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海風知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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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修文在布告欄前站成了一尊塑像。周圍那些或好奇或同情或毫不掩飾的議論聲,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變得模糊不清。他的世界隻剩下那張蓋著鮮紅公章的通知,和旁邊那份將他剝得體無完膚的“情況說明”。恥辱感如同海嘯,一波接一波地衝擊著他搖搖欲墜的尊嚴。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挪回宿舍的。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
    “國際廚房”的微信群安靜得可怕。連平時最活躍的鄭鬆珍和林小麗都噤了聲。這種沉默,比直接的質問更讓他窒息。他知道,她們都看到了,黃詩嫻……也一定看到了。
    他把自己鎖在房間裏,拉上窗簾,將所有的光線和窺探都隔絕在外。黑暗中,他蜷縮在椅子上,李浩的話、布告欄上的字、黃詩嫻最後那個震驚而痛楚的眼神,交替在他腦海裏轟炸。
    “道德有虧,不配為師”……
    他配嗎?他還有資格站在那三尺講台上嗎?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快要將他淹沒。
    ……
    第二天,武修文依舊是頂著濃重黑眼圈走進辦公室的。他的臉色蒼白,嘴唇幹裂,但眼神裏卻多了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平靜。逃避沒有用,解釋蒼白無力,他唯一能做的,似乎隻剩下最後一搏——用他尚且能夠掌控的課堂,站完最後一班崗。
    他拿起教案,走向六年級二班。今天,他要繼續上一周開啟的“夢想”主題班會。推開教室門,原本有些喧鬧的課堂瞬間安靜下來。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他。那目光裏,有懵懂,有好奇,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孩子們是最敏感的,學校裏的風言風語,他們未必不懂。武修文的心揪了一下,但他強迫自己挺直脊梁,走上了講台。
    “同學們,上午好。”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但努力維持著平穩。“老師好……”孩子們的回應參差不齊,帶著點觀望。
    武修文沒有立刻開始講課。他轉過身,在黑板上用力寫下了兩個大字:夢想。粉筆與黑板摩擦,發出篤定的聲響。“上周,我們聊了夢想。”他環視著台下那一張張稚嫩的臉龐,試圖忽略後排可能存在的帶著無形壓力的目光(他並不知道,李盛新和梁文昌今天並沒有來聽課,或許是刻意給了他空間)。“我讓大家回去想想,自己的夢想是什麽,無論大小,把它寫下來。今天,我們一起來分享。”
    教室裏響起一陣小小的騷動,有興奮,也有羞澀。武修文拿出一個準備好的、裝飾過的紙盒,放在了講台上。“我們匿名分享。把你們的夢想紙條投進這個‘夢想儲蓄罐’,然後我們會隨機抽取,念出來,大家一起為這個夢想加油,好不好?”這個方法減輕了孩子們的負擔,氣氛稍微活躍起來。紙條一張張被投入盒中。
    武修文深吸一口氣,率先拿出了自己寫好的那張紙條,沒有投入盒子,而是直接展開,麵向所有學生。他的目光沉靜而坦誠。“在抽取同學們的夢想之前,老師想先分享一下我自己的夢想。”他頓了頓,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角落,“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名能點燃學生思維火花的老師。不是簡單地灌輸知識,而是希望我的課,能像一顆小火星,掉進大家的腦海裏,‘噗’地一下,點燃你們對世界的好奇,對未來的想象。”他說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底裏掏出來的。“這個夢想,有時候會很難。會遇到風,遇到雨,甚至……會遇到別人說你‘不行’的時候。”他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眼神卻異常明亮。“但是,隻要站在這裏,隻要看到你們的眼睛,我就覺得,這個夢想,值得我堅持下去。”
    教室裏鴉雀無聲。孩子們或許不能完全理解老師話語裏深藏的沉重,但他們能感受到那份真誠。幾個平時調皮的孩子,也坐直了身體。
    就在這時,武修文開始抽取盒子裏的紙條,並大聲念出來。“我的夢想是考上好的中學,不讓爸媽操心。”一個很樸實的心願。“我想當一名廚師,做出世界上最好吃的蛋糕!”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說完,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大家善意地笑了。“我希望爸爸的漁船每次都能平安回來。”一個坐在角落、皮膚黝黑的小姑娘輕聲說(這是黃詩嫻班上的學生,武修文認得)。“我想象武老師一樣,當個老師!”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武修文念紙條的手微微一頓,心頭仿佛被什麽柔軟的東西撞了一下。他抬起頭,看向那個說話的孩子,是一個眼睛亮晶晶的男生。他繼續念著,鼓勵著。每一個夢想,無論宏大還是微小,他都給予肯定和祝福。課堂的氣氛,在他笨拙卻無比真誠地引導下,漸漸升溫,變得溫暖而充滿力量。他仿佛暫時忘記了布告欄的羞辱,忘記了懸在頭頂的調查組,全身心地沉浸在這片由純真夢想構築的短暫淨土裏。
    ……
    下課鈴響,武修文幾乎有些恍惚地走出教室。剛才那四十五分鍾,像是一場奢侈的夢。
    “武老師。”一個聲音叫住了他。是趙皓星。他抱著語文課本,顯然剛上完隔壁班的課。他走到武修文身邊,語氣帶著一種罕見的、直接的讚賞:“修文,剛才我在外麵聽了會兒。你這節班會課,上得真好。”武修文愣了一下,有些意外。趙皓星是年級裏公認的教學骨幹,性格嚴謹,很少如此直白地誇人。
    趙皓星推了推眼鏡,認真地說:“尤其是你分享自己夢想那段。真誠,有力量。說實在的,我之前就注意到,你們班學生這學期在課堂表達和思維活躍度上,進步很明顯。這跟你堅持用普通話教學,鼓勵他們大膽思考是分不開的。”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學校裏最近有些亂七八糟的聲音,你別太往心裏去。至少在教學上,我趙皓星,服你。”這番話,像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湧入了武修文冰封的心河。來自同事,尤其是曾經可能帶有審視目光的同事的認可,在此刻顯得尤為珍貴。
    “謝謝……趙老師。”武修文喉嚨有些發緊,千言萬語,隻化作這幹澀的一句。
    趙皓星拍了拍他的肩膀,沒再多說,轉身走了。
    這份意外的支持,像給武修文注入了一絲微弱的勇氣。他回到辦公室,發現桌上放著一份通知:學校即將為畢業班舉行考前動員暨壯行大會,年級組希望他能代表教師發言,最好能準備一首有激勵意義的詩歌。
    若是平時,武修文會毫不猶豫地接下。但此刻,他這樣一個“道德有虧”待查的人,還有資格站在全體畢業班師生麵前,為他們“壯行”嗎?他拿著通知,指尖微微顫抖。這是壓力,也是一個……舞台嗎?一個證明他價值的舞台?他陷入了深深地掙紮。
    武修文最終還是接下了為畢業班賦詩壯行的任務。是一種近乎悲壯的衝動在驅使著他。他需要做點什麽,來對抗那無處不在的窒息感,來向自己,也向所有質疑他的人證明——至少,他的文字,他對教育的心,是幹淨的。
    他把自己關在宿舍裏,熬了整整一個通宵。窗外是寂靜的海田鎮夜色,偶爾傳來幾聲狗吠。台燈下,他鋪開稿紙,腦海中浮現的,是那些即將奔赴考場的學子們青澀而緊張的臉龐,是李盛新校長深沉的目光,是趙皓星意外的肯定,是孩子們說著“想當老師”時亮晶晶的眼睛……還有,黃詩嫻那雙碎裂後冰冷的眼眸。
    心痛如絞,卻化為了筆尖的力量。他寫寫停停,揉碎了無數張稿紙。他要寫的,不是空泛的口號,不是虛偽的勵誌。他要寫拚搏,更要寫豁達;寫對未來的期許,也寫對人生多種可能的包容。他要告訴孩子們,前程似錦,但路途並非隻有一條。
    天光微亮時,一首詩終於成型。他反複默念了幾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像是完成了一場重要的儀式。
    ……
    畢業班動員大會在學校操場舉行。初夏的陽光已經有些灼人,但所有六年級的學生和老師都整齊地坐在台下,氣氛莊重而略帶壓抑。畢竟,對於這些孩子而言,即將到來的升學考試,是他們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挑戰。武修文坐在教師席中,手心裏全是汗。他能感覺到來自四麵八方的目光,好奇的,審視的,甚至……可能還有等著看他笑話的(比如林方瓊?)。他深呼吸,強迫自己鎮定。
    大會按流程進行,領導講話,學生代表發言……終於,輪到他了。“下麵,有請教師代表,武修文老師,為我們的畢業班學子朗誦一首原創詩歌,為大家壯行!”主持人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遍操場。武修文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有些發白的襯衫,穩步走上了**台。他接過話筒,目光掃過台下黑壓壓的人群。他看到了學生們期待的眼神,也看到了坐在前排的李盛新和梁文昌。李盛新對他微微點了點頭。
    他略一沉吟,沒有多餘的客套,直接開口。聲音透過麥克風,帶著一種沉靜而富有磁性的力量,回蕩在操場上空:“《致奔赴星海的你》”“別怕,孩子,別怕這夏日考場的熱浪。你筆尖流淌的,不是命運的判決,是三年汗水匯成的河,終要入海響叮當。別說,前路隻有獨木橋搖晃。橋下有溪,溪畔有路,路上有光,光裏,藏著無數個等待啟航的遠方。願你將知識磨成利劍,斬斷迷茫;也願你把友誼釀成酒,窖藏醇香。提筆時,有山河入胸的豪邁;落筆後,是雲淡風輕的坦蕩。去吧!像海鳥追逐朝陽!去吧!像舢板擁抱風浪!無論你停泊在哪處港灣,你生命的帆,都曾被夢想,高高地吹脹!前程似錦?不,我更願你——心中有火,眼底有光,活成自己最棒的模樣!”
    他的朗誦,沒有聲嘶力竭的呐喊,而是用一種深沉內斂,卻又飽含情感的語氣,將詩句一字一句地送入每個人的心中。尤其是最後那看似顛覆傳統祝福的結句,像是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湖麵,激起了層層漣漪。操場上安靜了幾秒鍾。隨即,雷鳴般的掌聲轟然爆發!如同海嘯,席卷了整個操場!學生們用力地鼓著掌,許多孩子的眼睛裏閃爍著激動和受到鼓舞的光芒。就連一些年輕的老師,也忍不住跟著用力鼓掌。這首詩,說到了他們的心坎裏。它不僅僅是鼓勵考好,更是對青春、對人生的一種理解和祝福。武修文站在台上,看著台下熱烈的反應,聽著那幾乎要掀翻天空的掌聲,眼眶瞬間就濕了。他深深地鞠了一躬。這一刻,所有的委屈和壓力,仿佛都在這掌聲中得到了片刻的釋放與慰藉。他證明了自己,用他最擅長的方式。
    他走下台,回到座位,心髒還在劇烈地跳動。他能感覺到李盛新校長投來的讚許目光,梁文昌主任也對他豎了個大拇指。
    散會後,人群漸漸散去。武修文還沉浸在那種複雜的情緒裏,獨自站在操場邊緣,望著遠處湛藍的大海。
    “武老師。”一個輕柔的,帶著一絲猶豫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武修文渾身一僵。這個聲音,他太熟悉了。他緩緩轉過身,看到了黃詩嫻。她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和牛仔褲,陽光勾勒出她清瘦的身影。她的臉色還是有些蒼白,眼神複雜,有關切,有擔憂,有之前受傷的痕跡,也有……一絲為他剛才成功的喜悅?
    兩人之間,隔著幾步的距離,卻仿佛隔著一片無形的海洋。“你的詩……寫得很好。”黃詩嫻先開了口,聲音輕輕的,“孩子們都很受鼓舞。”“謝謝。”武修文幹澀地回答,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他想起了古村礁石上自己說過的混賬話,想起了她跑開時的背影,無地自容。沉默再次蔓延。海風吹拂著兩人的衣角,帶著鹹澀的氣息。
    “我……”武修文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道歉,或者解釋,可所有的話語都堵在喉嚨裏,顯得那麽蒼白無力。黃詩嫻看著他掙紮痛苦的樣子,眼神軟了一瞬,但很快又恢複了那種帶著距離的平靜。她輕輕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武修文,”她叫了他的全名,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他耳中,“我們……聊聊吧。不是現在。等你等你處理好你的事情。”她頓了頓,補充了一句,這句話像羽毛一樣輕,卻重重地落在了武修文的心上,“我記得你說過,你的夢想是點燃學生的火花。你看,你已經做到了。別讓一些……其他的東西,把你自己先澆滅了。”
    說完,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裏有鼓勵,有期待,也有一種“我還在,但我需要你勇敢起來”的無聲要求。然後,她沒有再多言,轉身離開了。步伐不像上次那樣決絕,卻依然帶著一份小心翼翼地保留。武修文望著她離去的背影,久久無法回神。她的話,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滔天巨浪。她沒有放棄他,至少,還沒有。但她劃下了一道線,需要他自己跨過去。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他拿出來一看,是區教育局的一個固定電話號碼。懸在頭頂的劍,終於要落下了嗎?武修文握緊了手機,看著屏幕上的號碼,又抬頭望向黃詩嫻消失的方向,眼中第一次燃起了強烈的、想要去戰鬥的火焰。為了他的講台,也為了……那片可能再次溫暖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