引武修文目光的,是旁邊牆上掛著的那個小小的塑料掛籃,裏麵塞滿了各種顏色、大小不一的便利貼。他忍不住走近了幾步。
    那些便利貼密密麻麻,字跡各異,顯然出自不同人之手,但內容卻驚人地相似:
    【浩仔,飯在鍋裏熱著,記得吃完寫作業。媽媽今天趕海,晚歸】
    【浩,冰箱裏有包好的餃子,自己煮。別碰煤氣!媽媽去批發市場了】
    【兒子,爸這月工資匯了,抽屜裏有錢,自己買點吃的。聽媽媽話】
    【浩仔,明天降溫,加衣服!抽屜第二格有感冒藥。媽媽加班】
    【浩,對不起,媽媽今天回來更晚了。錢在桌上,你去樓下吃碗麵。作業寫完早點睡】
    其中一張貼在冰箱門上的便利貼,字跡被不知是水漬還是油漬暈開了一大片,顯得格外刺眼:
    【浩仔,媽媽今天趕海,飯在鍋裏熱著。自己吃。對不起……又晚歸了】
    那個“對不起”三個字,幾乎被油汙完全吞噬。
    武修文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張被油汙浸染的便利貼上,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悶痛得幾乎無法呼吸。這哪裏是一個家?這分明是一個由無數張便利貼勉強維係起來的、冰冷的生存驛站!小浩那過早的沉默、那份與年齡不符的謹慎自律,還有他近期作業裏偶爾流露出的疲憊和恍惚,瞬間都有了最殘酷的答案:隱形留守兒童。父母在生活的重壓下疲於奔命,用一張張紙條代替了陪伴和溫度,而孩子則在無人注視的角落,過早地學會了自我管理,也過早地失去了童年的色彩和安全感。
    他想起自己山區老家那些同樣沉默的弟妹,想起父親佝僂的背影和母親粗糙的雙手,一種深切的同病相憐和無法言說的酸楚猛地湧上喉嚨。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湧的情緒,轉過身,盡量用最平穩的語調問小浩:“平時……都是自己照顧自己嗎?”
    小浩點了點頭,依舊垂著眼:“嗯。習慣了。”
    “學習上……有沒有覺得特別吃力?或者……晚上一個人,會不會害怕?”武修文放柔了聲音。
    小浩飛快地抬了一下眼,又迅速低下,搖了搖頭:“不怕。作業……都會做。”他停頓了一下,聲音更低了,“就是……有時候……有點……想媽媽。”最後幾個字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像重錘砸在武修文心上。
    他沉默了幾秒,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小浩瘦削的肩膀。男孩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瑟縮了一下,隨即又僵硬地挺直。這個細微的動作,讓武修文心裏又是一陣發怵。
    “小浩,你很棒!真的,比老師小時候厲害多了。”武修文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自己能把學習和生活安排得這麽好,非常了不起!以後……學習上或者生活上遇到任何困難,隨時都可以來找老師,好嗎?老師辦公室的門,一直為你開著。”
    小浩猛地抬起頭,眼睛裏第一次流露出清晰的驚訝和一絲不確定的光,他看著武修文,嘴唇動了動,最終隻是用力地點了點頭:“嗯!謝謝武老師!”
    離開小浩家那棟壓抑的“握手樓”,外麵的喧囂和陽光竟讓武修文感到一陣短暫的眩暈。他推著自行車,在嘈雜的街巷裏慢慢走著,腦海裏交替閃現著那張油汙的便利貼和小浩沉默的小臉。自己身上那所謂的“汙名”,與這孩子日複一日獨自麵對的冰冷現實相比,似乎都顯得……有些遙遠了。
    他拿出手機,屏幕上依舊幹幹淨淨,沒有想象中的狂轟濫炸,隻有幾個未接來電,來自李浩。但武修文知道,這平靜隻是表象。他點開那個置頂的、備注為“國際廚房”的小群。群裏異常安靜,最後一條信息還停留在昨天下午鄭鬆珍發的“今晚菜單:紅燒排骨+蒜蓉菜心!”。然而,就在幾秒前,一條新消息突然蹦了出來。
    【鬆珍不是真】:@所有人!氣死我了!氣死我了!你們看到群裏那個匿名狗放的東西了嗎?!哪個王八蛋幹的!老娘要是知道是誰,非把他/她嘴撕爛不可!詩嫻!修文!你們還好吧?!千萬別理那些爛人!我們信你們!
    幾乎是同時,林小麗的消息也跳了出來:
    【小麗不小】:詩嫻姐,修文哥,我剛下課才看到!太過分了!完全是汙蔑!我們都在!需要做什麽隨時說!@詩山有嫻 @武
    武修文握著手機的手指微微收緊。冰冷的屏幕似乎也因為這簡短卻充滿力量的話語,透出了一絲暖意。他盯著那兩個名字,那個屬於黃詩嫻的頭像依舊是灰色,沒有回複。一股強烈的衝動湧上心頭,他想立刻發點什麽,哪怕隻是一個“謝謝”。但手指懸在屏幕上方,最終還是沒有落下。此刻任何回應,都可能被有心人截圖、放大、扭曲。梁文昌的叮囑言猶在耳。
    他默默收起手機,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推著自行車,匯入了更嘈雜的人流,朝著下一個學生的家走去。陽光照在他略顯單薄的背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帶著一種沉默的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