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 麵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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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心殿的檀香漫過門檻時,溫照影正低頭整理裙擺。
青禾替她拂去肩頭沾染的槐花瓣,指尖都在發顫,她卻隻淡淡說了句“別怕”,抬步走了進去。
皇帝坐在明黃色的帳幔後,手裏捏著那半張燒焦的賬冊,見她進來,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
眼前的女子穿著青色襦裙,未施粉黛,鬢邊隻別了支素銀簪,卻比殿裏那些插金戴銀的命婦更顯清貴。
“溫氏,平身吧。”皇帝的聲音帶著笑意,“成平侯說,這賬冊是你從木架裏找到的?”
溫照影屈膝行禮,起身時目光坦然:
“回陛下,臣婦隻是恰逢其會。舒輕紡姑娘心思巧,藏了證據;侯爺膽識過人,護得人證周全。臣婦不過是拾了些線索,實在當不起‘功勞’二字。”
皇帝笑笑,指了指賬冊邊角:“這繡紋倒是特別。”
“是臣婦隨手繡的。”溫照影垂眸,“怕賬冊被人調換,留個記號罷了。”
站在殿角的江聞鈴心頭微鬆。
她總把鋒芒藏在溫和裏,既不惹眼,又能把話說明白。
“你倒是謙虛,”皇帝放下賬冊,忽然道,“朕聽說你要開繡坊?”
“是。”
“京中繡坊雖多,卻少了些新意。”皇帝沉思片刻,指了指殿角的屏風。
“你若能繡出不一樣的樣子,朕就把這屏風賞給你,再賜你塊匾額!往後宮裏的繡品,都由你這繡坊承辦,如何?”
這話一出,連江聞鈴都微怔。
皇帝這是明著給她機會:有了宮廷訂單和禦賜匾額,她的繡坊能立刻立足,甚至能借此接觸更多人脈。
要和離,也完全能憑自己站穩腳跟。
溫照影卻沒立刻應下,反而屈膝行了個更深的禮:“陛下厚愛,臣婦感激不盡。隻是宮廷繡品規矩繁多,臣婦怕技藝不精,辱沒了聖恩。
不如容臣婦先繡幅小樣呈給陛下,若陛下覺得尚可,再談承辦之事?”
皇帝朗聲笑起來:“好!就依你。三日後,朕等著看你的繡樣。”
出養心殿時,日頭已升到半空。
江聞鈴跟在她身後,見她裙擺沾了點香灰,下意識想替她拂去,手伸到半空又停住,隻道:“嫂嫂的繡技,定能讓陛下滿意。”
溫照影側頭看他,晨光落在她眉骨上,漾出層淺淡的光暈:“還要多謝你在陛下麵前提及此事。”
“是嫂嫂本就該得的。”江聞鈴耳尖微紅,目光卻很亮,“舒輕紡已被安置在安全地方,王禦史那邊,陛下也下了重審的旨意。”
“都好。”溫照影輕輕籲了口氣,走到宮門口時,忽然回頭,“你可知陛下為何要賜我繡坊匾額?”
江聞鈴搖頭。
他以為陛下會直接賞賜,或是讓嫂嫂自己選,不曾想是這等機遇。
“他是想看看,一個女子能不能不憑夫家,自己立起來。”
她笑了笑,眼底像落了星光:“我若真能做好,或許往後,像舒輕紡這樣的女子,都能有立身之地。”
江聞鈴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宮牆拐角,忽然明白,是他心胸過小了。
她要的從不是和離的機會,而是能自己選擇人生的底氣。
方才在殿裏,她應對皇帝時的從容,談及繡坊時的清亮,比任何話語都更有力量。
他輕笑,就算隻能永遠守著她,也足以支撐他在最艱難的時刻重新振作。
溫照影剛走進侯府大門,就見顧客州站在月洞門旁。
他手裏的紫檀珠串轉得飛快。
“宮裏怎麽樣?”他迎上來,話剛出口就覺不妥,又補了句,“陛下怎麽說?”
溫照影停在石階上,比他高出小半階,垂眸看他時,眼底帶著點似笑非笑:“陛下賞了匹雲錦,說讓我繡屏風。還說……若繡得好,往後宮裏的繡活都歸我的繡坊。”
顧客州的珠串“哢”地卡在指縫裏:“他沒問你別的?”
“問了。”她故意拖長語調,看著他喉結猛地滾動,“問我些內宅之事。”
他的臉瞬間白了,攥著珠串的手青筋都冒了出來:“你怎麽說?”
“我說夫君待我極好。”溫照影走下石階,衣袖掃過他的手背,像羽毛撓過,“我說夫君今早還特意在廊下等我,說要給我做櫻桃肉呢。”
他剛鬆了口氣,就聽她又道:“隻是陛下又說,我若在夫家受了委屈,盡可以告訴宮裏的嬤嬤——他說天家的恩典,不止能賞雲錦,還能護著女子不受欺負。”
顧客州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溫照影!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想說,夫君又捏疼我了。”
她沒掙紮,隻平靜地看著他,像是習慣了,眼中滿是調侃。
他的手倏地鬆開。
陽光穿過月洞門,在她手腕上投下道紅痕,格外刺眼。
“我不是故意的。”他聲音發虛,想替她揉一揉,又怕碰了她更生氣,“我隻是……隻是怕你真的想走。”
“想不想走,難道要看夫君的臉色?”
溫照影理了理被他攥皺的袖口:“這世上的女子,若都要靠男人留不留,才敢決定自己走不走,那也太可憐了。”
她繞過他往正廳走,腳步輕快,像卸下了什麽重擔:“櫻桃肉若是燉好了,就端上來吧。畢竟是夫君的心意,不吃可惜了。”
顧客州僵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
她的話像針似的紮進心裏。
方才她看著他的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深水,沒有恨,沒有怨,隻有一種“懶得計較”的疏離。
這種疏離,比任何指責都讓他心慌。
他快步跟上去時,正看見溫照影坐在桌邊,用銀匙輕輕劃著碗裏的櫻桃肉。
湯汁紅亮,燉得酥爛,是她從前最愛的樣子,可她隻挑了塊瘦的,嚼了兩口就放下了。
“不合胃口?”他在她對麵坐下,碗裏的肉一口沒動。
“挺好的。”她擦了擦嘴角,“隻是忽然覺得,甜的東西吃多了,會膩。”
顧客州站在原地,看著她起身離開,裙衫的下擺掃過門檻,連個回頭都沒有。
桌上的櫻桃肉還冒著熱氣,甜香漫了滿室,卻像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
青禾跟在她身旁,她懂夫人的疑慮。
眼下岷州案還沒了結,王禦史的冤屈未雪,老侯爺還未安息,她不能因為自家私事,讓陛下覺得她“得恩便忘本”,更不能牽連江聞鈴。
等她把屏風繡完,等她的繡坊徹底立住腳,她會親手把和離書放在顧客州麵前。
她知道,夫人的和離書,早就在日複一日的失望中攥寫好了,字字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