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選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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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夜,顧客州強令要她搬回臥房時,溫照影沒怎麽推拒。
    繡坊選址時的驚魂還沒散盡,或許是潛意識裏想找個安穩的依托,她半推半就地回了那間曾刻意避開的房。
    晨起時天光剛漫過窗欞,她才發現自己被顧客州圈在懷裏。
    他的手臂橫在她腰上,力道鬆鬆的卻掙不開,錦被下的衣裙皺得像團揉過的紙。
    她試著挪了挪,身後的人卻哼了聲,把她往懷裏帶得更緊,下巴抵在她發頂,帶著點剛醒的沙啞:“再睡會兒。”
    溫照影沒再動。
    鼻尖能聞到他發間的皂角香,和往常不同,少了酒氣。
    她正想半推半就地閉上眼,青禾就在門外報:“世子,玉柔夫人到了。”
    她才慌忙從他懷裏掙出來。
    見到玉柔夫人的那一刻,溫照影是真的鬆了口氣。
    夫人的氣色比上次見時好了許多,手裏還攥著個繡了半朵蘭草的繃子。
    可目光越過老夫人肩頭時,她的笑頓了頓。
    江聞鈴就站在玉柔身後,玄色勁裝外罩了件月白長衫,襯得眉眼愈發清俊。
    他手裏提著個食盒,見她看來,耳尖先紅了,目光卻沒移開,像要把她從頭看到腳,確認她安好。
    “嫂嫂。”
    溫照影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指尖攥緊了腰間的玉佩。
    桃木門後的黑暗、火折子的暖光、他彎腰解燈具時的呼吸聲,瞬間全湧了上來。
    她甚至能清晰記起他發梢擦過她手背的溫度,燙得像要留下印子。
    “孩子,怎麽了?”玉柔夫人握住她的手,察覺到她的指尖在微微發顫,“臉色這麽白,是不是沒睡好?”
    “沒什麽。”
    溫照影抽回手,用帕子捂了捂虛汗。
    她側過身引他們往裏走,聲音盡量平穩:“外頭風大,先進屋吧,夫君讓人備了今年的新茶。”
    穿過回廊時,她能感覺到身後的目光。
    不是玉柔夫人,而是江聞鈴的。
    她壓抑住心中的擔憂,腳步不自覺地加快。
    正廳裏的茶香已經漫了出來。
    顧客州坐在主位上翻著賬本,見她們進來,目光直直落在溫照影身上:“姑母身子好些了?”
    話裏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在意,卻在瞥見她身後的江聞鈴時,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下。
    溫照影剛要回話,江聞鈴已先一步放下食盒:“舅母說嫂嫂愛吃城南那家的杏仁酥,我順路買了些。”
    他說得自然,笑眯眯地接住了顧客州眼中的狠厲。
    玉柔夫人笑著打圓場:“是啊,照影先前照顧我,總得謝謝。”
    “夫人千萬別這麽說,都是我該做的。”
    溫照影垂眸看著那食盒,明明知道江聞鈴是故意挑釁……
    她接過丫鬟遞來的茶盞,指尖觸到溫熱的杯壁,才慢慢定下心神。
    此刻江聞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像根細而韌的線,輕輕係著她的心跳。
    與此同時,她看到顧客州隨意搭在桌沿的手,指節微微泛白——這是他隱忍情緒時的習慣。
    顧客州突然站起身,牽著她的手,把她攬到身後,笑道:“姑母舟車勞頓,若不嫌棄,小侄讓人準備午膳和廂房,望姑母笑納。”
    隻見玉柔夫人沉思一番,點點頭:“也好。”
    廊下的風卷著新抽的柳絲漫進來時,午膳剛擺上桌。
    碗裏的薺菜豆腐羹還冒著熱氣,玉柔夫人用銀匙輕輕攪著,隨口說起京郊的畫市剛上市。
    “聞鈴這孩子,昨日還說要給我尋些好墨。”
    溫照影抬眸笑笑,應:“正好,府內小廝送了些新墨過來,不如飯後,聞鈴弟弟隨我去書房挑些?”
    顧客州握著筷子的手頓了頓。
    玉柔夫人點頭稱是:“也是,既能過客州的眼,墨定是上好的。”
    顧客州表麵笑笑,筷子卻在桌上敲了兩下。
    玉柔夫人生性敏感,動作不大,她卻留意到:“客州和照影,真是才子配佳人,天作之合,自從客州搬走,府裏都少了些書墨氣。”
    “姑母需要,盡管去拿就是。”
    他當然不是心疼這一點墨,而是溫照影竟擅自應了與江聞鈴獨處。
    他看向溫照影,可她的側眸中,隻有玉柔夫人。
    午膳在柳絲輕晃的影子裏慢慢收尾。
    玉柔夫人被丫鬟引去廂房歇午覺,臨走前感歎道:“這紫藤花養得真好。”
    “是夫人心巧。”顧客州借機找話,免得玉柔夫人生嫌隙。
    溫照影則是領著江聞鈴往書房走。
    穿過爬滿紫藤的花架時,淡紫色的花瓣像碎雪似的落下來,沾在溫照影的袖口,她停下腳步,掃了掃。
    江聞鈴就跟在她身後半步遠。
    “嫂嫂。”他忽然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散了些,“昨日……”
    “昨日什麽都沒發生。”溫照影打斷他,目光決絕。
    紫藤花瓣又落下來,粘在她的發間。
    江聞鈴卻快步繞到她身前,攔住了路。
    他比上次見時似乎高了些,玄色勁裝襯得肩背愈發挺直,眼底卻藏著點沒散去的慌張:“昨日是意外。”
    “嗯。去拿墨吧。”
    溫照影往後退了半步,避開他的目光,打開了書房的門。
    書房的門軸輕響,帶著鬆木與舊墨的氣息漫出來。
    溫照影先走進去,指尖熟練撫過博古架上的青瓷筆洗,又抱起近日的畫稿,簡單掛起來。
    陽光從雕花木窗漏進來,投下紫藤花的影子,晃晃悠悠的。
    “新墨在案上。”
    她側身指了指靠窗的書案,那裏疊著幾錠墨,螺鈿盒子敞著,泛著溫潤的光。
    江聞鈴沒立刻過去,隻站在門口,目光掃過滿架的畫稿,以及她嫻熟收拾的背影。
    “嫂嫂平日都會替表哥收拾這些?”他忽然問。
    溫照影正用絹布擦著硯台,聞言頓了頓:“偶爾。”
    其實從分房後,她就沒來過書房,今日來了才知,顧客州又作了許多雜畫,可惜她沒有及時晾曬,大多都廢了。
    可外人,包括江聞鈴,都不知道他們夫妻分房之事。
    她對江聞鈴的防備,是刻在規訓裏的。
    她挑起一塊磨墨,墨錠在硯台裏打著圈,暈開淡淡的墨香:“這些墨是鬆煙的,不傷筆,姑母用著正好。”
    江聞鈴走到案前,卻沒碰那些墨,反而拿起一支擱在筆山上的狼毫:“這支筆……”
    “是去年江南送來的。”溫照影沒抬頭,磨墨的力道勻了些,“你表哥常用這支,你若喜歡,我給你拿一支新的。”
    江聞鈴眼中的落寞,她並未參透,也不想參透。
    他把筆放回原處,問:“嫂嫂是不是在怕我?”
    “我怕你什麽?”她笑笑,把新墨放在盒子裏,遞給他,“對了,那閣樓我是要做生意的,可不想天天鬧鬼。”
    短短一句話,讓江聞鈴把所有的話,都憋了回去。
    是的,隻要她還沒有和離,她就是他的嫂嫂。
    溫照影看著他,眉眼透亮,一字一句:“你要知道我是誰,我是你表哥的妻子,是你的表嫂,我是相府的女兒,論年歲,還是你的姐姐。”
    江聞鈴想狡辯,狡辯他沒有這個心思,可話到嘴邊卻開不了口。
    好像是連老天都不信。
    他捏著墨盒的指節泛白,聲音壓得很實:“李慶不是好東西,岷州炸藥是他管的,我爹去查治水賬,當晚堤壩就炸了。”
    溫照影手一頓:“所以江伯伯是被他殺的?”
    “是。”江聞鈴抬眼,“他後來搶了個女人做填房,王禦史的私生女,舒輕紡。”
    “王禦史隻是替罪羊?”溫照影瞬間明白,“李慶抓她,是因為王禦史留了東西在她手裏吧?能證明自己沒罪,還能咬出李慶的那種。”
    江聞鈴點頭:“王禦史流放前把私生女藏在京城,李慶找不到證據,就強娶了她。可舒輕紡上個月突然賣了閣樓,人就沒影了。”
    溫照影從暗格拿出契約,指著“鋪主:舒輕紡”幾個字:“這閣樓,就是她的?”
    “對。”
    “她哪是失蹤?”溫照影忽然笑了,“她是故意賣鋪子引李慶著急,東西十有八九就藏在閣樓裏。
    李慶找不到,又怕她跑出去報信,隻能天天派人盯著那地方。”
    江聞鈴攥緊墨盒,喉結滾了滾:“我去查人,你在閣樓那邊……別冒險。”
    “放心。”溫照影敞開書房,笑道,“我隻當做生意,他看不出破綻。江伯伯待我如己出,此事我理應幫忙。”
    江聞鈴還是不放心,皺著眉:“嫂嫂……”
    “你也知道我是你嫂嫂,我是安平侯府的世子妃,平白無故,他何必冒這個險?”
    看著她亮如秋水的眼眸,江聞鈴才知,原來真有人能把聰慧與清貴揉得這樣自然。
    窗外紫藤花又飄進來兩瓣,落在案上。
    江聞鈴看她,覺得“慧質蘭心”四字,不再是冰冷的形容,倒像是為她量身定做的,帶著溫軟的光。
    案子的來龍去脈像被捋順的線,李慶殺人栽贓,舒輕紡藏了證據,閣樓是關鍵。
    剩下的,就是借著繡坊的幌子,把這線牽到底。
    顧客州安頓好玉柔夫人,腳步匆匆往書房去,轉過長廊時,卻見溫照影在廊下的石亭裏曬畫。
    她披著件月白外衫,裙擺鋪在石凳上,沾了點紫藤花瓣。
    日光穿過花架落在她臉頰上,暈出層淡淡的粉。
    她正把一疊畫稿小心翼翼地攤開,指尖拂過紙麵時,他竟驟然心慌。
    他的腳步不知不覺慢了。
    他原是想問她和江聞鈴在書房說了什麽,此刻卻忽然改了。
    “曬這些廢稿做什麽?”他走進來,聲音聽著隨意,卻自然地站到她身側。
    石桌上的畫稿被風掀起邊角,他伸手按住。
    溫照影抬頭看他,眼底漾著點淺淡的笑意:“夫君的畫還是頂好的。午膳時夫人剛好提到,挑幾幅送去。”
    她說話時,他正彎腰整理被風吹亂的畫稿,發梢掃過她的耳尖。
    她下意識往旁邊偏了偏,他的手卻及時按住了她的腰。
    她若再退,就要撞到凳角了。
    “剛曬透的紙脆,別亂動。”
    他語氣平淡,指尖卻在她肩頭虛虛攏了下,像在護著件易碎的瓷器。
    這動作熟稔得很,仿佛做過千百遍,可溫照影知道,他從前從不屑於留意這些。
    “哪張好?”他挑眉問,似是勝券在握,出自他手,哪張都是極佳的。
    她把最上麵那幅畫往他麵前推了推∶“我瞧這張最鮮活,夫人定喜歡。”
    他瞥了眼那幅畫,嘴角噙著點不易察覺的笑意,“眼光還算不錯。”
    廊下傳來腳步聲,是江聞鈴拿著墨盒往回走,路過石亭時,腳步頓了頓。
    他剛從書房出來,牆上那幅繡品還在眼前晃。
    那是溫照影成親時繡的,被顧客州妥帖地裱在紫檀木框裏,掛在最顯眼的位置。
    “表弟這就走?”
    顧客州抬眼,語氣裏聽不出波瀾,握著溫照影手腕的手卻沒鬆開,反而自然地往她身邊帶了帶。
    江聞鈴的目光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最終隻舉了舉墨盒:“墨選好了,不打擾了。”
    他轉身時,聽見身後傳來溫照影的聲音,帶著點無奈的埋怨:“你又弄疼我了。”
    顧客州這才鬆開手,他看著江聞鈴的背影消失在紫藤花架後,才低頭對溫照影說:“往後少和他單獨待著。”
    “隻是選墨而已,”溫照影抽回手,揉了揉手腕,“你又何必這樣。”
    “我不喜歡。”他說得直白,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衣領,“你是我的妻子,離別的男人遠些,沒錯。”
    陽光穿過花架落在他臉上,他的眉眼半明半暗,語氣裏的占有欲藏得極深,卻像藤蔓似的纏過來。
    溫照影看著他,忽然想起昨夜他圈著她的手臂——鬆鬆的,卻掙不開。
    “知道了。”她垂下眼睫,把畫稿重新疊好。
    顧客州沒動,隻看著她疊畫的手指。
    他忽然覺得,方才那點莫名的煩躁散了。
    她在他身邊,聽話,安穩,連誇他畫好時的模樣都帶著真切,這樣就好。
    他伸手接過她懷裏的畫稿:“我來拿。”
    語氣恢複了平日的溫和,仿佛方才那個帶著占有欲的人不是他。
    兩人並肩往回走時,溫照影看著他握著畫稿的手,骨節分明,是一雙作畫的巧手。
    這雙手既會在畫紙上留下最美的圖樣,也會用看似溫柔的力道,悄悄圈住她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