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校園生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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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修文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宿舍的。耳邊反複回響著李浩的話:“大學記過”、“道德有虧”、“調查組”。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紮得他體無完膚。那段他拚命想要遺忘、想要埋葬的過去,像掙脫了封印的惡鬼,張牙舞爪地撲來,要將他徹底吞噬。
    那還是他大二的時候。學校搞一場什麽“學風建設大討論”,要求每個班都要有“典型”。他當時年輕氣盛,因為替一位被教授誤解抄襲、家境同樣貧困的學長仗義執言,在公開討論會上言辭激烈了些,頂撞了係裏一位位高權重的領導。結果,“不尊重師長”“擾亂討論秩序”的帽子扣下來,最終換來了一個不輕不重的“記過”處分。雖然後來事實證明那位學長是被冤枉的,但他的處分卻因為“程序已走”而不了了之,檔案裏卻留下了極不光彩的一筆。
    這件事,一直是他心底最深的一根刺。他以為來到海田,一切可以重新開始。沒想到,葉水洪竟然如此狠毒,連這陳年舊賬都翻了出來!“道德有虧,不配為師”——這八個字,對於一個教師而言,簡直是毀滅性的打擊!比之前那種捕風捉影的“曖昧”舉報,要惡毒百倍!
    他癱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宿舍裏沒有開燈,黑暗像黏稠的液體將他包裹。絕望,如同窗外蔓延的夜色,無邊無際。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小心翼翼的敲門聲,還有鄭鬆珍壓低了的聲音:“武老師?武老師你在裏麵嗎?我們看到你臉色不好跑回來,沒事吧?”
    緊接著是林小麗的聲音:“武老師,開開門唄?我們帶了宵夜,一起吃點?”
    她們的聲音裏充滿了真誠的關切。若是平時,武修文或許會感到一絲暖意。但此刻,這關切卻像火焰,灼燒著他自慚形穢的心。他配嗎?配得上這些善良同事的關心嗎?他是一個“道德有虧”的人啊!
    他死死咬住下唇,沒有出聲,甚至屏住了呼吸。他像一隻受傷的野獸,隻想躲在黑暗的洞穴裏獨自舔舐傷口,拒絕任何光亮的探視。
    門外,鄭鬆珍和林小麗又敲了幾下,嘀咕了幾句“是不是睡著了”“看來心情真的不好”,腳步聲終於漸漸遠去了。世界重新歸於死寂。武修文把臉深深埋進掌心,肩膀無法控製地微微顫抖。他該怎麽辦?這一次,他還能像上次一樣,用一份紮實的教學計劃去對抗嗎?檔案裏白紙黑字的處分記錄,他要如何辯解?“仗義執言”?在官方的記錄麵前,多麽蒼白無力!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世紀那麽長,手機屏幕又亮了一下。是黃詩嫻發來的信息。隻有簡短的三個字:“還好嗎?”後麵跟了一個小小的、帶著問號的表情。
    這三個字,像最後一片雪花,落在了他早已不堪重負的心弦上。他幾乎能想象出她打字時微蹙著眉頭,擔憂又不敢過多打擾的樣子。
    他盯著那行字,眼睛酸澀得發痛。他想回複,想告訴她不好,一點也不好,他想把所有的委屈和恐懼都傾倒給她。可是,他能嗎?他把那個“不”字打了又刪,刪了又打,最終,隻回複了兩個字:“沒事。”發送成功後,他像是被抽幹了所有力氣,手機從掌心滑落,掉在地上,屏幕暗了下去。他連接受她溫暖的勇氣,都沒有了。
    ……
    第二天,武修文是頂著兩個濃重的黑眼圈出現在辦公室的。他盡力維持著表麵的平靜,但眼底的紅血絲和周身散發的低氣壓,讓每個靠近他的人都感覺到了異常。
    上課鈴響,他拿起教案,走向教室。每一步都沉重得像踩在泥沼裏。
    然而,當他推開六年級二班教室門的瞬間,卻意外地看到李盛新校長和梁文昌主任,竟然坐在教室後麵!他們像是尋常聽課一樣,麵前攤開著筆記本,神情平靜。武修文的心猛地一沉!調查組……這麽快就來了?還是……校長和主任已經知道了消息,先行來“考察”他了?
    他的指尖瞬間冰涼,幾乎握不住粉筆。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開始講課。聲音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顫。
    這節課,他講得前所未有的困難。注意力無法集中,知識點銜接生硬,甚至連叫學生回答問題時,都差點叫錯了名字。他能感覺到後排那兩道目光,如同探照燈一般,將他所有的慌亂和失常都照得無所遁形。
    完了。他在心裏想。徹底完了。不僅過去有汙點,連現在的課堂表現也如此糟糕。
    下課鈴終於響了。武修文幾乎是逃脫似的收拾好東西,不敢去看李盛新和梁文昌的表情,低著頭就想快步離開。
    “武老師。”李盛新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武修文的身體僵在原地。
    李盛新和梁文昌走了過來。梁文昌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竟帶著一絲難得的溫和:“修文,臉色這麽差?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了?轉正考試剛過,也別太繃著自己。”
    李盛新看著他,目光深沉,卻沒有絲毫質問的意思,反而說道:“課堂偶爾有發揮失常,很正常。別給自己太大負擔。你的教學能力,我們是清楚的。”
    武修文愕然抬頭,對上李盛新那雙洞悉一切卻又包容堅定的眼睛。他們……他們不是來興師問罪的?他們還不知道舉報信的事?還是說……知道了,卻選擇了相信他?
    這一刻,巨大的委屈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湧上心頭,讓他鼻腔發酸,幾乎要落下淚來。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卻一個字也發不出。
    “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李盛新又補充了一句,語氣不容置疑,“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看著校長和主任離開的背影,武修文站在原地,久久無法動彈。他們的話語,像是一個小小的避風港,在他即將被狂風暴雨掀翻的時刻,給了他一次喘息的機會。
    但這安全感轉瞬即逝。他知道,調查組就像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不知何時就會落下。
    ……
    周末,原本是“國際廚房”小團體約定好去附近臨海古村短途遊的日子。武修文以身體不適為由,想要推掉。他實在沒有心情,也無法麵對黃詩嫻。
    但鄭鬆珍和林小麗直接堵到了宿舍門口。“武老師,走吧走吧!都說好了的!”“就是,天天悶在學校裏,好人都要悶壞了!出去透透氣!”“詩嫻連便當都準備好了!超級豐盛!”她們不由分說,幾乎是半拉半拽地,把武修文推出了門。
    黃詩嫻就站在宿舍樓外的榕樹下,穿著一身淺藍色的棉麻長裙,海風拂動她的裙擺和長發。她手裏拎著一個大大的藤編食籃,看到他被推出來,臉上露出一絲淺淺的、帶著些微無奈的笑意,目光落在他身上,帶著小心翼翼的探詢。
    武修文的心,像是被那目光燙了一下,迅速別開臉。
    一行五人,搭上了前往古村的巴士。鄭鬆珍和林小麗刻意活躍著氣氛,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武修文靠窗坐著,沉默地看著窗外飛逝的風景。黃詩嫻坐在他斜前方,偶爾會和鄭鬆珍她們搭幾句話,聲音輕柔。
    到了古村,石板路蜿蜒,老榕垂髯,斑駁的牆壁訴說著歲月的故事。海風帶著鹹腥氣息穿過巷弄,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灑下斑駁的光點。
    景色是美的,但武修文的心卻像是蒙著一層灰霾,看什麽都隔著一層。他機械地跟著隊伍,對鄭鬆珍和林小麗關於各種貝殼風鈴、海螺手串的驚歎充耳不聞。
    黃詩嫻偶爾會停下腳步,指著某處古老的蠔殼牆或者精致的木雕窗欞,輕聲說幾句它的曆史由來。她的聲音很好聽,像山澗清泉。武修文會下意識地聽進去幾句,心弦被微微撥動,卻又在她目光轉過來時,迅速斂眸,恢複成一潭死水。
    中午,他們在海邊一片幹淨的礁石群旁找地方野餐。黃詩嫻打開食籃,裏麵的菜色果然豐盛誘人:白灼海蝦、薑蔥炒花蟹、蠔仔烙、清炒芥藍,甚至還有一壺熱辣辣的、驅寒的薑茶。
    “哇!詩嫻你也太賢惠了吧!”鄭鬆珍誇張地叫道。
    林小麗也附和:“就是!以後誰娶了我們詩嫻,真是天大的福氣!”她說這話時,眼神意有所指地瞟向武修文。
    武修文正拿起一個一次性餐盒,聞言手一抖,餐盒差點掉在地上。他感覺到黃詩嫻的目光似乎也若有若無地掃過他,他隻覺得臉上像有火在燒,連忙低下頭,悶聲說:“我……我去那邊看看。”說完,幾乎是落荒而逃,獨自一人走到不遠處的一塊巨大礁石上坐下,麵對著波濤起伏的大海。
    海浪拍打著礁石,發出單調而巨大的轟鳴。海風獵獵,吹亂了他的頭發,也吹不散他心頭的濃重陰雲。
    他聽到身後傳來鄭鬆珍壓低聲音的抱怨:“武老師怎麽回事嘛!好不容易出來玩,一直板著臉……”
    然後是黃詩嫻輕輕的聲音:“可能……真的不舒服吧。別說了,我們先吃。”
    她的理解,更像是一種折磨。過了一會兒,腳步聲自身後響起。很輕,但他知道是誰。
    黃詩嫻走了過來,手裏端著一碗盛好的飯菜,上麵放著兩隻剝好的紅彤彤的海蝦,還有一杯薑茶。她將東西放在他身邊的礁石上,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在他旁邊坐了下來,抱著膝蓋,也望向遠處海天一色的地方。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隻有海浪聲和海風聲交織。過了好久,久到武修文以為她會一直這樣沉默下去時,她忽然開口了,聲音很輕,幾乎要散在風裏,卻又清晰地鑽入他的耳膜:“武修文,海這麽大,什麽都能容下。你為什麽……偏偏容不下一點點靠近呢?”
    她的聲音裏,沒有質問,沒有抱怨,隻有一種深切的、幾乎要溢出來的疲憊和悲傷。武修文渾身劇震,猛地轉頭看向她。她也正看著他,眼眶微微泛紅,裏麵水光瀲灩,映著蒼茫的大海和此刻他震驚而痛苦的臉。
    (金句:原來有些人的殼,不是天生堅硬,隻是被失望和等待,慢慢熬成了痂。)
    他看著她的眼睛,那裏麵清晰地倒映著他的狼狽和掙紮。所有試圖築起的堤壩,在她這句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話語麵前,轟然坍塌。
    想要解釋,想要告訴她那該死的舉報信,告訴她那段不光彩的過去,告訴她他怕連累她,怕看到她失望的眼神……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更加殘忍的、自我防護的尖刺:“我的事……不用你管。你離我遠點……對大家都好。”
    他說完,不敢看她的表情,猛地站起身,因為動作太大,放在礁石上的那碗飯菜被帶翻,白米飯和紅蝦滾落在地,沾染上沙礫。黃詩嫻仰頭看著他,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那雙漂亮的眼睛裏的光,仿佛隨著那打翻的碗,一起碎裂了。她死死咬著下唇,沒有哭,也沒有說話,隻是那樣看著他,眼神從最初的震驚,慢慢變成了一種徹底的、冰冷的了然。
    她緩緩地、緩緩地低下頭,不再看他。武修文心如刀絞,他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做了更混蛋的事!他恨不得給自己兩拳!他幾乎是逃離了那片礁石,逃離了那個讓他無地自容的地方。
    回程的巴士上,氣氛降到了冰點。鄭鬆珍和林小麗看著臉色蒼白、眼神空洞的黃詩嫻,又看看麵如死灰、周身散發著生人勿近氣息的武修文,麵麵相覷,也不敢再多說話。
    武修文把自己縮在巴士最後一排的角落裏,閉上眼睛,假裝睡覺。可黃詩嫻那雙碎裂般的、冰冷的眼神,在他腦海裏反複播放,折磨得他幾近瘋狂。
    回到學校,天色已晚。武修文失魂落魄地往宿舍走,卻在路過教學樓下的布告欄時,猛地停住了腳步!
    布告欄前圍了不少剛返校的住宿生和老師,指著上麵新貼的一份通知,議論紛紛。武修文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躥頭頂!他撥開人群,擠到前麵。
    隻見布告欄最顯眼的位置,貼著一份蓋著區教育局紅色公章的通知:《關於成立工作組進駐海田小學核查有關情況的通知》。通知旁邊,還附著一張打印出來的、沒有署名的“情況說明”,雖然隱去了姓名,但那指向性明確的“某青年男教師”“大學期間曾因違反校紀受到記過處分”等字眼,像一把把燒紅的匕首,狠狠刺向武修文!
    周圍老師的目光,或好奇,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災樂禍,齊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武修文站在那裏,隻覺得天旋地轉,布告欄上的字跡變得模糊扭曲。他最恐懼的事情,終於以最公開、最羞辱的方式,降臨了。他像被剝光了衣服,扔在了大庭廣眾之下,接受所有人的審判。
    而就在這時,他眼角的餘光,看到了站在人群外圍的黃詩嫻。她也看到了布告欄上的內容,也聽到了周圍的議論。她的臉色煞白,一隻手緊緊捂住了嘴,那雙曾經盛滿溫柔和關切的眼眸,此刻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種他讀不懂的、深切的痛楚。
    她看著他,像是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然後,在武修文絕望的目光中,她猛地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跑開了,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漸濃的校道盡頭。
    武修文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知道,這一次,他可能……真的把她推開了,推得很遠很遠。
    工作組來了,風暴已至。而他,不僅失去了最後的盾牌,似乎……也弄丟了唯一可能溫暖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