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風雨欲來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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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浩的聲音像一把生鏽的鋸子,在武修文的神經上來回拉扯,每一個字都帶著毛刺,紮得他鮮血淋漓。
“以前……的東西?”武修文的喉嚨發緊,聲音幹澀得像是磨砂紙,“李浩,你說清楚!到底是什麽東西!”
“我……我也沒看清具體,好像是一封信……或者是什麽材料……關於你大學時候……還是剛工作那會兒的?”李浩的語氣支支吾吾,充滿了慌亂和愧疚,“葉校長他們關起門來說的,我隻隱約聽到幾句,說什麽‘證據確鑿’、‘這次一定要徹底…’修文,你到底得罪誰了?他們這次來勢洶洶,不像開玩笑!”
大學?剛工作?武修文的大腦飛速運轉,像一台過載的計算機,瘋狂檢索著可能被定義為“汙點”的過往。他自問行事磊落,家境清貧讓他更懂得謹言慎行,除了……
一個模糊的、幾乎被他遺忘的陰影,悄然浮上心頭。難道……是那件事?可那件事早已塵埃落定,怎麽會……
冷汗,瞬間浸濕了他背後的襯衫。比那封匿名郵件更甚的寒意,從腳底直躥頭頂。
“修文?修文你在聽嗎?”李浩的聲音帶著哭腔,“我對不起你!我知道我不該現在才告訴你,可我……我也怕啊!葉校長他們……”
“我知道了。”武修文打斷他,聲音出乎意料的平靜,隻有他自己知道,這平靜下麵是如何的驚濤駭浪,“李浩,謝謝你。這個人情,我記下了。”
他掛了電話,手臂無力地垂下,手機“啪”一聲掉在地板上,屏幕瞬間裂開蛛網般的紋路,像極了他此刻的心境。
他緩緩蹲下身,撿起手機,屏幕的碎裂映射出他扭曲而蒼白的臉。剛剛因為“生活數學”成功而點燃的激情,因為黃詩嫻的陪伴而升騰的暖意,在這一刻,被這通來自過去的電話,徹底凍結、碾碎。
教育局……直接捅到教育局!這不再是同事間的排擠質疑,不再是匿名的陰損招數,這是要把他往死裏整,要徹底斷送他的教師生涯!
葉水洪!羅天冷!你們到底想幹什麽!
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書架上,厚重的書籍嘩啦啦掉下來好幾本,揚起的灰塵在燈光下狂舞。憤怒、委屈、恐懼,還有一股深不見底的絕望,像野獸般在他體內咆哮,幾乎要衝破他的胸膛。
他該怎麽辦?能怎麽辦?對方手裏到底握著什麽“證據”?他連敵人露出了怎樣的獠牙都不知道!
這一夜,武修文房間的燈,亮到了天明。
第二天,武修文幾乎是靠著本能撐完了上午的課。他站在講台上,講解著“食堂菜價分析”的數據處理,聲音依舊平穩,邏輯依舊清晰,可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的靈魂仿佛抽離了身體,懸浮在半空,冷眼旁觀著這個可能即將失去一切的自己。
台下,那個在“菜價分析”項目中表現出色的學生——平時數學成績平平但心思細膩的陳明,再次給了他一個驚喜。他交上來的報告不僅數據翔實,邏輯嚴密,甚至用簡單的統計圖表分析了不同菜品搭配的營養成本和學生偏好,還附上了幾條對食堂采購的小建議。
“武老師,我……我周末跟我媽媽去了菜市場。”陳明有些靦腆,眼睛卻亮晶晶的,“我發現數學真的有用!我媽還誇我會過日子了!”
若是平時,武修文一定會欣喜若狂,會大力表揚這個找到了學習樂趣的孩子。可今天,他隻是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拍了拍陳明的肩膀,幹巴巴地說:“很好……繼續努力。”
那笑容僵硬得像一張不合尺寸的麵具。陳明敏銳地察覺到了老師的心不在焉,眼裏的光黯淡了些,默默回到了座位。
武修文心裏一陣刺痛。他辜負了孩子的期待。可他控製不了自己,李浩的話像魔咒一樣在他腦海裏循環播放。
禍不單行。下午,他就撞上了預想中的“師生矛盾”。
小組課題報告中,學習代表王聰和另一個男生張健,兩人的報告數據高度雷同,明顯存在抄襲。若是往常,武修文會耐心詢問,分開教育。但今天,焦躁和壓力像火山積壓在他胸口,他直接在全班麵前點了名,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厲。
“王聰,張健!解釋一下,你們兩組的數據為什麽一模一樣?獨立思考在哪裏?誠信在哪裏!”
王聰是個臉皮薄的男生,瞬間漲紅了臉,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張健卻梗著脖子,不服氣地頂撞:“我們就是一起討論的!借鑒一下怎麽了?憑什麽說我們抄襲!武老師你就是看我們不順眼!”
“借鑒和抄襲是兩回事!”武修文聲音拔高,粉筆頭差點捏碎在掌心,“錯了就是錯了,還強詞奪理!”
課堂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所有人都噤若寒蟬。
關鍵時刻,是黃詩嫻聞訊趕來。她沒有立刻介入,而是先悄悄向周圍學生了解了情況,然後把滿臉通紅的武修文輕輕拉到了一邊,低聲道:“修文,你狀態不對。這裏先交給我,你去辦公室喝口水,冷靜一下。”
她的聲音像一汪清泉,暫時澆熄了武修文心頭的邪火。他看著她冷靜而關切的眼神,一股巨大的愧疚感湧了上來。他都在幹什麽?把外麵的壓力發泄到了學生身上?
武修文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腳步沉重地離開了教室。
黃詩嫻轉過身,並沒有急於批評任何一個學生。她先讓委屈掉淚的王聰平複情緒,又把梗著脖子的張健帶到走廊,沒有說教,隻是輕聲問:“張健,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能告訴老師,當時是怎麽想的嗎?是不是覺得任務太難,想找同學幫幫忙?”
她的溫和態度瓦解了張健的防禦。他低下頭,嘟囔著:“王聰數學好……我就想參考一下……沒想到……”
“參考是好的,但直接拿來用,就失去了自己思考的過程,也對不起王聰的努力,對不對?”黃詩嫻循循善誘,“而且,武老師今天心情不好,說話重了點,老師代他向你們道歉。但我們錯了,也要勇敢承認,好嗎?”
教室裏,黃詩嫻讓王聰和張健麵對麵溝通。最終,張健主動向王聰道了歉,並表示會重新獨立完成報告。王聰也抹掉了眼淚,小聲說:“其實……我也有不對,應該堅持自己做的。”
一場風波,在黃詩嫻春風化雨般的調解下,悄然平息。而武修文,則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裏,雙手插進頭發裏,陷入了更深的自我厭棄。
傍晚,辦公裏的氣氛因為一件意外的事,短暫地溫暖了片刻。
教授五年級語文的劉老師,一位臨近退休的老教師,突發急性腸胃炎被送去了醫院。他帶的兩個班語文課和一堆待批的作文本瞬間沒了著落,他感到非常失落。
教導主任梁文昌正在發愁代課和批改作業的人選,武修文幾乎是想都沒想,就站了起來:“梁主任,劉老師的課,我先幫著頂上幾節吧。作業我也能分擔一部分。”
辦公室裏安靜了一瞬。所有人都知道武修文自己六年級的教學任務不輕,還有那個剛剛起步的“生活數學”項目。林方瓊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眼神複雜,沒說話。
梁文昌有些意外,也更欣慰:“修文,你……你自己那邊忙得過來嗎?”
“沒問題。”武修文語氣堅定,“劉老師平時沒少幫我們年輕人,現在他有事,我們搭把手是應該的。”
他這話一出,仿佛打開了某個開關。趙皓星立刻接口:“是啊,作文批改算我一份,我對五年級教材也熟。”
鄭鬆珍也舉手:“我下午沒課的時候也能幫忙看一些基礎練習!”
就連一直有些疏離的林方瓊,也悶悶地說了句:“需要代數學課的話,我課時可以調整一下。”
這一刻,平日裏或許各有心思的同事們,在一位老教師突如其來的病痛麵前,展現出了教師群體最樸素的互助精神。武修文看著這一幕,冰冷的心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暖流。看,這世界不全是陰謀和背叛,還有更多平凡的溫暖和善意。
晚上,武修文留在辦公室加班,埋頭批改著劉老師班上那摞得像小山的作文本。窗外夜色濃重,隻有他桌上一盞台燈散發著孤獨的光暈。
門被輕輕推開。
黃詩嫻提著一個小巧的保溫袋走了進來,腳步輕得像貓。
“就知道你還沒走。”她把保溫袋放在他桌上,打開,裏麵是一個精致的便當盒,裝著熱氣騰騰的鮮蝦雲吞,旁邊還有一小碟翠綠的青菜,“劉老師那邊安排妥當了,你也得顧著自己。晚飯肯定又沒好好吃吧?快,趁熱。”
食物的香氣驅散了辦公室的陳腐氣息,也瞬間擊中了武修文內心最柔軟的部分。他看著黃詩嫻在燈光下溫柔忙碌的側影,看著她眼底那抹無法掩飾的心疼,白天積壓的所有情緒——恐懼、委屈、自責、感動——像決堤的洪水,轟然衝垮了他強裝鎮定的堤壩。
他猛地伸出手,緊緊抓住了她正在擺放筷子的手腕。
黃詩嫻嚇了一跳,訝異地抬頭看他。
“詩嫻……”他的聲音嘶啞,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眼眶迅速泛紅,“我……我可能……要完了……”
他握著她手腕的力道大得驚人,仿佛她是茫茫大海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黃詩嫻的心猛地一沉。她反手握住他冰涼的手指,用力回握,聲音堅定而溫柔:“胡說!天塌下來還有高個子頂著呢!到底發生什麽事了?告訴我!”
武修文看著她,那雙總是盛滿笑意和聰慧的眼睛裏,此刻寫滿了毫無保留的信任和支持。他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將李浩那通電話的內容,以及自己內心深處那個模糊而可怕的猜測,斷斷續續地,和盤托出。
……
夜色更深了。
武修文將黃詩嫻送到家屬院樓下,這次,他看著她窗口的燈光亮起,卻沒有立刻離開。他站在那棵高大的桂花樹下,陰影將他整個人籠罩。
他掏出那個屏幕碎裂的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毫無血色的臉,和一雙沉靜得可怕的眸子。
恐懼依然存在,但傾訴之後,一種破釜沉舟的勇氣,正在緩慢滋生。
他不能坐以待斃。
他必須知道,葉水洪和羅天冷手裏的“證據”,究竟是什麽!
他必須想辦法,在風暴徹底降臨之前,找到自救的可能!
可是,從哪裏入手?誰能幫他?那段塵封的過往,究竟埋著怎樣的定時炸彈?
他抬起頭,望向黃詩嫻那扇亮著溫暖燈光的窗口,又緩緩移開視線,投向更遠處無邊無際的、沉沉的夜幕。
山雨,欲來。
而他,已然站在了風暴的最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