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 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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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成平侯府的晨霧還沒散,江聞鈴的臥房就亮著燈。
看著江聞鈴一點點收拾行禮,玉柔夫人含著淚,問:“非走不可嗎?”
江聞鈴久違地抱了抱母親:“陛下說了,治好西北軍,才能證明成平侯府有能力持兵權。”
她怎會不懂?
那支西北軍是夫君江徐風用命換來的根基,兒子是獨苗,若是推托不去,侯府遲早要被摘了頂戴。
玉柔都懂,可難以割舍,是人之常情。
江聞鈴撫摸玉柔夫人的肩膀,輕聲道:“今日,娘就好好休息,不用送了。”
他怕看見母親在城樓上哭,更怕自己忍不住回頭。
玉柔夫人咬著唇沒說話,隻是幫他把箱蓋扣好,銅鎖“哢嗒”一聲落了鎖,像把心事也鎖在了裏麵。
窗外的天漸漸亮了,晨光透過窗紙照進來。
這時,管家叩門道:“侯爺,舒輕紡求見。”
“讓她進來。”
舒輕紡掀簾進來時,見玉柔夫人正用帕子擦眼角。
她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與江聞鈴拉開半臂距離,垂手站著,規規矩矩行了個禮:“見過侯爺,見過夫人。”
“侯爺,照影夫人讓我來傳信,說近日安平侯府雜事頗多,不料能否相送,但祝侯爺一路順風,早日歸來。”
江聞鈴的心一縮,這疼來得巧,正好斬斷了他這些不該有的心思。
他的聲音還帶著些晨啞,自嘲地笑笑:“無妨,有勞舒姑娘了。”
舒輕紡看出他眼底的失落,垂下眼眸,點頭應:“夫人也是怕侯爺空等無人,誤了時候,並無他意,輕紡告辭。”
江聞鈴看著她遠去的背影,不由地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他不過是個朋友,她根本沒理由為他送行。
此刻托人傳信,已是有心。
玉柔抿唇一笑,撫他的肩膀:“這世上,遺憾和錯過,都是強加的。我不止一次後悔,你爹去岷州時,我未能送行,未能見他最後一麵。”
“娘?”
“可我想明白了,我們這一生,都在不斷地責怪自己,何苦呢?”
江聞鈴看向窗外,晨霧漸漸散了,遠處傳來打更人最後的梆子聲。
他知道,該啟程了。
江聞鈴翻身上馬時,晨光剛漫過城樓的垛口。
他穿了件玄色騎裝,領口袖口繡著暗紋銀線,襯得肩背愈發挺拔。
發帶被風掀起一角,露出額前幾縷碎發,少年氣混著武將的英氣,在人潮裏格外打眼。
身後的隨從早已整隊待命,玄色披風在風中獵獵作響。
城門下擠滿了送行的人,婦人抱著孩子抹淚,老者往子弟懷裏塞著幹糧,哭喊聲、叮囑聲混在一處,像鍋煮沸的粥。
他勒住馬韁,目光不自覺地往街角瞟。
那裏的青石板被往來的腳步磨得發亮,晨露還沒幹透,映著天光閃閃的。
若是她來,裙角定會沾些濕痕吧……
“侯爺,時辰差不多了。”副將在一旁低聲提醒,手裏的馬鞭輕叩著靴底。
江聞鈴“嗯”了一聲,指尖卻在韁繩上多繞了半圈。
他想起昨日在溫府月亮門後,她抬頭時眼裏的惆悵,像落了層薄雪。
那時他便想,若她肯來送行,哪怕隻是站在人群裏看一眼,他也能揣著這點暖意走得踏實些。
又等了片刻,沙漏裏的沙已積了小半。
隨從們的家屬漸漸散去,城門下的喧鬧淡了些,隻剩下風卷著塵土打旋。
他再往街角望時,那裏空蕩蕩的,隻有隻流浪貓懶洋洋地舔著爪子。
“走吧。”
江聞鈴終於鬆了韁繩,聲音裏聽不出什麽情緒,隻是眼底的光暗了暗,像被風吹滅的燭火。
他撥轉馬頭,馬蹄踏過青石板的瞬間,他下意識回頭望了一眼。
副將揚鞭發出一聲脆響,隊伍緩緩動起來。
江聞鈴挺直脊背,目光投向遠方的地平線,晨霧散盡的天光裏,西北的方向正泛著魚肚白。
馬蹄聲剛在街角響起,巷口的帷帽就被風掀起了一角。
溫照影扶著牆喘氣,素白裙裾掃過青石板上的泥窪,沾了些灰褐的印子,濕了半塊料子。
可她此刻連拂去汙漬的心思都沒有,隻望著隊伍消失的方向。
方才她好不容易借著去佛堂上香的由頭出府,抄近路跑了半條街,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平日裏連踏碎一片落葉都要蹙眉的人,此刻繡鞋上沾著草屑,鬢角的珍珠簪歪了也不管。
帷帽的紗幔被跑得鬆了係帶,晃晃悠悠地垂在肩頭,露出半張被風吹得發紅的臉。
“再快些……”
她對著空巷輕聲喃語,聲音裏還帶著未平的喘息。
可風裏隻有遠處商鋪開門的吱呀聲,再沒有馬蹄踏地的重響。
最末那名騎兵轉過街角時,似乎察覺到什麽,回頭望了一眼。
溫照影下意識往前邁了半步,紗幔下的眼亮得像星子。
可那人終究隻是勒了勒馬,便追著隊伍去了。
揚起的塵土撲在她臉上,帶著點澀澀的疼,像要把這最後的念想也糊成一片模糊。
遠處的馬蹄聲越來越遠,漸漸融進晨光裏。
溫照影頓住腳步,素鞋被水漬濺濕。
她並攏雙手,指尖在胸前輕輕合十,對著那個再也看不見的背影,無聲地祈禱著。
她的嘴唇動了動,沒人聽見她說了什麽。
隻有風知道,那是祝他平安,祝他順遂,祝他……能在西北的風沙裏,記得京城的春天。
旁邊賣花的小販看著這位貴女,見她裙角沾泥卻毫不在意,見她對著空巷祈禱,不由得看得呆了。
他賣了半輩子花,見過無數送行的人,卻從沒見過這樣的——
沒有哭哭啼啼,沒有撕心裂肺,隻是站在那裏,就像幅淡淡的水墨畫,卻讓人心裏莫名地發酸。
溫照影站了許久,直到日頭升高,曬得她脖頸發燙,才重新戴上帷帽。
轉身時,她的腳步又恢複了往日的從容,隻是裙角的泥點和發間未幹的汗,悄悄記錄著這場為了送別而破的規矩。
她知道,江聞鈴不會知道她來過。
就像她知道,自己這場不合時宜的奔跑,無關風月,隻是想在他奔赴遠方前,再看一眼那個少年氣的背影,再為他祈一次平安。
一定要平安回來啊……
巷口的海棠樹後,顧客州的目光像張無形的網,牢牢綴在她的背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