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 佛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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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照影晨起澆花,見仆役都是生麵孔,問了才知,是顧客州全換了。
    “出什麽事了?”她問。
    青禾解釋:“說是舊人笨手笨腳,這些是宮裏嬤嬤帶出來的,姑爺特意換來伺候您。”
    聽著倒沒什麽可疑,溫照影卻隱隱覺得,顧客州怕是知道了什麽。
    她對青禾說:“去把舒姑娘叫來。”
    可青禾剛到門口就被攔住,任誰說都不放行。
    “憑什麽攔著?”青禾氣極,“我是奉夫人的命!”
    溫照影捏著澆花壺的手頓了頓,水珠順著壺嘴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濕痕。
    她望著廊下那些陌生的仆役,個個低著頭,眼神卻像繃緊的弦,連走路都輕得沒聲息——哪是伺候人的樣子,倒像是來盯梢的。
    “讓開。”
    她放下水壺,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清冽。
    攔著青禾的護衛愣了愣,顯然沒料到這位素來溫和的世子妃會突然出聲。
    溫照影徑直走到門前,晨光落在她素色的裙裾上,像株沾著露的玉蘭。
    “我要見舒姑娘,有事相商。”她抬眼看向護衛,眼底沒什麽情緒,卻讓對方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
    就在這時,管家匆匆趕來,手裏捧著個描金漆盤,盤裏放著支玉柄狼毫:“夫人,您忘了?該研墨了。”
    這話像根無形的繩,輕輕勒住了溫照影的腳步。
    她望著顧管家臉上那副為難的神情,眼神斂了斂:“知道了。”
    轉身回院時,她瞥見院角的月季開得正好,粉白的花瓣卷著邊,帶著點怯生生的嬌。
    她讓青禾取來剪刀,彎腰剪了五六枝,用素色的棉紙裹了莖,親自捧著往書房去。
    顧客州走近書房時,鼻尖先於視線捕捉到一縷清淺的香。
    是月季混著鬆煙墨的氣息,淡得幾乎抓不住,卻偏能在人心上留痕。
    他撩起青袍下擺踏入房門,日光正斜斜切過窗欞,將那個半蹲在案前的身影鍍上層柔光。
    溫照影的長發鬆鬆挽著,僅用一支素木簪固定,幾縷碎發垂在頸側,隨著插花的動作輕輕晃動。
    這木簪簡單,卻襯得她像株不染塵的玉蘭,帶著種易碎的、讓人想妥帖珍藏的白月光般的清透。
    她手裏捏著枝粉白月季,正專注地調整花枝的角度,連他進來都未察覺。
    日光落在她的側臉,眼睛有些陰,她眨了眨,連光塵都跟著眼睫抖動。
    直到他走到近前,伸手撫了撫她的長發:“夫人辛苦了。”
    顧客州的目光掃過案上的青瓷瓶,月季被她擺得疏密恰好,粉白花瓣襯著青瓷,素淨又鮮活,像幅剛落筆的小景。
    這才是她,賢良淑德,秀外慧中的上京第一貴女,他的世子妃。
    溫照影放下手裏的花枝,起身時裙擺輕掃過地麵,帶起一陣極淡的香。
    她取過墨錠,往硯台裏添了點清水,動作從容不迫:“要抄經了?”
    他在案前坐下,目光落在她磨墨的手上。
    成婚三月,他總覺得她像幅隔著層紗的畫,看著溫婉,卻總隔著點距離。
    可此刻她站在晨光裏,低頭磨墨的樣子,鬢角碎發被光染成淺金色,舉止輕盈,他不由得想到慶功宴上的初遇。
    那時,他顧客州就認定,隻有溫照影,才配做他的發妻。
    “仆役都換了,”溫照影忽然開口,墨錠在硯台裏轉了個圈,留下均勻的墨痕,“也不讓外出了?”
    “嗯。你忘了上次繡樣丟失的事情?”顧客州翻著佛經,聲音聽不出波瀾。
    她抬眼,那雙清透的眸子像能看透人心:“可我瞧著,倒像是來守門的。”
    她笑了笑,笑意很淡:“連青禾都被攔了,是怕我把侯府的東西往外帶嗎?”
    顧客州捏著書頁的手頓了頓。
    “別鬧了,照影。”
    他抬眼看她時,晨光正斜斜掠過他的側臉。
    顧客州生得極好,眉骨高闊,眼窩微微陷著,瞳仁是極深的墨色,看人時總像含著層薄冰,偏又透著養尊處優的矜貴。
    他指尖無意識摩挲著佛經的封皮,指節修長,指甲修剪得幹淨,是自幼沒沾過半點粗活的樣子。
    與江聞鈴這個“撿回來的世子”不同,他從骨子裏透出皇權富貴的矜貴。
    “我不可能怪你。”他語氣平淡,卻沒再板著臉,“不過是讓他們仔細些,省得出岔子。”
    溫照影握著墨錠的手頓了頓,墨汁在硯台裏積成小小的窪。
    她沒抬頭,隻輕聲道:“繡坊剛開業,舒輕紡替我打理,這突然斷了聯係,我總得交代些什麽。”
    她繼續研磨,墨錠在硯台裏轉著圈,動作規矩得挑不出錯,隻是那微微蹙起的眉尖,藏著點不易察覺的失落。
    顧客州看著她這副模樣,心裏那點防備忽然就軟了。
    他素來吃她這一套,看似不爭不搶,卻總能用最軟的姿態,勾得他心甘情願地讓步。
    “讓她進來吧。”他忽然開口,“但隻許在花園的暖閣說話,不許進內院。”
    溫照影磨墨的手一頓,隨即又恢複如常。
    “多謝夫君。”她低頭應著,墨錠在硯台裏轉得更快了些,墨香漫開來,混著月季的甜,倒添了幾分生氣。
    顧客州沒再說話,重新翻開佛經。
    也罷。他想,不過是見個人,隻要守著規矩,也礙不了什麽。
    管家進來聽吩咐時,瞥見世子正低頭看書。
    世子的側臉在日光裏明明滅滅,嘴角卻似乎噙著點極淡的笑意,快得像錯覺。
    書房裏靜了下來,隻有墨錠擦過硯台的輕響。
    顧客州望著她低垂的眉眼,忽然覺得,這樣也不錯。
    她藏著心思,他縱容著她的小聰明。
    隻要她還在這書房裏,還替他研墨,還做他的世子妃,這點無傷大雅的“不懂事”,他擔得起。
    但包括江聞鈴在內的所有外人,都是他縱容的底線。
    “世子,舒小姐來了。”
    “夫君先忙著,我去去就回。”
    她理了理裙擺,剛走出書房沒幾步,就見管家引著個穿湖藍色衣裙的女子往暖閣去。
    舒輕紡步履輕快,看見溫照影時眼睛一亮,屈膝行了個禮:“見過世子妃。”
    “不必多禮。”溫照影笑著上前,拉住她的手往暖閣走。
    她想起方才在書房,顧客州雖答應得幹脆,眼底卻藏著點不易察覺的審視。
    他許她見人,卻把地點限在暖閣,說到底,還是沒完全放下心防。
    “我這幾日要陪世子抄經,恕不能相伴,繡坊,就拜托你了。”她故意說得大聲了些,果真見到暖閣外有人影抖動。
    “夫人這是什麽話,我斷了一指,夫人還肯留我,我感激不盡。”
    兩人又聊了些不著邊的話。
    驟然,舒輕紡牽住她的手,對她使眼神:“哎呀!”
    她的腳刻意一崴,坐在地上,溫照影扶她的同時,順勢將字條塞進她的袖口。
    “沒事吧?”
    “沒事沒事,夫人放心。”舒輕紡笑笑,拍了拍衣裙,在管家的指引下原路返回。
    書房裏,顧客州手裏的狼毫懸在宣紙上,半天沒落下。
    他聽見暖閣方向傳來隱約的笑語,銅鈴被風撞得輕響。
    管家方才來報,說舒輕紡安分得很,隻和夫人說些繡坊的事,沒提半句不該提的。
    他低頭看向宣紙上的“靜”字,筆尖的墨滴在紙上暈開個小圈。
    或許,他確實是多心了。溫照影不過是想見個舊友,哪有那麽多彎彎繞繞。
    正想著,就見溫照影掀簾進來,手裏捧著匹孔雀藍的蜀錦:“夫君上次說的霧藍,是這顏色吧?”
    她眼底的光比錦緞還亮,像藏著揉碎的日光。
    他輕笑,轉身取來顏料碟,骨節分明的手指捏著支小楷筆,蘸了點石青往胭脂紅裏兌。
    “你看,要加三分灰調才對。”
    筆尖在碟中輕輕攪了攪,原本鮮亮的藍漸漸沉下去,像雨後初晴的天,清透裏帶著點朦朧。
    他把碟子往她麵前推了推,眼裏滿是無奈,帶著點淺淺的笑意:“夫人的色準尚需精進。”
    溫照影的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裙擺上的暗紋:“可這綢緞花了十五兩白銀呢。”
    她的聲音裏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心疼,像個守著私房錢的小姑娘。
    顧客州聞言輕笑,起身時青袍掃過案幾,帶起一陣鬆墨香。
    “這有何妨?”
    他接過她手中的蜀錦,隨手遞給身後的侍女:“吩咐下去,給夫人和本世子裁一套新衣。”
    他目光落在溫照影發間的素木簪上,又補了一句:“再取支赤金點翠的簪子來,配夫人的新衣裳。”
    溫照影抬眼時,正撞見他的目光,那眼底的笑意像浸了蜜,卻又藏著點不容置疑的強勢。
    “不必了,”她道,“木簪戴著自在。”
    “聽話。”
    他伸手,替她將鬢角的碎發別到耳後,指尖擦過她的耳廓,“你是侯府世子妃,該戴些像樣的首飾。”
    這語氣裏的寵溺像層軟紗,底下裹著的卻是掌控欲凝成的硬骨。
    溫照影沒再反駁,隻是低頭看著那碟顏料。
    她知道,他喜歡看她穿戴得體麵,喜歡她溫順地接受他的安排,喜歡這看似琴瑟和鳴的模樣。
    就像此刻,他願意為蜀錦添上十倍的價值,卻也在不經意間,用“該”與“不該”圈定了她的生活。
    “對了,”顧客州忽然開口,聲音裏帶著點漫不經心,“往後繡坊的用料,侯府庫房裏取就是,不必你再費心。”
    溫照影握著帕子的手緊了緊。
    他在最體貼的方式,不動聲色地掐斷她向外延伸的枝蔓。
    送用料是真,想讓她斷了通過繡坊傳遞消息的念頭,也是真。
    “多謝夫君。”她抬起頭,眼底多了點連自己都沒察覺的疏離,“那我去看看新衣的樣式?”
    “去吧。”
    他揮揮手,目光落在她轉身離去的背影上,他嘴角的笑意淡了些,眼底卻泛起一絲滿意。
    她就該這樣,在他為她搭建的金絲籠裏,做他的賢妻,做他眼中最合宜的模樣。
    窗外的風掀起竹簾,帶來桌上的月季香。
    他收起筆,覺得這侯府的空氣,終於又回到了他熟悉的、盡在掌控的軌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