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8 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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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燭火在妝奩上明明滅滅,青禾正拾掇著散落的珠釵,低歎:“世子這樣的人,怕是一輩子也不會懂,草芥人命這四個字。”
    溫照影執鏡的手頓了頓,鏡中映出她平靜的眉眼。
    “他不是不懂,”她用絨布細細擦著鏡沿,“隻是聽不進罷了。”
    話音未落,窗外卷起一陣疾風,豆大的雨珠砸在窗紙上,劈啪作響,轉眼就成了瓢潑之勢。
    更漏滴答,管家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些惶急:“夫人,世子還在庭院裏坐著,下這麽大雨,小的也不敢上前……”
    “知道了。”
    管家無奈,隻能躬身退下。房門關上的瞬間,房間裏又恢複了寂靜,隻剩下窗外嘩嘩的雨聲。
    青禾看著夫人明明在看書,手指卻在書頁上無意識地摩挲著,歎了口氣。
    她跟在溫照影身邊這麽多年,怎麽會看不出來,夫人嘴上說得硬,心裏卻未必真的不在意。
    青禾探了探口風:“夫人,姑爺怕還是在氣您呢,故意的。”
    “他氣,最好氣到把我休了才好。”
    青禾嚇了一跳,剛要勸,就見溫照影重新拿起書,目光卻飄向了窗外,顯然是沒把自己說的話當真。
    銅壺裏的水一滴一滴往下墜,敲在玉盤裏,聲聲清晰。
    約莫過了半刻,她忽然起身,取油紙傘。
    “夫人?”
    “去看看。”
    積水漫過石階時,溫照影看見了那個身影。
    顧客州仍坐在石凳上,天青色的錦袍早已濕透,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身體的輪廓。
    他低著頭,長發黏在蒼白的臉頰上,肩膀微微聳動,卻沒發出一點聲音,像一尊被雨水澆透的玉像。
    雨勢太大,她把傘麵壓得極低,幾乎要碰到他的頭頂。
    溫照影站了片刻,他才緩緩抬頭。
    眼尾泛著不正常的紅,許是燒的。
    那雙總是帶著戾氣的眼睛,此刻竟空茫得不像樣。
    “夫人?”他的聲音啞得厲害,尾音卻輕輕揚了揚,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
    溫照影沒說話,彎腰去拉他的手。
    指尖剛觸到他的皮膚,便被燙得縮了縮——他發燒了。
    “起來。回屋裏去。”她的聲音依舊很輕。
    他竟乖乖地跟著起身,剛站直便晃了晃,下意識地往她身上靠。
    溫照影被他壓得踉蹌半步,卻伸手穩穩扶住了他的腰。
    隔著濕透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滾燙的體溫,還有他微微發顫的肌肉。
    “別動。”她輕聲道,扶著他往回廊走。
    他的頭輕輕靠在她肩上,滾燙的呼吸噴在她頸窩,混著雨水的涼。
    “他們都怕我,”他忽然喃喃道,像在夢囈,“隻有你不怕。”
    溫照影的唇抿了抿。
    他又說,語無倫次:“我就是……氣。”
    “我錯了……”
    “他們都順著我……隻有你……”後麵的話被雨聲吞了去。
    他渾身燙得像團火,卻乖順得不像話,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她身上。
    青禾想上來幫忙,被溫照影用眼神製止了。
    往回廊走的路很短,卻像走了很久。
    雨砸在傘上,隔絕了周遭的一切,隻剩下他滾燙的體溫,和他攥著她袖口的、微微發顫的手。
    這場雨讓兩個都在硬撐的人,終於有了一個低頭的理由。
    將顧客州安置到床上時,他還攥著她的袖口不放。
    醫師診過脈,說是燒得厲害,需得有人時時用溫水擦身降溫。
    府中有無姨娘,隻能也隻有她這個世子妃可以。
    青禾要留下,溫照影搖搖頭:“你去備些薑湯。”
    燭火昏昏,映著他燒得發紅的臉。
    他睡得不安穩,眉頭緊蹙,像是在做什麽噩夢,嘴裏斷斷續續地念著些什麽。
    溫照影拿起帕子,蘸了溫水,擦拭著他的額頭、手心。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卻很緊。
    “別走。”他閉著眼,聲音模糊,帶著一絲哀求,“求你。”
    “說得好像我走得了似的。”溫照影呢喃,把他的手脫開,繼續擦拭。
    深夜。
    帳頂的流蘇晃了晃,顧客州猛地睜開眼。
    床邊矮凳空著,燭火在案頭跳得孤寂,藥碗餘溫未散。
    他撐著身子坐起,太陽穴的鈍痛讓他蹙緊眉,啞聲低喚:“溫照影?”
    回聲撞在牆上,碎成零星的空落。
    也是,她此刻怕是早回了自己院子,連多看他一眼都嫌煩。
    顧客州躺回枕上,心口那點悶堵竟比頭痛更甚。
    耳光的脆響仿佛還在耳畔,他想不通,她怎麽能對他下那樣的手。
    門軸輕轉時,他幾乎是立刻抬了眼。
    溫照影端著冰糖雪梨進來,甜香漫過門檻,她將碗擱在小幾上,指尖碰了碰藥碗:“藥涼了,我去熱。”
    顧客州盯著她袖口沾的落梅,那是他讓人特意移栽到她院裏的品種。
    “回院子了?”他聲音聽不出情緒,尾音卻悄悄勾著點緊,“順便去打聽江聞鈴走了沒?”
    溫照影調羹的手頓了頓,抬眼瞧他:“他走沒走,與我無關,更與你無關。”
    她心中失語,發燒時還軟言軟語地求她,這燒退了,又端起一副不知給誰看的架子。
    “與我無關?”他忽然笑了,笑意卻沒到眼底,“那你為了送他,撒謊去佛堂,為了下人,抬手就……打我,這也與我無關?”
    他傾身靠近些,錦被滑落肩頭:“溫照影,我待不夠好嗎?他江聞鈴能給你什麽?”
    溫照影沒接話,隻靜靜看著他。
    這份沉默比任何話語都揪心。
    “我以為,你懂我的。”他聲音沉了些,帶著點壓抑的怒火,“就算不懂,也不該……”
    他頓了頓,把棉被捏出褶皺。
    他是安平侯府嫡世子,自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別說挨打,便是拂逆他意思的人都少之又少。
    偏她溫照影,次次都能打破他的底線。
    “我打你,是因為你錯了。”溫照影開口,“與你待我好不好,兩碼事。與江聞鈴,更沒關係。”
    “兩碼事?”他忽然低笑出聲,眼底卻泛著紅,“在你心裏,我竟還比不上那些奴才,比不上一個走了的江聞鈴?”
    “顧客州。”溫照影打斷他,抬眼時,眸光清亮得像映了月光,“聞鈴隻是一個朋友,我不認為我有錯。反之,你禁錮我,是你錯了。”
    她頓了頓,補充道:“至於那一巴掌,是讓你明白,我的底線,不是你能隨意觸碰的。”
    他愣住了,像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
    那些積壓在心底的委屈、憤怒,忽然被她這幾句話戳得潰不成軍。
    她舀了勺雪梨遞過去,語氣平淡:“吃不吃?不吃我就倒了。”
    顧客州盯著那勺甜漿,忽然張嘴咬住,冰糖的甜混著梨肉的清潤滑入喉嚨,卻壓不住心口那點澀。
    他現在身子無力,溫照影舀一勺,他喝一勺,喝著喝著,淚就順著臉頰滾下,和著梨水吃進去。
    溫照影心不在焉,抬頭時正好看見他不吭聲地在哭。
    真不知道在跟誰倔。
    她把梨水放下,從袖中抽出帕子遞過去:“多大的人了,喝個東西還能哭。”
    顧客州沒接,隻梗著脖子瞪她,眼淚卻掉得更凶,像斷了線的珠子。
    “我沒哭,”他聲音發緊,“是……太甜了,嗆著了。”
    溫照影看著他這副口是心非的樣子,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這人平日裏掌家時雷厲風行,半點情麵不留,此刻卻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連哭都要找個蹩腳的借口。
    “是嗎?”她挑眉,伸手想去探他的額頭,“那我看看,是不是又燒糊塗了。”
    他下意識偏頭躲開,卻因為動作太急牽動了頭痛,悶哼一聲。
    溫照影的手停在半空,看著他泛紅的眼角,終究還是放了下來。
    “顧客州,”她語氣淡了些,“你到底在委屈什麽?”
    他咬著唇不說話,眼淚卻像決了堤,順著臉頰滑進衣領,洇濕了一片。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啞著嗓子開口:“我就是想不明白……我隻是想要個解釋,你就打我……”
    說到最後幾個字,他的聲音哽咽著,幾乎不成調。
    溫照影靜靜地聽著,沒打斷他。
    他邁不過這道坎,任她怎麽說他都聽不下去。
    他就是偏要她服軟,不是不懂,是不想懂。
    她沉默了一陣,開口:“那我們和離吧。”
    溫照影的聲音很輕,卻在顧客州心裏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猛地抬頭,眼裏的淚還沒幹,此刻更顯得狼狽不堪,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你說什麽?”
    “我說,和離。”
    溫照影迎上他的目光,語氣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你想要一個言聽計從的妻子,我做不到;我想要一個愛重我的夫君,你也給不了。這樣耗著,對誰都沒好處。”
    “就像你認為的,以你的身份地位,上京絕對有貴女願意做續弦;而我,也絕不會缺合適的男子相看。”
    她看著他,笑了笑:“再不濟,你把我休了,我打了丈夫,至今都沒有孩子,將就一下,也是犯了七出之條。”
    “我不要!”他聲音發顫,帶著從未有過的慌亂,“溫照影,你休想!”
    他早就認定了,隻有她,隻有溫照影才可以。
    “你就這麽想離開我?”他忽然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眼淚又不爭氣地掉了下來,“我不這樣了。”
    溫照影抬眼,撞進他難得流露的懇切裏,忽然笑了笑:“先把藥喝了再說。”
    她要起身,就被他抓住,這次抓的是她的衣袖。
    “別和離,好不好?”
    “先放手。”
    “你答應我,不和離?”
    溫照影沒回答,隻是看著他。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鬆開手:“我……我把藥喝了。”
    他拿起藥碗,仰頭一飲而盡。
    苦澀的藥味在嘴裏蔓延開來,他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隻是定定地看著溫照影,像是在等待審判。
    溫照影看著他空了的藥碗,又看了看他眼底的期盼,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藥喝了,就該好好休息了。”
    他的眼睛亮了亮,像是看到了希望:“那你……”
    “我回自己院子。”
    他沒再反駁,隻是看著她轉身的背影,指尖無意識蜷起。
    窗外月光漫進來,落在他空蕩蕩的掌心,竟有些燙。
    原來掌控全局的人,也會有猜不透棋路的時候。
    而溫照影這顆棋,他怕是這輩子都參不透了。