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龍骨為薪,死窯複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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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棚屋裏,死寂得能聽見灰塵落地的聲音。
    鬼七臉上那層瘋癲的、扭曲的殼,正在一片片剝落,碎裂。
    那雙燃燒著鬼火的眼睛,像是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火焰熄滅。
    隻剩下兩窟窿幽深、空洞的黑暗。
    震驚之後,是滅頂的恐慌。
    他引以為傲、藏在瘋癲麵具下最後的尊嚴,被這個年輕女人用三言兩語,剝得幹幹淨淨,扔在地上,踩得粉碎。
    他不是瘋子。
    他隻是一個耗盡了心血,卻走投無路的廢物。
    “你……你到底是誰?”
    鬼七的聲音,再沒有了之前的尖利刺耳,而是像被抽走了脊梁骨,虛弱,幹癟,帶著一絲絕望的顫抖。
    他看著莊若薇,像看著一個從傳說中走出來的、審判手藝人的神祇。
    莊若薇的目光,從那鍋已經徹底淪為廢品的泥漿上收回,落回到鬼七那張形銷骨立的臉上。
    “我姓莊。”
    她隻說了三個字。
    這三個字,在鬼七的耳中,卻不啻於一道九天驚雷。
    莊!
    那個百工之首,匠門之尊的“莊”!
    那個傳說中,能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的“莊”!
    鬼七的身子劇烈地一晃,他踉蹌著後退兩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渾濁的眼淚,瞬間從幹涸的眼眶裏湧了出來。
    “莊家……莊家的人……”
    他喃喃自語,像是丟了魂。
    “原來是莊家的人……難怪……難怪……”
    他明白了。
    全都明白了。
    為什麽這個女人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底細。
    瘸腿李不知道“莊家”到底意味著什麽,但他能看懂鬼七的反應。
    那種發自骨子裏的、近乎崩塌的敬畏,比任何解釋都更有說服力。
    他看著莊若薇的背影,隻覺得這個女人的形象,在昏暗的火光裏,被拉得無比高大,高大到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莊若薇沒有理會鬼七的失魂落魄。
    她轉過身,對瘸腿李道:“東西。”
    瘸腿李一個激靈,連忙將一直背在身後的麻袋解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麻袋解開,露出的,正是那捧從亂墳崗裏鏟出來的、混合著莊若薇鮮血的香灰胎土。
    那股熟悉的、帶著血腥和泥土氣息的味道,讓鬼七的哭聲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被那捧顏色詭異的泥土死死吸住。
    作為玩了一輩子泥的匠人,他能感覺到,這捧土……不一樣。
    它仿佛……有生命。
    “我們要燒的,就是它。”莊若薇的聲音,將鬼七從失神中喚醒。
    鬼七抬起頭,布滿淚痕的臉上,露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苦笑。
    “燒……燒不了……”
    他指了指外麵,那條在夜色中更顯龐大的龍窯。
    “它死了……”
    “我的龍窯,死了十年了。”
    他的聲音裏,充滿了無盡的悲涼和頹敗。
    “十年前,我最後一次開窯,燒的是我畢生心血,一尊仿汝窯的蓮花溫碗。”
    “我用了最好的高嶺土,最好的瑪瑙釉,我守了七天七夜,火候、溫度,分毫不差……可開窯的時候,它還是炸了。”
    “從那天起,這龍窯就再也沒點著過火。”
    “不管我用什麽柴,不管我用什麽法子,窯火就是升不起來!龍不抬頭,火不入膛!它像個吃飽了的死神,再也吞不下半點火焰!”
    “我瘋了十年,就是想不通為什麽!”
    他痛苦地揪著自己那蓬亂如草的頭發。
    “我守著天下最好的窯,卻連一樣東西都燒不好,我算什麽匠人!我就是個守著龍屍的廢物!”
    原來,這才是他瘋癲的根源。
    不是技藝不精,而是連施展技藝的資格,都被剝奪了。
    那條沉睡的龍窯,就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瘸腿李聽得心驚肉跳,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外麵那條巨大的黑影。
    一座點不著火的窯?
    這事兒,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邪性。
    然而,莊若薇的臉上,卻看不到絲毫的意外。
    她隻是靜靜地聽完,然後邁步,走出了那間令人窒息的棚屋。
    夜風清冷,吹起她額前的發絲。
    她站在巨大的龍窯之前,像站在一頭遠古巨獸的骸骨前。
    她的目光,從龍頭開始,沿著蜿蜒的窯身,一寸一寸地掃過。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座死物。
    而像一個經驗最豐富的獸醫,在審視一頭病入膏肓的巨龍。
    “窯沒死。”
    許久,她終於開口。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棚屋裏兩個男人的耳中。
    “是喂它的‘糧’,錯了。”
    鬼七猛地抬起頭,連滾帶爬地衝到門口,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糧……錯了?”
    “龍窯有靈,非凡火能燃。”
    莊若薇的手,輕輕撫上冰冷的窯壁,那粗糙的青磚,在她手下仿佛有了溫度。
    “尋常柴薪,不過是凡夫俗子的口糧,喂不飽它這條龍。”
    “想讓它張嘴,得用龍骨當柴。”
    “龍骨?”
    鬼七和瘸腿李異口同聲,滿臉駭然。
    “龍骨?”
    這世上,哪來的龍骨?
    莊若薇沒有立刻回答。
    她的目光,越過那些頹敗的土窯,掃過這片死寂的村落。
    最終,她的視線落在了不遠處,那片與窯工村一牆之隔的巨大陰影上——紅旗機械廠。
    一個那個年代的軍工大廠,一個造槍炮機械的地方……必然會儲備最頂級的陳年硬木。
    那些木頭,曆經歲月,飽含金石之氣,正是點燃龍窯最好的引信。
    她指向廠區深處,一座已經塌了大半的廢棄廠房。
    “那裏,就是龍骨的所在。”
    雖然廢棄多年,但裏麵,還堆放著無數當年用來製作槍托、枕木的陳年硬木。
    “瘸腿李。”
    莊若薇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去那裏找一種木頭。”
    “木紋形似鬼臉,入水即沉,劈開之後,內裏是紅黑相間的顏色。”
    “那是‘鐵樺木’。在地下埋了不知多少年,木性屬陰,卻又帶著一股不腐的陽剛之氣。”
    “用它,來做引火的‘龍筋’。”
    她又看向鬼七。
    “你的窯,是‘睡’了,不是‘死’了。”
    “是你的心火滅了,才點不燃它的窯火。”
    “你守著它十年,人與窯氣脈相連,它在等你。”
    “現在。”
    莊若薇的目光,變得像刀鋒一樣銳利。
    “我要你,站起來。”
    “拿出你當年的本事,清窯膛,備匣缽,測風向。”
    “今晚,子時。”
    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如金石相擊,擲地有聲。
    “我要你我,聯手。”
    “用這龍骨為薪,以我莊家血為引。”
    “讓這條睡了十年的死龍,給我……複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