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 溫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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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溫照影帶著青禾和兩個小廝去清掃閣樓。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時,積灰的氣息裹著鐵鏽味湧過來。
    牆角堆著的爛銅廢鐵還是上次被踢翻的模樣。
    她讓小廝先搬這些“廢物”,自己則沿著牆根慢慢走,指尖劃過斑駁的木柱,目光掃過每一寸地麵。
    聽說舒輕紡早年是繡娘,心思定然細密。
    若真要藏東西,絕不會選明眼可見的地方。
    清洗的水換了五桶,木盆裏的水從墨黑變成渾黃,最後才透出點清亮。
    日光漫進閣樓時,潮濕的木板被曬得微微發燙,混著灰塵的氣息,竟有種嗆人的辛辣感。
    青禾蹲在窗邊擦木框,埋怨道:“夫人,這窗台下的地板怎麽回事?剛擦完就又濕了,像是從底下往上滲水。”
    溫照影走過去,蹲下身用指腹按了按窗台邊的地板。
    木板比別處軟些,邊緣還嵌著圈極細的木楔,像是後來補上去的。
    她讓青禾再潑半桶水,果然見水流到那片地板時,像是被無形的嘴吸走了似的,轉眼就沒了痕跡。
    “底下是空的?”青禾眼睛亮了,“要不要撬開看看?”
    溫照影卻搖頭:“你看這木楔的顏色,比地板新得多,像是最近才嵌進去的。”
    若真是舒輕紡藏的,李慶翻箱倒櫃不可能沒發現。
    她頓了頓,忽然對小廝道:“去把工具箱裏的鑿子拿來,輕些,別弄壞木板。”
    小廝遞來鑿子,她小心地挑出木楔,木板下果然是空的,隻有幾粒潮濕的木屑。
    青禾頓時泄了氣:“難道是我想多了?”
    溫照影卻盯著那幾粒木屑出神。
    這閣樓裏的灰都是幹的,木屑怎麽會潮濕?
    她忽然起身,走到那些堆著的斷腿木架。
    看著雖和其他廢柴沒兩樣,卻唯獨這堆木架底下的地麵,連點灰塵都沒有,像是被人反複踩過。
    她拿起一根斷腿木架,掂量掂量,比尋常木料沉些。
    木架斷口處很整齊,卻在不起眼的內側留著個極小的凹槽,像是用繡花針刻的。
    她忽然想起繡娘穿線時,會用指甲在木頭上劃記號,力道輕,卻足夠自己辨認。
    “青禾,去拿塊幹布來。”她把木架翻過來,空心的腿杆裏果然積著些灰塵。
    用布擦幹淨後,她對著日光往裏看,隱約能看見個油紙包的輪廓。
    可伸手去掏時,指尖卻觸到個硬邦邦的東西。
    不是木盒,是塊嵌在裏麵的小木板,死死擋住了出口。
    “這木架是被人改過的。”溫照影指尖敲了敲木架外側,“要從外麵拆,裏麵打不開。”
    她讓小廝取來鋸子,沿著斷口小心地鋸開,木架腿裏果然藏著個油紙包,是半張被燒焦的賬冊,邊角還沾著點硫磺粒。
    賬冊上的字燒得隻剩一半,卻能看清“岷州”“炸藥”“李”幾個字,還有一串被墨點蓋住的數字。
    青禾剛要說話,卻被溫照影按住了。
    她把賬冊重新包好,塞進自己袖袋,又讓小廝把鋸開的木架拚好,用麻繩捆起來:“這木架看著結實,拿去給木匠修修,還能當繡架用。”
    說話時,她眼角的餘光瞥見窗外閃過個黑影,果然還在盯著。
    日光已經爬到閣樓中央,照得那堆捆好的木架泛出淺光。
    溫照影理了理衣袖,袖袋裏的賬冊硌著手臂,卻讓她心裏一片清明。
    不是她運氣好,是舒輕紡算準了,隻有真正懂繡娘心思的人,才能看懂那木架上的記號。
    “走吧,去告訴木匠,這木架要好好修。”
    入夜後,閣樓的燈一直亮到二更。
    溫照影坐在繡案前,聽見巷口傳來兩聲貓叫,她吹滅燭火,從後門出去時,青禾遞來件深色鬥篷。
    “姑爺讓人來問過,說您若還在閣樓,他就過來接。”
    “告訴他我在染坊對賬,今夜不回。”溫照影裹緊鬥篷,指尖觸到袖袋裏的賬冊,邊角被體溫焐得溫熱。
    宮門外的柳樹下,江聞鈴正扶著個穿粗布裙的女子。
    那女子麵色蒼白,卻眼神清亮,見溫照影來,立刻屈膝要拜,被江聞鈴攔住:“不必多禮,夫人是來送證物的。”
    舒輕紡抬頭時,溫照影才發現她右手食指缺了半節。
    “這是賬冊。”溫照影把賬冊遞過去,“你隻需把李慶強娶你、逼你藏證據的事告訴陛下,剩下的不用多說。”
    舒輕紡攥緊賬冊,指節泛白:“夫人不怕我反咬一口?”
    “你若想讓王禦史沉冤得雪,就不會,”溫照影目光平靜,“成平侯已查清你父親在流放地的近況,隻要案子翻過來,他就能回京。”
    江聞鈴在旁補充:“染坊的人都是本侯安排的,李慶找不到這裏。現在隨我入宮,宮門侍衛已打點好。”
    他看向溫照影,眼底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擔憂,“嫂嫂……”
    “我回繡坊等消息。”
    她打斷他,往後退了半步,鬥篷掃過腳邊的草葉:“陛下若問起賬冊來曆,你就說……是你發現的就好。”
    江聞鈴一怔,隨後點頭,扶著舒輕紡上馬時,又回頭看了眼。
    她站在柳樹下,像株在暗夜裏挺得筆直的蘭草,明明身處險境,卻比誰都鎮定。
    “唰——”
    三更的梆子聲剛過,養心殿的燈還亮著。
    江聞鈴舉著先考令牌,一路縱馬,心中一刻也不敢鬆懈。
    江聞鈴引著舒輕紡跪在殿外,手裏捧著那半張賬冊:“陛下,岷州炸藥案真凶李慶的人證物證,臣已帶到。”
    江徐風在朝內的分量,任誰也不敢輕視。
    當初若無江徐風,今聖恐難登基。
    皇帝即刻召見,聽她說完被李慶強娶、藏賬冊的經過,又翻看了賬冊上的“岷州”“炸藥”字樣,問:“這賬冊是你找到的?”
    “不是。”
    江聞鈴叩首,想起溫照影的話。
    “是臣的表嫂,安平侯府世子妃溫氏。她在籌備繡坊時,從舊木架中發現賬冊,托臣護送至此。所有線索都是她梳理清楚,臣不過是跑腿。”
    舒輕紡也跟著叩首:“是照影夫人讓民女知道,父親的冤屈終有昭雪之日。”
    皇帝看著殿外的夜色,忽然笑了:“一個開繡坊的女子,倒比滿朝官員更有膽識。傳旨,明日宣溫氏進宮!”
    “是。”
    江聞鈴起身時,聽見殿內傳來皇帝的歎息:“把王禦史的案子調上來,朕要親自審。”
    而此刻的閣樓裏,溫照影正把繡好的蘭草繃子掛起來。
    窗外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她知道,江聞鈴定已把話帶到。
    這案子裏的刀光劍影,終要讓陽光曬透才好。
    江伯伯為國捐軀,誓要讓賊人付出代價。
    爹爹在岷州養病,若聽到這消息,想必也會好受些。
    她在繡坊歇了一夜,睡得格外踏實,清晨天蒙蒙亮,就被吵醒。
    朦朧地睜眼,就見顧客州麵色沉重看著她。
    “夫君怎的來了?”她起身洗漱,滿是困惑,“今日不用上朝嗎?”
    “上朝?我倒要問問你,賬冊之事,我為何毫不知情?”他的不耐是露於表麵的,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動手動腳。
    “此事關乎江伯伯,我交給成平侯,有何不可?況且與安平侯府無關,你緊張什麽?”
    “無關?你知不知道江聞鈴在聖上麵前報了你的名姓!”
    一瞬間,溫照影梳妝的手滯住:“賬冊的事情……”
    “江聞鈴若真自行邀功,就是欺君!到時候舒輕紡要反咬一口,首當其衝就是安平侯府!”顧客州心中生氣,可此時也無可奈何。
    溫照影聽著聒噪,應:“難道你是怕李慶報複?口口聲聲說姑父照顧了你求學三年,如今找到真凶,你竟這樣。”
    顧客州被她這句話堵得喉頭發緊,方才的怒火像被潑了盆冷水,瞬間熄了大半。
    他看著她對著銅鏡梳理長發,發梢垂在肩頭,明明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模樣,此刻卻覺得隔著層說不清的距離。
    “我不是怕報複。”他聲音沉了沉,走到鏡旁,“李慶倒台是遲早的事,我怕的是……”
    他頓了頓,鏡中的她正拿起玉簪,動作從容得像什麽都沒發生。
    可他知道,她越是平靜,心裏藏的事就越深。
    他咬了咬牙,終究什麽都沒說。
    怕你覺得有了和離的底氣。
    溫照影發簪上的流蘇輕輕晃,沒回頭:“總之,此事與你無關。你大可放心。”
    “我沒多想。”
    他忽然伸手按住她拿簪子的手,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
    “鬆手。”
    溫照影抽回手,把簪子插好,鏡中的她眉眼清亮,沒什麽情緒:“聞鈴是江伯伯的兒子,替父翻案是本分,我不過是順水推舟。”
    “可你怎麽能什麽都不告訴我。”顧客州的聲音低了些,帶著點委屈。
    “嗬。”
    她突然笑了,看向她,諷刺得很:“你覺得我不把你當丈夫,你可曾把我當妻子?你愛哪些人,做哪些事,我從何得知?”
    顧客州愣住,他沒想到這些天的柔和親昵,在她眼中,不值一提。
    “……我沒碰那些女人,你那夜說納姨娘,也沒人回來,不是嗎?”
    “夫君不用說了,都是應酬罷了,”她笑道,“可我從未聽說,新婚之月,丈夫推不開應酬。”
    溫照影終於轉過身,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想來昨夜也沒睡好。
    “賬冊是江伯伯案的關鍵,交給江公子最妥當,”她語氣緩和了些,“與你說不說,有什麽分別?”
    “有分別。”他立刻接話,像是怕她不信,“你若告訴了我,我就不會胡思亂想。我會讓人去查舒輕紡,會替你擋掉李慶的餘黨,會……”
    他語無倫次,最後隻化作一句:“有我沒我都一樣。”
    她太能獨當一麵,獨當到仿佛有沒有他,都一樣。
    “陛下宣你進宮,我陪你去。”他聲音放得很輕,幾乎是懇求,“在宮門外等你也行,別一個人去。算我求你,好不好?”
    溫照影看著他,忽然想起那夜他在臥房裏,也是這樣,明明抱得很緊,卻在她蹙眉時立刻鬆了力道。
    “不必。”她終究還是搖了頭,拿起搭在椅上的披風,“我自己去就好。”
    顧客州看著她推門出去的背影,晨光落在她披風的流蘇上,晃得人眼睛發酸。
    他知道自己方才話說得太衝,知道自己那些控製欲讓她厭煩,可他沒辦法——從她半推半就地搬回臥房那夜起,他就怕極了失去這一點點好不容易回暖的溫度。
    “夫人。”
    他追出去,在廊下抓住她的手腕,這次的力道很輕。
    他上前,順勢輕輕把她從後腰抱住:“等你從宮裏回來,我讓廚房做你愛吃的櫻桃肉。怎麽樣?”
    溫照影腳步頓了頓,沒回頭。
    “做起來挺麻煩的,不用了。”
    馬車裏,隻有青禾與她一同進宮,青禾揪著衣角,問:“夫人,這是個好機會,您會請聖上賜和離的,對嗎?”
    溫照影沉默,張了張口,卻什麽也沒說。
    江聞鈴這樣做,是否也是在給她這個機會呢?
    她從未想過借此事和離,可這兩個男人,貌似都對此甚是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